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一切都变了样。
以往所谓的生活空间,完全是虚构的概念,只能藉由脑海里的纸笔,帮我完成空间的构图。爸爸说我睡在床上,我就在白纸下方画上“床”,说右手边有个书桌,我就在右方画上“书桌”,至于“床”、“书桌”长什么样子,也完全是凭空想像。
由于没有四处走动,自然也无法凭“触觉”加深空间的印象,因此脑中的这个构图,经常缺乏真实感,甚至比那些故事书的内容还要模糊。
然而那天早上,“空间”却有了180度转变,我对身边事物的了解突然变得很清晰,如果说我仍然是个大皮球,那么这个大皮球又开了一个洞,比起上次名为“嘴巴”的洞似乎更厉害。外界的资讯一股脑涌入这个洞,直接传达至我的大脑,这比透过爸爸叙述、用画笔建构的世界更为具体,而那个洞的名字,就叫做“眼睛”。
我可以用眼睛“看”了——当下我就意识到这点。
爸爸之前并没有明白地说,我的“视觉”会在哪天恢复,突然降临的转变让我手足无措。资讯不断冲击大脑,我一边承受它们,一边思考如何解读它们。
我试图关闭那个洞,回到过去靠听觉体验环境的方式。
耳边一片寂静。我这才发现比起眼睛,耳朵能接收的资讯少得可怜。
周遭并不存在爸爸的声音,爸爸不在这里。
虽然爸爸早就告诉我,会不在我身边,我还是感到彷徨无助。突然要我切换到“视觉”的世界,完全无法融入,而平日得以沟通、仰赖的爸爸,却无法适时引导我。
只能等待爸爸出现吗?
为了不被无助感击垮,我调整情绪,动了动身体。
我发现一件事情。
视野中的景物发生变化了,而且是随着我的行动改变。当我的头向右转,画面就会往左偏移,向上抬起时,画面就会下沉。
我感到相当震惊。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上、下、左、右、前、后”的概念是绝对的,当知道移动身体会改变物体的方位时,脑中的构图全乱了,除非固定在一开始的位置,否则眼中看到的景物配置,一定和原本构图不同。
这么说来,得先回到“原点”才行一一然而,因为自己刚才的频繁碎动,已经回不去了。
一阵绝望感袭来。
突然,一段原本不存在的听觉资讯,闯入我的耳里。
嘟噜嚕噜噜噜
咦?
嘟噜噜噜噜噜 嘟噜噜噜噜噜
这是什么声音?虽然不深刻,但我的确有印象,并不是直接听过,而是爸爸曾经描述过。
啊,电话!
我环顾四周。如果我的听觉判断没有错误,那股声音应该是来自眼前一个物体,那就是电话吗?电话也在爱迪生的故事出现过,透过它,距离遥远的两个人就能对话,爸爸也提到在我复原后,他会藉由“视讯电话”和我见面。
那个声音,是来自爸爸的讯号。
然而当下,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即使明白那就是电话音讯,操作的方法却一概不知。或许是因为刚透过双眼认识世界,有些胆怯的缘故,我连接近电话的勇气都没有。
那声音重复六次,伴随一声短促的声响宣告停止。
喀嚓——
然后,视觉和听觉资讯又有了改变。
电话的旁边有另一个东西,原本表面一片黑暗,此时却突然产生变化,接着出现一阵熟悉的声音,是我殷殷期盼的声音。
“小艾莉,早安。”
“爸爸!”
电话旁的那个东西,有影像在上而动着。
听见爸爸的声音,我立刻感到如释重负,迫不及待和爸爸说话。
“爸爸,那个响个不停的东西就是电话吗?”
“对呀!爸爸就知道你不会接电话,所以设定成自动接听。以后小艾莉可以不用等声音响完,直接把那个长形的东西拿起来,爸爸就会出现了哦!”
“艾莉以后一定马上接!”
“呵呵,眼睛看得见的感觉如何?”
“好高兴!可是……有点害怕。”
“因为和想像不太一样吧!不过不用怕,房间里有什么东西,爸爸会一个个告诉你。”
“太好了!”
“首先,你眼前的这个东西,就是电脑荧幕,荧幕里是爸爸的脸。”
原来这就是人脸的样子。
每当爸爸说话,画面就会有一小块区域明显动作,所以那块区域是“嘴巴”啰?而嘴巴的上面,就是“鼻子”,鼻子上面是眼睛,至于人脸的两侧,就是耳朵。
这么说来,我的长相也是如此吗?
