法医室在公安局办公大楼的地下一层。
这座楼是日本人在二战时期修建的,当时被作为华东集团军司令部。外观四四方方,粗笨压抑,一共五层楼,地面以下占了两层,据说能够抵御炮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巨型碉堡。建国后这里成为了C市市政府的办公楼。九十年代后期改成了公安局,在上面加高了三层,并进行了外部装修,使得看上去具备现代化标准。内里的日本建筑委实坚固,经过了多半个世纪都安然无恙。
楼里,特别当走到地下,基本保留着过去的原样——脱落的墙皮、腐烂的木梁以及砖缝里散发出来的阴沉霉烂的味道,带给人冷森森的感觉,就像一只几百条腿的虫子沿着脊背慢慢向上爬……
法医室在笔直走廊的底端,分五个房间:验尸间、X照相间、化验室、储藏间、殓房,没有窗,照明完全依赖白惨惨的白炽灯。
据说日本人占领时期这里就是医学实验室,也许是给日本军官们看病用的。
法医室十分宽敞,干净得令人窒息,空气中永远飘浮着消毒水的气味。
法医助手丁兰是个勤快的中年妇女,学历不高,但尽职尽责,而且胆子大。若非如此,整天待在这种地方,一般人是要发疯的。
慕容雨川和陆小棠走进化验室时,丁兰把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她曾经和慕容雨川的导师陈明轩合作过,陈明轩两年前退休之后,便由乔凯接替。在她眼里,无论谁都一样,所以,她看见慕容雨川也没有显出惊奇,只是漠然地坐在角落一张靠背椅上。
这欧巴桑搬尸体时会不会也是这种表情?慕容雨川心里嘀咕。
试验台上摆放着一颗头骨、一个红色的阿迪登山包、一摞皱皱巴巴的纸。
登山包是崭新的,上面没有血迹,没有任何能够引起人怀疑的痕迹。那堆纸是普普通通的打印纸,随便街上哪个文具店里都能买到。
慕容雨川戴着乳胶手套,随意地翻拣了几张纸,都是皱皱巴巴空白的纸。忽然……他看到了一些字迹,他把那张纸抽出来,展开纸一看,是几行打印字。
陆小棠这时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纸上写着:
伸出你的镰刀来收割;因为收割的时候已经到了,地上的庄稼已经熟透了。
那坐在云上的,就把镰刀扔在地上,地上的庄稼就被收割了。
……
陆小棠读完,不知所以地抬头望着慕容雨川。
慕容雨川又翻拣出一张:
那坐在云上的,就把镰刀扔在地上,地上的庄稼就被收割了。
第一位天使便去,把碗倒在地上,就有恶而且毒的疮生在那些有兽印记、拜兽像的人身上。
第二位天使把碗倒在海里,海就变成血,好像死人的血,海中的活物都死了。
第三位天使把碗倒在江河与众水的泉源里,水就变成血了……现在你给他们血喝,这是他们所该受的。
“上面说的是什么意思?”陆小棠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从什么地方摘抄下来的。这就拜托你去查了,谁知道呢?也许是故弄玄虚。”
慕容雨川把目光投在了那颗头骨上,比起那些神谕般绕口难解的字句,它将揭示给他的是真实。
头骨很小很精致,呈灰白色,可以想见死者生前有一张漂亮的脸。
慕容雨川把头骨捧在手里掂了掂,左右翻转着,端详了一会儿。
“首先,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可以肯定,这是一个人的头骨。”
陆小棠差点趴在地上。
“你看它颅骨大而高耸,浑圆成球状,吻部不突出,从侧面看脑颅占三分之二……哎!”
陆小棠照着慕容雨川的鞋面跺了一脚:“这我也能看出来。还有什么?”
“嗯……它比较光滑,骨壁比较薄,而且很轻,像是一个女性。”
“就凭这些?”陆小棠有点怀疑。
“当然不止。男人的眉弓非常突出,上面有许多细小的孔。你看这个,眼眶上很平滑,看不到突起,而且几乎没有小孔。它的梨状孔又宽又低,鼻根点凹陷浅,这也是女性的特征。还有颊骨这里很圆润,结节平滑,如果是男性就会呈现方形,结节也强壮粗糙。”
陆小棠点点头。
“这样看……”慕容雨川把头骨转向侧面,“前额垂直,顶部平坦。男性的前额和顶部则会呈弧线状。”
“能看出她的年龄吗?”
慕容雨川看了看头骨的牙齿,把下颚骨略微掰开,从实验台拿过了一个放大镜,贴在牙齿附近,一颗接着一颗查看。
“头骨的第三颗恒磨牙已经完整长出,几乎没有什么磨损,牙根没有发生钙化……是一个成年人,但年纪不会很大。她的牙尖基本磨平,牙本质保持得很好,综合来看,她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哦。”
“她的牙齿很干净,没有蛀牙,没有牙石、牙斑。而且,她的恒磨牙磨损程度较轻,除了年纪轻以外,这个人生前的饮食习惯很讲究。甚至,我猜测她在生活上也非常简洁、自律。”
“这也能看得出?”陆小棠眯缝着眼看着慕容雨川。
“我也是猜测而已。通常情况,一个喜欢吃零食、大大咧咧的女孩儿,牙龈处或者牙缝处,或多或少会出现牙石,即使经常洗牙,也会留下痕迹。”他边说边瞅着陆小棠,确信她明白自己的意思。
“我怎么感觉你是在含沙射影地说我?”陆小棠斜睨着他。
根据以往的经验,慕容雨川赶紧岔开话题:“她很少或者不抽烟,几乎不喝酒,很少吃甜食、酸性食品。根据这一点,估计她的身材应该偏瘦。”
“……”
“从她相对细弱圆滑的骨相上看,她更像长江以南的人。我可以取些骨样标本,通过学校电脑里的遗传标记个人识别系统检测,运气好的话可以估算出具体是哪个地区的人。”
“如果她是外国人呢?”
“那就复杂了。”慕容雨川耸耸肩,“从骨骼形状上看,至少她是一个亚洲人,或者有亚裔血统。不过,就凭眼睛观看,你有没有发现一个有趣的地方?”慕容雨川把头骨捧到陆小棠眼前。
陆小棠歪着脑袋看了半天:“我觉得很正常啊。上面没有伤痕,没有任何残留物,干干净净。”
“对啊,你说对了。你不觉得它太干净了吗?”慕容雨川微微一笑,“通常只有在医院,或者实验室里,才会有这种经过特殊处理的骨骼。”
“你是说它原本就是一具骨骼标本?那样倒好了。”陆小棠说。
“我不确定。我得……”
慕容雨川想了想,拿起一把解剖刀,在颅骨上轻轻刮下一层薄薄的粉末,放到偏光显微镜的载玻片上,滴上一滴酒精。
他转动旋钮校对焦距,眼睛凝视着镜筒。
陆小棠等了好半天才问:“你发现什么了吗?”
“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颗头骨经过了一定处理,所以才会这么干净,但绝对不可能是医院里的标本。医学上骨骼标本的制作过程都会经过高温消毒,会把除骨骼之外的肌肉脂肪组织统统去掉。这颗头骨上却残留了大量贴附于骨膜的软组织,这是一个不彻底的处理过程,同时也说明这颗头骨的形成时间在三年之内。”
“三年?”陆小棠倒吸了一口凉气,“也就是说,这个女孩死亡时间不超过三年……”
“可以这样说。从一个人死亡那一刻起,他的肉体便开始腐烂,这个过程称作白骨化。一般埋在地下的尸体,经过两到三年,肌肉脏器等软组织会变成泥浆一样的灰污色,很容易脱离骨骼。如果尸体暴露在室外,这个时间会更短。”
“也有可能是来自坟墓对吗?”陆小棠问。
尽管现代社会流行火葬,但在许多偏远地区还保留着土葬的旧俗。
慕容雨川明白她的意思,如果这颗头骨所属的女孩不是正常死亡,那一定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悲惨故事。
“有这个可能。”慕容雨川紧接着又说,“我一会儿将对骨骼进行检材提取,如果是中毒死亡,一般的中毒物质都能够检查出来。”
他翻转头骨,把枕骨大孔朝上。颈椎骨平滑的切口明显是人为切断。头骨上没有裂纹,没有肿块,没有被击打过的痕迹。难道这个年轻女子的头是被人生生砍断的?