“艾莉,也想看看自己的脸。”
“右手边那个高大的东西是衣橱,你把衣橱拉开,可以看到一面镜子。”
听见爸爸的指示,我愣了一下。拉?过去我几乎没动过身体,知道怎么“拉”吗?我叮着自己的双手——两边各有五根细长的东西从一处延伸,应该是“手指”吧!共计十根手指,要如何用它们把衣橱拉开呢?
然而,大脑虽感到迷惑,身体却不由自主动了起来,只见我右边的五根手指伸向前,缓缓包覆着衣橱上一块凸起物,然后带着那块凸起朝自己这边移动。才不过一瞬间,衣橱右半边就“打开”了。
我觉得好高兴,看来我的四肢完全不用操心,比我的大脑还聪明。
“看见了吗?那个发亮的东西就是镜子。”
我凑上前,仔细观察自己的脸。虽然和爸爸的脸一样,有着眼睛、鼻子、嘴巴、耳朵的分市,许多细微的部分却不尽相同,整体感觉也有差异。
特别是右眼的下方,有一块区域颜色明显不同。
我用手触摸那个地方,镜子里的我也做了相同动作。
“那个是胎记,爸爸很喜欢小艾莉的胎记,因为形状像蝴蝶,很漂亮。”
我没看过蝴蝶,只能藉由脸上的这个特征,想像蝴蝶的样子。“小艾莉刚醒来的时候,身体下方的那个东西是‘床’;放着电脑和电话的东西,就是‘书桌’面对着电脑,右手边是‘衣橱’,左手边则是‘书柜’;书柜的对面,有个像衣橱一样可以拉开的东西,就是房间的‘门’……”
爸爸不厌其烦地说明房间的摆设。对我而言,能将所见的事物与熟悉的名词连结起来,比见到东西本身更令人兴奋。
我的身体像是脱缰野马,爸爸每介绍一样东西,我都会立刻跑上前摸摸看 开始用手指轻触,最后整只手掌贴上去抚摸——完全摆脱睁开眼睛时对周遭的恐惧。这种实际看见、实际摸到的感觉,是以往从未体验过的。
欠缺的真实感回来了,仅仅数小时,却能让我对一切豁然开朗,这都是爸爸的功劳。
“荧幕的后方是一扇窗,打开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哦!”
“爸爸,艾莉觉得好有趣!想到外面去看看,认识更多东西。”
“好啊,不过现在不行。”
“为什么?”
“因为小艾莉身体不好,得乖乖待在房间里,否则会生病。”
我感到有些失望,方才的热情也减退许多,不过如果爸爸是为了我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艾莉会乖乖的,不会踏出房间一步。”
“要乖哦!否则爸爸会惩罚你,敲你的头。”
“爸爸敲不到,因为爸爸不在这里。”
“哈哈,我会立刻从研究所回家,敲了小艾莉的头再回去。”爸爸说这些话时,嘴张得很大,双眼也眯起来,变成一条细缝。
啊,这就是“笑容”吧!好久没听见爸爸的笑声了。
根据爸爸的说法,我每天必须休息三次,睡着时,会有人送饭进来给我吃。
每当我一醒来,就会看见放在门口的餐盘,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摆在上面,爸爸说那是食物。
我一直很好奇,送饭进来的“保姆”会是什么样子,起初怀疑会不会是爸爸,但又觉得不太可能,爸爸都那么忙了,怎么会定期帮我送食物。
我想偷偷观察那个神秘的保姆。于是某天晚上我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不要睡着,打算四周一有动静就睁开眼偷看,可是过了好久都没听见任何声音,最后我还是睡着了,隔天一醒来,又看见装满食物的餐盘。
于是我下定决心,下个时段一定不要睡觉,好好观察这个送饭来的人。结果一分钟、一小时、一个上午过去了,我撑起沉重的眼皮,忍着饥饿的肚子,满心期待保姆的到来,可是那个人终究没有出现,我的肚子咕咕叫着,终究还是无法对抗身体的疲倦,进入梦乡。当然,醒来时又看到满满的食物。
保姆似乎不只是送饭而已。书桌的角落有个垃圾桶,爸爸说不要的东西就丟在那里,每当垃圾堆积到一定的数量,就会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另外,衣橱里的衣服也总是非常整齐,没什么脏污。
我想起爸爸说的《长腿叔叔》故事,比起女主角,我连那个人是高、矮、胖、瘦都不知道。
我问爸爸,那个人是不是就是“妈妈”?爸爸说不是,那个人只是“保姆”,真正的妈妈不只会照顾我,还会像爸爸一样,常和我说话,排遣我的寂寞,也会为我的事操心,保姆只是拿了爸爸的钱,做好该做的工作而已。我听完后,顿时对保姆的身份失去兴趣。
即使有保姆打理,我还是必须学会基本的生活技能,而教导我这些的,当然还是爸爸。
我后来发现,原来房间里的“门”有两个,书柜对面的门就是通往房间外,那扇我不能打开的门,另一扇门位于衣橱和床之间,推开后,可以看见厕所和浴室。
“右手横握牙刷。好了吗?然后把牙膏挤在刷毛上,刷毛抵着牙齿,上下振动。”
隔着那道门,虽然爸爸看不见我,但声音依然清晰,我听着爸爸指示,一步步学会那些技能,有不会的地方就开口询问。
“洗发精,是那个架子上第二格的东西吗?”