陆小棠也看得很清楚。她咬着嘴唇瞅着慕容雨川,她不想自己去猜,她要等专业的判断。
慕容雨川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颈椎的断口。
“是被金属利器切断的没错,但不是被斧头劈断的。如果是斧头,断口边缘会出现裂纹,或者骨折,而且断面不可能这么平整。也不可能是刀砍的,用刀砍断脖子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可能需要砍几刀,十几刀,那样脊椎骨上会留下很多刀痕。这个断面相当平整,说明切割过程十分仔细,而且断口边缘有细微的波浪形条纹,这是锯子锯断的痕迹。”
锯断活人的头颅吗?陆小棠打了一个寒战。
“不太可能是活生生地锯断,被害者会挣扎的,断口就不可能这么整齐了。”慕容雨川似乎看出了陆小棠的心思,“除非被害人失去了知觉,而且是深度昏迷。”
审讯室。
只有一盏台灯,两个人。
没有窗户,所以灯泡显得特别刺眼。
武彪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搕着桌面。桌子对面坐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略胖的男子。他穿着校服,还在上学。他低着头,两条腿在桌子底下不停地抖动。
也许是习惯,也许是紧张。
“说吧,你都对那个女孩儿做了什么?”武彪说话时耷拉着眼皮,好像心不在焉。
男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我,我做什么?我们只不过在正常交往。”
武彪冷笑一声:“天黑之后把女朋友约到僻静无人的小巷里也是正常交往?”
“我哪有?我们在电话里约好在西苑桥公园门口见面,离她的学校很近。我早早就到了,等了她两个钟头也不见人影,给她打手机也没接。”
“你们最后一次通电话是在什么时候?”
“在去西苑桥的路上,她当时也离开学校了,说十分钟就能到……”
“然后呢?”
“然后说着说着,她就不吱声了。”
“噢?”
“我以为她在使小性子,就挂断了。过了一会儿,又拨过去,没人接。”
“然后?”
“我就等她,拨她手机,没人接,再等……”
“然后?”
“然后,我就回家了。”
“回家了?”
“嗯。”
“你当时就没有怀疑你那个小女朋友出了什么事?”
“也想过,可是,又觉得不太可能。”
“不太可能?”
男子的头埋得更低。
“你回家以后有没有给她家里打电话,确认她是不是已经回家了?”
“没有。”
武彪冷笑。
男子立刻辩解道:“她父母一直反对我们交往,我不好给她家里打电话,免得挨骂。”
“你也没有报警?”
“没有。”
“为什么不报警?”
“……”
他替男子回答:“因为你心虚,因为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案发时你就在那个小巷里——”
男子脸色变了,大喊:“不是,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我,我没有杀她!我爱她,我怎么可能杀她?”到最后声嘶力竭。
武彪冷笑:“你爱她?因爱生恨不正是很好的杀人动机?她想跟你分手,你不同意,把她约出来谈,见到没有复合的可能,你就怒不可遏地杀了她!”
他把一张照片举在男子眼前,几乎贴在了他脸上。
男子瞪大了眼睛,看着照片上倒在血泊中的女孩儿。熟悉的脸,血肉模糊的刀口……
他崩溃了,一把打掉了武彪手里的照片,抓住自己的头发嘶吼起来。
武彪一巴掌掴在他脸上,男子惨叫一声摔倒。他蜷缩得像一只虾米,眼泪哗哗地往外淌。
“我当时不知道宋佳到底是出事儿了还是别的什么。假如没出事,我报了警,她父母就会知道,就不会再让我们交往了。假如出事了,凭我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
“你跟周志鹏出去只是去吃饭?”慕容雨川狐疑地看着濑户美奈子。
“嗯,他对我很好啊,都让我难为情。”美奈子脸颊微微红润。
“他那是黄鼠狼拜年。”
“什么?黄鼠狼?是什么东西啊?”美奈子天真地张大眼睛,半张的嘴唇肉嘟嘟的。
慕容雨川立刻吞了下口水。这孩子不是故意装成这样的吧?
“雨川君,你怎么了?”
慕容雨川猛然清醒,美奈子正好奇地看着他,而他正在傻乎乎地发笑。
“咳咳——”他赶紧板起脸孔。
“我的汉语不太好,在课上听不懂的地方还想向你请教呢。可是,你一下午都没来上课,学长你经常旷课吗?”