这种隔着门看不见彼此,一问一答的教学,让我有回到过去的错觉。不过只要不是在浴室里,爸爸就可以当面教我,纠正我该怎么做,我学会了自己刷牙、洗脸、洗澡、如厕、换衣服、用筷子吃饭,一想到以前这些都不是自己动手,就真正体会到爸爸的辛劳,现在恢复视力,四肢行动自如,我不能再麻烦别人了。
我逐渐习惯斗室里的一切,这个6坪大的小房间,就是我的世界。日常必需品、复杂事项都由保姆打理,即使爸爸不在身边,我也能生活无虞。
“小艾莉,今天有没有乖乖刷牙、洗脸啊?”
“有!”
“要乖哦!否则爸爸就会回去……”
“敲艾莉的头。”
“呵呵,看来小艾莉长大了。”
“嗯,因为爸爸很辛苦,艾莉要快点长大,以后才能帮爸爸的忙。”
每当我说出类似的话语,爸爸都会垂下双眼,凝视着我,然后过了几秒,又会听到像是被液体塞住的呼吸声,爸爸的眼角偶尔也会有水流出来。我知道爸爸又在“呜咽”了,但我知道他其实很高兴,因为嘴角是上扬的。
看着爸爸荧幕里的笑脸,会感到内心似乎被什么给填满,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好想摸摸看爸爸的脸。
我曾经面对镜子摸过自己的脸,因此知道触感如何。脸上有许多感官,其中鼻子向前凸起,眼窝朝内侧深陷,凹凸轮廓构成的脸部线条,我已经用双手确认了好几次。
但是爸爸不一样——他的脸一直都很平坦。
隔着视讯电话,爸爸只能出现在荧幕上,但是就算爸爸出现,荧幕也不具备脸部感官的高低起伏,仍旧是往常的一片平坦,不管怎么摸都一样。
这是当然的吧!爸爸本来就不在这里,怎么可能摸到他的脸。
爸爸太忙了没办法回来,那么我去找他好了——每次想到这里,我就会觉得很对不起爸爸,他明明告诫我不能出去的,于是立刻把这个念头拋在脑后。
学会的事物越来越多,爸爸能教我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渐渐地,我们又回到纯粹闲聊的模式。
“小艾莉,爸爸研究室里来了一位新成员哦!”
“真的?长什么样子?”
“是个黑人,头发卷卷的,说话很有精神,可是生气起来很可怕。同事里有人不小心称呼他Nigger,就被他揪住衣领,大呼小叫。”
“尼格?”
“那是英文的‘黑鬼’,是非常不尊敬的称呼。”
当时对语言文化没什么概念的我,自然不懂爸爸的意思,可是仍然觉得很新奇。
我会对爸爸说今天做的举,虽然对我而言,那些重复的次数多到乏味,但他每次都会聚精会神聆听,生怕错过什么似的。爸爸也会告诉我许多事情,多半是研究发生的趣事,偶尔会提到一些同事、朋友,这时我会意识到自己生存的世界里,不是只有我、爸爸和一位神秘的保姆,还有其他人也一样活着。
好想认识他们。
“爸爸,那位新成员,可不可以让艾莉看看?”
“啊?”
爸爸的眉头皱了起来,是我以前没见过的表情,但我很清楚,他又“迟疑”了。我感到不安,生怕自己又说错话。
“可以啊!不过现在不行,因为他不会说中文,爸爸得找时间教他几句。”
“中文和英文,不一样吗?”
“不一样,小艾莉说的是中文,那个黑人只会说英文。”
“那爸爸教艾莉英文!”
“哈哈,学英文要花很久的时间,而且爸爸英文也没有很好,还是爸爸先教他几句中文吧!不过他也很忙,要等他有空。”
“一言为定哦!”
可是过了好久,爸爸一直没有提起这件事,我想一定是太忙了。
于是我想,既然黑人叔叔没时间学中文,那还是让我学英文好了。可是要怎么学习呢?爸爸说,他的英文也不是很好,没办法教我。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很久,完全没有头绪,决定还是开口问爸爸。
“爸爸,艾莉想学更多的东西。”
“这样啊……让爸爸想想。”
我很清楚,随着我逐渐长大,爸爸能教我的事物也越来越少,而且他的工作越来越多,无法再像过去一样时常和我说话,我必须靠其他的方式学习,但是目前唯一的途径,就只有爸爸。对于这点,爸爸想必也很苦恼吧!
“小艾莉,爸爸想到方法了。你可以看书!”
某天我接起爸爸的电话,他的脸一出现,就迫不及待对我这么说。
“看书?”
爸爸说,他以前对我说的那些童话、科学知识、人物传记等,都不是他脑中的想法,而是透过书本,将内容一字一句念给我听,如果我也学会看书,就可以自己获取那些新事物,但是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语言除了对话之外,还有“文字”。文字是印在书本上的东西,许多知识都是透过文字传达的,如果没办法了解文字,就无法看书。
“小艾莉,你可以去书柜拿一本书,然后翻开看看。”我走到书柜旁。以前对于里面的书,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不敢乱动。
“啊,这样好了,你看一下书柜第二排,从左边数来第三本书。”
我依照爸爸的指示,取下一本硬皮书,上面有一些我看不懂的记号,有些记号比较大,看起来比较显眼,有些则比较小。这些记号的大小,似乎也代表它们的重要性。
“上面那些东西就是文字,你在看的这个地方,称作书的‘封面’。”
原来这就是记载知识的东西,看起来真的很复杂。我将书翻开,里面也排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但不像封面一样有大有小,偶尔会出现几个比较大的字,但几乎都一样大。然而仔细一看,就知道上面的每个文字都长得不一样,种类非常繁多。
我突然有种错觉,好像面前有一道厚实的墙壁,而我正打算穿越它。
“这些文字都要了解吗?”
“没错。小艾莉这么聪明,一定很快就能学会。”
“艾莉不知道怎么学,爸爸教我。”
“当然啰!你先看一下封面。”
我将书本阖上,端详着刚才看过的地方,封面有一个人物图像,双手交握,眼睛炯坰有神地瞄向一旁,眉毛很粗,头发有点少。“那个人就是爱迪生。”
“哇!”
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崇拜的人,原来长相是这个样子。
“小艾莉有看到封面上最大的四个字吧?来,跟爸爸念一遍。爱・迪・生・传。”
“ài dí shēng zhuàn?”
“‘爱迪生传’四个字就是这么写。中文是使用意音文字,每个字都有一个以上的读音,因为小艾莉已经会说中文了,所以只要知道一句话怎么念,就可以把每个字的发音,一个一个配对起来。”
我反复念着“爱迪生传”,试图将这四个字的图像烙印在脑海。
“接下来,有没有看到下面有一排小字?数数看,有几个字?”
“22个!”
“其实是21个,中间有一个带着尾巴的小黑点吧?那是‘逗号’,是中文的一种‘标点符号’,标点符号没有读音,朗读时也不用念出来,但有些需要停顿一下,例如:‘逗号’和‘句号’”
的确,我和爸爸在交谈时,也不可能一口气将话说完,必须停下来休息,原来这样的停顿,在文字里可以用符号表示。
“那排小字的意思,就是爱迪生说过的名言。”
“‘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
“没错,小艾莉记性真好。”
我细数这句话的音节,发现真的有21个,那排文字里有些字长得一模一样,因此读音也相同,而且停顿的地方,刚好是“逗号”出现的位置。
我感到兴奋极了,原来语言和文字就是这么回事。
“爸爸,艾莉完全懂了!”