“那个,当然不是。我下午有紧急的任务。”
“嗯?”
“公安局的探警把我找去帮助调查案件。”慕容雨川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比起不学无术的周志鹏有很大的优势。
“学长,你是说,您现在已经开始处理刑事案件了吗?”
“小意思。”慕容雨川尽量做出不以为然的神态,“今天早上有人报案,在广播学院校门前发现了一颗人头。”
“人……人头?”美奈子吃惊地看着慕容雨川,身体不由得缩紧了。
看来她不是一个胆子大的女孩儿。
图书馆里的老式中央空调“嗡嗡”地吹着冷气。看书的人很少,只有一排排书架,冷冷清清……
“准确来说,是一颗骷髅。”
“骷髅?”美奈子吃力地吞咽唾沫。
明明怕得要死,却又抵挡不住好奇,女孩子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
“嗯,不知道是谁,什么时间放在那里的,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们没办法了,就把我找去,因为我能够看到他们看不到的东西。任何一具尸体都是一本百科全书,它能够告诉你的,比起他活着时还多。”慕容雨川向她凑近了一些,双手拢起,“你知道吗,我就是这样捧着那颗人头,凝视着那两个空洞洞的眼窝。我知道,它一定有许多话要对我说,那是一种别人都无法听懂的语言。”
美奈子惊讶地眨着眼睛,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学长,你在开玩笑对吗?今天中午,志盆君请我吃饭时就说了一大堆这样的话吓唬我。”
慕容雨川一头栽到书桌上。
“不过呢,我还是很希望能去案发现场亲身经历一下,毕竟我将来要成为一名法医。”
“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想要当法医呢?”慕容雨川忍不住问。“我爸爸是日本法医界的权威。那些谜一样的案件,不知道被他破获了多少,日本国内的警探们都十分尊敬他呢!”
“等等,你爸爸难道是濑户杉男,那个世界法医界都赫赫有名的人物?”这次轮到慕容雨川吃惊了。
濑户美奈子老老实实地点头:“我父亲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儿子继承他的衣钵,成为比他更加出色的俊才。他把全部心思用来栽培我的哥哥,可是哥哥对法医职业天生就反感,他说他只想过正常人的生活,看多了那些人类残忍的画面早晚会让他疯掉的。”
“那后来呢?”
“在他大学毕业后,正式成为法医的第三年,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甚至有自杀倾向,最终不得不放弃了。”美奈子神色黯然。
“所以你才选择学法医……”
“我原本是想成为一名治病救人的医生,可是,我实在不想看到父亲失望的目光。”
“其实这个行业的确不适合你,只有我这种粗线条、没心没肺的人才不会疯掉。如果你选择影视行业,说不定早就飞黄腾达了。”
“不管怎样,我都会努力的。请学长帮助我,拜托了!”美奈子恭敬地给慕容雨川鞠了一个躬。
“呵呵,你真客气。”慕容雨川感觉心里有点飘飘然。
“我不会让父亲失望的。他是我的偶像!”美奈子信心满满地说。
8月16日,星期二,多云,12:15
广播学院校门。
“她是谁啊?”陆小棠疑惑地打量着濑户美奈子。
“她是我的学妹,濑户美奈子,日本来的交流生。陈教授要我特别关照她,所以把她一起带来了,毕竟是外国友人嘛。”后两句话是慕容雨川编的。
美奈子立刻用日语向陆小棠鞠躬问候。
“果然是日本来的,我一句都没听懂。”陆小棠向慕容雨川摆摆手。
等她把慕容雨川拉到一旁,背对着美奈子,她一把揪住慕容雨川的衣领:“你把她带来干什么?你以为我在领你们逛大街吗?”
“咳咳!”慕容雨川被勒得舌头都吐出来了,“松……松点儿。”
好容易喘上一口气,他才说:“你现在手头人员不是紧张吗?我是给你找来一个帮手。”
“她?她能干什么?”
“可别小瞧人家,她在日本可是空手道黑带高手。”
“你没开玩笑吧?”陆小棠回头瞟了一眼美奈子,美奈子懵懂地望着她,“她能逮住一只鸡?”