“真是聪明,不愧是爸爸的女儿,这么一来只要学的字够多,就可以读书了。不过小艾莉应该已经忘记《爱迪生传》详细内容了吧!爸爸这里也有一本,改天再念给你听。”
“爸爸,不用这么麻烦,虽然这本不记得,但是爸爸很久以前念的童话故事,我都背下来了。”
“真的吗?”
爸爸双眼圆睁,露出难以置信的样子。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性那么好,幼儿时期发生的种种,爸爸念的那些东西,仍旧记忆犹新。我第一个听的童话故事《人鱼公主》甚至已经成为大脑的一部分,一字不漏地刻在记忆区里。
“嗯,所以爸爸还是努力工作吧!艾莉会自己学习。”
“呜……小艾莉,你真的长大了……”
爸爸又哭了,爸爸真是爱哭,但他每次哭的时候都很高兴,虽然脸会变得比较不好看,但我很喜欢这个时候的爸爸。
我问爸爸童话书都放在哪里,他将每个故事在书柜的位置一一告诉我,然后我们互道晚安。
隔天我立刻将那些书搬到床上,打算仔细阅读。
“十・五・岁・生・日・那・天,人・鱼・公・主・浮・出・水・面……”
我看着《人鱼公主》封面上的小字,逐字念过去,发现标点之间的字数刚好符合,心想应该没错,的确是爸爸念给我听的大纲,于是开始记下每个字的写法,整段念完,我已经学会超过50个字了。
于是我开心地翻开书本,逐字背诵整个故事,结果非常顺利,故事念完后,已有上百个字的写法进入我的脑海,可是我想学更多字,就打开下一本《青蛙王子》,同样是一帆风顺。
童话书和其它书籍不同,经常附有插图,虽然字数很少,但因为必须边读边记字,我还是花了一周的时间,才将所有的童话读完,而那些字的用法也驾轻就熟,我发现中文用最多的字是“的”,通常每20个字就会出现一次。有些字也不止一个读音,例如:“威廉泰尔一箭射中标的”,这里“的”就读成dì,爸爸说,那叫作多音字。
我认为自己已经有能力看懂一般的书,于是怀着期待的心情,打开那本很喜欢,但印象已经模糊的《爱迪生传》。
“西元1847年2月11日,汤玛士・艾尔瓦・爱迪生出生在美国俄亥俄州,一个叫米兰的小市镇。”
有些字没见过,但凭着不甚清楚的记忆,仍可以大致拼凑出整段话,但是接下来的内容就没那么顺畅,阅读过程中,看不懂的字接连出现,我只好先记下来,之后再询问爸爸。
爸爸知道我已经在阅读《爱迪生传》,非常吃惊,经过他的耐心指导,我花了6天的时间读完这本书。
在往后的岁月里,除了和爸爸的对话时光,我几乎都在读书,速度也从一开始的五天一本、三天一本,进展到一天一本,甚至在时间充裕时,可以一天阅读两三本书。我发现书柜里的书会经常替换,才不过一转眼,那些童话书已经找不到了,我想,应该是爸爸拜托保姆,请她定期更换书籍吧!
爸爸因为太过忙碌,陪伴我的时间越来越少,在这段期间,书就是我的朋友。
书的种类琳琅满目,除了听爸爸念过的儿童百科、人物传记、少年文学之外,还有些比较复杂的书,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人物传记。因为透过这类书籍,可以直接认识一个人,进而认识全世界,自从爸爸谈论起黑人叔叔以后,这就成了我最大的愿望。
除了爱迪生之外,书中还有另一位令我印象深刻的人,就是海伦・凯勒。
我认为她的境遇和我很像,但是更为严重,因为罹患急性脑炎,连听觉也失去了,要学习说话很困难,直到遇见苏利文老师,才藉由点字和唇语学会语言,后来甚至考进剑桥女子学校(The Cambridge School for Young Ladies)就读。这么多年来,苏利文老师一直在她身边。
读完她的故事,我也好想去学校,因为我发现不是所有的“老师”都像爱迪生的老师一样,苏利文老师就是很伟大的人。早期,爸爸就是我的苏利文老师,但是他太忙了,我希望至少能像一般的学生那样去学校上学,和同学们谈论日常生活的事,虽然书本的内容很丰富,但我无法就此满足。
同时我也透过书本发现,外面的世界有多么不一样,起初,我以为那是编故事的人虚构的,后来发现很多人都这么写。面对一成不变的房间,向外界探索的渴望日益加深,虽然不知道自己生的是什么病,希望痊愈的心情却一天比一天强烈。
爸爸,什么时候才会让我出去?