“你可别这么说,人不可貌相。别看人家外表生得文静,可是有真功夫的,手心脚心磨得全是老茧。”
“哦——”陆小棠眯缝起眼睛瞧着慕容雨川,“你观察得可真仔细。”
“纯属偶然,呵呵。”话说漏了,慕容雨川只好装傻。
“我可没工夫陪你磨牙。只要你不妨碍我办案,带一百个师妹来也无所谓。”
“我哪有那么随便?”
陆小棠没理他:“今天早上,我从公安网上抽调了一份三年来C市的失踪人口名单。我不知道你骨相学学得怎么样,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复制出那个头骨的脸部模型。如果能够证实头骨主人的身份,办案就有方向了。”
“你今天来这里打算见谁?发现头骨的那个门卫?”
“昨天跟他谈了很久,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在没有任何头绪的情况下,我想侧面找一个熟人问问。”
“找谁?”
“公安局李局长的女儿就在这所大学教书,我找她大致了解一下情况。我们约好了在街对面的麦当劳见面,她天天中午都去那里吃午餐。”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什么悬疑、刺激的工作呢,原来是陪一个‘欧巴桑’消磨时间。”
“人家可不是‘欧巴桑’。”
的确不是“欧巴桑”,当李淑珍出现在慕容雨川眼前时,他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年纪二十七八岁,鹅黄色职业装,肉色丝袜高跟鞋。长发披肩,无框眼镜,步态妖娆地从校园里走来。
李淑珍举止大方,还没有走到跟前,便冲他们粲然露出了微笑。
没等陆小棠开口,慕容雨川一步窜到她面前,首先自我介绍:“我叫慕容雨川,公安局刑警队首席预备法医。”
“哦,是吗?想不到你这么年轻。”李淑珍伸出修长的手。
慕容雨川受宠若惊地抓上去,感觉真不错。
真丢人。陆小棠伸手抓住他的衣襟,使劲把他拽到自己身后,冲他凶巴巴地呲牙。
丽人露出不介意的微笑。
四个人彼此介绍之后进了餐厅。李淑珍习惯性地走向靠窗的一张方桌。
陆小棠没有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起了登山包里的那颗头骨。李淑珍听了一会儿,神情平静,似乎对这件事不以为然,她淡淡地说:“我想应该是某个学生搞的恶作剧。”
陆小棠微微皱眉,对这个看似轻率的结论不太满意。
李淑珍看在眼里,优雅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现在年轻人中间就流行这个,知道叫什么吗?”
“行为艺术。”李淑珍微微一笑,“上个月大学艺术节上,一个古装打扮的女生在舞台上脱得一丝不挂,手里举着一本《列女传》。说是寓意精神与物质的矛盾统一。”
陆小棠只好尴尬地笑笑。
李淑珍十分健谈,不知不觉已然岔开了话题,平淡地聊起了家常。她其实与陆小棠并不是太熟,只是在陪父亲一起参加过的公安局的年会上,同陆小棠说过几句话而已。一看外表就知道,她是那种在优越环境里长养大的女子,举手投足间多少带着一点骄傲。
仿佛这种人生来就应该享福,仿佛这个世界上那些贫穷的生活与她是隔绝的。她的人生观自然也不一样,她要享受生活。所以她只有男朋友,却不打算结婚。
陆小棠是在普通家庭长大的女孩子,父亲是知识分子,有学问,没权、没钱。陆小棠的每一次收获都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每一次失败也同样要靠自己来承担。平心而论,她不太喜欢李淑珍这种人。也许李淑珍也有这种感觉,只不过她掩饰得比较好。
反倒是慕容雨川有一句没一句地插科打诨,避免了冷场。
这时陆小棠的手机铃声响起,她如释重负,终于找了一个借口离开。电话是武彪打来的,只是例行公事地询问一下她这边的调查进展。
“唔,那个女孩的案子怎么样了?”陆小棠还是忍不住问道。
一想起验尸间里女孩那张平静的脸,她的心便揪起来。她还那么年轻,生活在她面前原本充满无数种可能,现在却只剩下一种冰冷。
“乔凯的尸检工作已经完成了,这边的事我会处理好,不需你费心。”武彪的声音永远没有任何感情。
结束了通话,陆小棠回头,透过餐厅的玻璃窗看见慕容雨川和李淑珍一面聊天一面喝茶,气氛融洽。过一会儿等他们聊得差不多了自己再回去吧。她伸了个懒腰,双手插进牛仔裤兜里,沿着人行道边的一排银杏树散起了步。
“我的脸是不是有点红。”李淑珍抚着自己的脸颊说。
“还好啊,怎么了?”慕容雨川问。“没什么,可能屋子里有点热。我去一下洗手间,稍等我一会儿。”
看着李淑珍的背影经过收银台,走进里面的走廊。慕容雨川这才意识到冷落了自己的师妹。美奈子几乎一言不发,安静地坐在旁边。她双手捧着咖啡杯,慢慢地喝着,表情很平和,看不出来任何厌烦。
日本女人真是好脾气,慕容雨川感慨。再看陆小棠,一尥蹶子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无聊?本来是希望找到一点线索的。”慕容雨川说。
“是有一点,不过真正的办案可能真的需要培养耐心呢。惊人的案情往往就隐藏在平淡无奇的表面下。”
“真看不出,你原来有这么深刻的见解。”
“这不是我的见解。”美奈子笑着说,“是我爸爸说的。”
“哦,难怪。”
“学长,我想去一趟洗手间。”
这也要请示吗?也太客气了吧。难不成我不让你去,你就憋着?