想摸摸爸爸的脸,想摸摸黑人叔叔,想去学校认识更多的人,想到不同的国家去看看……
想离开这个房间。
这个念头,以往一直被我打压着,并不是怕爸爸回来敲我的头,而是怕造成他的困扰。我喜欢看爸爸高兴的脸,如果他嘴角下沉,我也会很难过。但是并不代表这个念头就此消除,它反而越长越大,变成一头凶恶的野兽,很担心自己总有一天会被它吞噬。
透过荧幕后方的窗户,只能见到一样的景色,而那扇通往外界的门,也一直没有打开。
笼中鸟。
我是被坏巫婆(Dame Gothel)囚禁的长发姑娘(Rapunzel)吗?
某天中午,爸爸的视讯电话又响起。
我感到很意外,因为那阵子爸爸的工作经常忙到晚上,只在睡前的一小时打电话绐我,其他时间我只好看书。一小时无法说太多话,我向爸爸请教一些书上不了解的地方,等他回答完毕,已经可以互道晚安了。
爸爸应该找我有事吧,才会在这时打过来。我立刻接起电话。
“小艾莉,午安。”
“爸爸午安,今天怎么这么早?”
“跟你说一件事哦!你还记得爸爸提过,有一个黑人同事吗?”
“啊,黑人叔叔!”
“对,他说等一下想看看你,可以吗?”
我倒吸一口气。这太突然了,虽然一直放在心上,但我以为爸爸早已忘记这件事,况且自己任何准备都没有,真的面对面时,说不定会手足无措。
“可是,艾莉还不会说英文。”
“无所谓,他已经会几句简单的中文了。”
“艾莉好紧张,没和其他的人说过话。”
“你就当作对方是爸爸就好。对了,他的姓是Stanley,中文是史丹利。”
“是那个到非洲探险、寻找李文斯顿(David Livingstone)的人吗?”
“当然不是,那个是白人。要见他吗?”
我忐忑不安地点头,爸爸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开荧幕,过了一会儿,史丹利叔叔和爸爸一起现身。他比爸爸高出一个头,体格也粗壯许多,下巴长满落腮胡,一头卷发,肤色的确很黑。
“Hello,Alice!匿豪,窝使史丹利?”
我恭敬地鞠了个躬。虽然他的中文发音有点奇怪,但大致听得出来,不过他称呼我Alice,是指梦游仙境的爱丽丝(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吗?
“你、你好,史丹利叔叔,我、我不是爱丽丝。”
“Oh!匿角射磨名字?”
“我的名字是何艾莉。史丹利叔叔,你为什么那么黑?”
“Urhh…What did she say?”
他露出苦笑,转头对爸爸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
“She\'s just interested in your color.”
“Interested inmine? It\'s amazing!”
两人一来一往地说着。这就是英文吗?发音和中文差异真大。
史丹利叔叔哈哈大笑,然后面向我,一直盯着我看。
有时我也会翻阅影视杂志,我觉得史丹利叔叔的脸,很像一位叫马汀・劳伦斯(Martin Lawrence)的老牌演员,虽然马汀看起来年纪比较大,但年轻时一定像叔叔这样子。
叔叔笑的时候,会露出整排洁白的牙齿,非常迷人。我也好想摸叔叔的脸。
我将手掌贴在荧幕上——虽然知道这样没用。
“What\'s she doing?”
“Hmm……I think she wants to touch you?”
“Wow! Unbelievable!”
史丹利叔叔睁大眼睛,嘴也张得好大,仿佛下巴快掉下来了,我觉得他的表情好有趣,虽然无法理解他说的话,但如果能和他沟通自如,一定是很棒的事。
决定了,我要去学校,学好英文。
“宰见?Alice,痕高兴忍施匿~”
叔叔向我挥手,消失在荧幕前,我觉得好兴奋,那种认识新朋友的感觉,比吸收知识还要快乐。
“如何,史丹利很亲切吧?除非你叫他Nigger,否则他对人都很和善。”
“嗯!叔叔很有趣,艾莉想经常和叔叔说话。”
“呵呵,那得等你学好英文才行。”
“爸爸没时间教我,对吧?那艾莉想去学校!”