“你也顺便看一看那位李老师在不在,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
“哦。”
……
几分钟后,濑户美奈子长长吁一口气,整理好衣裙,从卫生间的隔间里走出来。刚才她一直靠喝咖啡来打发时间,水喝得是太多了点。
她扭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流出,掬了几捧水轻轻拍在两腮上,顿时感到了凉爽。她直起腰,掏出一张面巾纸,照着墙上的镜子细致地沾去脸上的水珠,一边把垂落脸颊的头发捋到耳后,好像猫一样精心打扮着自己。
忽然,她的手不知不觉地停住了。
镜子反映出她身后卫生间里的情景。一共有三个隔间,她刚才从进门数第一个隔间出来,隔间门是敞开着的,另外两扇隔间门虚掩着。
卫生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吗?
此时此刻冒出的这个念头吓了她一跳。事实上镜子里除了她,看不见其他人。
然而,电影电视剧却常常告诫人们,镜子其实一点儿都不可信。也许会有一张人脸在一个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在镜子里,而当你转过身,那张脸却不见了。
你应该相信谁呢?
是镜子,还是镜子以外的世界?
濑户美奈子慢慢转回身。
卫生间里的光线有点阴郁,但足够看清楚。三个隔间,一扇门半开,另外两扇虚掩着。
她慢慢走过去,推开了虚掩的门。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里面有一个陶瓷的抽水马桶,抽水马桶里有不讲卫生的人留下的黄色液体。美奈子捂住鼻子,觉得好笑。她随手推开了里面那扇门。
一个人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一刹那,她忘了反应,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隔间里的人是李淑珍!
她坐在抽水马桶上,眼镜已经掉落了,鹅黄色的裙子褪到了脚踝,两腿张开。她的上衣被掀起,胸脯外露,赤裸的身体被残忍地划开两条血淋淋的伤口,赫然成一个“十”字!
大量的血液从伤口里涌出,像小溪一样在她的脚下汇集。
她的一只高跟鞋掉在旁边,纤细的脚趾踩在自己的血液里。她好像还没有死,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美奈子连叫喊的力气都吓没了。
她想转身逃跑,但没有,她伸出手去按那正在流血的伤口。
随着手掌的挤压,更多的血从伤口里涌出,没过了美奈子的手。
“张——张——”她忘记了女人的名字,用满是血水的手捧着女人的脸呼唤。
血水污浊了女人白皙的脸,一丝无力的叹息从苍白的嘴唇里吐出。
“张——张——”泪水涌出了美奈子的眼睛。
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
也许,凶手并没有离开。也许,凶手正在黑暗中窥视着美奈子的背影。
女人的身体摸上去还是暖的,甚至烫手。美奈子觉得她还能够活过来,她结结巴巴地呼唤着对方,手忙脚乱地想要帮她止血。
女人的白眼珠正在慢慢翻出。
美奈子用力掐她的人中。
毫无征兆,女人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她突然间恢复了力气,扑到了美奈子身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美奈子被重重地压在女人身下。她发出尖叫,手脚在血泊中拍打着。
“我会死吗?”那一刻,她脑子里闪现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