“这……”爸爸的眉头瞬间紧锁。“小艾莉,你忘记了吗?爸爸会……”
我察觉自己的失言,刚才太过得意忘形,一不小心就把心底的愿望说了出来。
可是,我也好想告诉爸爸这个愿望,我不想一直待在这里,想认识更多的人,想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就算爸爸敲我的头也没关系,就算艾莉病情恶化也没关系,我只想出去!爸爸,我不想再待在这个房间了。书上都有写,外面有好多迷人的地方,也有好多像叔叔一样有趣的人,可是我只能待在这里!”
“小艾莉,你……”
“艾莉不是笼中鸟!艾莉也想摸摸爸爸的脸,而不是平坦的荧幕!”
爸爸眼角下垂了,嘴角也是。我觉得自己好自私,只因为想离开房间,就惹爸爸不高兴,可是嘴巴一直停不下来,最后只是在发泄情绪,对爸爸吼叫,比爸爸说要离开我身边时还要严重。
“小艾莉,听爸爸说,你出不去的……”
“我不信,艾莉偏要出去!”
我打开窗户,外面还是一样的景色,我想将手探出,却发现窗口设有铁栏杆,我抓住栏杆拚命摇晃,只听见“喀答喀答”的声响,栏杆却纹风不动。我走到书柜对面的门前,门把无法转动,不管是推或拉都没有动静,我大力敲门,门发出的咚咚声大得吓人,我毫不在意,边敲边怒吼着。
“让艾莉出去!让艾莉出去!让艾莉出去!”
我拉高音量,希望保姆能刚好听见,却徒劳无功。不停敲门的手好痛,不到一分钟我就放弃了,我跪坐在地上,终于忍不住悲伤的情绪,眼睛两旁流出熟悉的液体。
“呜呜呜呜哇哇哇哇!让艾莉出去嘛!”
以前,就算我再难过也不会哭泣,因为我知道不能让爸爸操心,可是今天却在他面前崩溃。爸爸也哭了,这次他一点都不高兴,五官全挤在一起,脸变得非常难看,我想自己应该也是吧!爸爸,对不起,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们两人各自哭着,不发一语。过了好久,爸爸才对我说话。
“小艾莉,你听爸爸说,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可以了。”“为什么?”
“因为……医生说小艾莉快康复了,只要到了那时,爸爸就会打开那扇门。”
“要等多久?”
“爸爸也不知道……可是小艾莉要相信爸爸,哪,爸爸有骗过你吗?”
“没有。”
爸爸说得对。爸爸说要让我发声,不久我就学会了说话;爸爸说要让我恢复视力,不久我就能看见东西;爸爸也让我见到了史丹利叔叔,虽然隔了很久,但他毕竟没有忘记。
和爸爸对我的耐心比起来,自己真的太任性了。
“对不起,爸爸,艾莉会等,会一直等下去。”
“小艾莉……”
“爸爸一定要加油!艾莉会忍耐的,绝对、绝对不再让爸爸操心!”
“谢谢……你是爸爸最骄傲的女儿。”
爸爸终于笑了,虽然眼角还有泪水,但这才是我最喜欢的爸爸。
自从那天之后,又经过多久呢?
我不太清楚,因为处在一个不变的环境里,过着千年如一日的生活,很容易失去对日期的概念。
爸爸越来越忙,每天和我见面的时数越来越少,最后终于变成两三天一次。我只好和书籍继续作伴,每天等着爸爸,如果电话一整天没响,我会压抑即将哭泣的心,准备用笑脸期待明天的爸爸,若明天没有,还有后天、大后天,我都可以等。
因为我知道,爸爸终究不会让我失望。
我一直谨记父女之间的约定。皇天不负苦心人,下一次的“命运之日”终于悄悄到来。
“小艾莉,你这周先准备一下东西。”
“准备?准备什么?”
“嗯……听好,医生说小艾莉下礼拜就可以出门了,爸爸会回去开门。”
“所以我可以‘真正’和爸爸见面了?要去哪里?”
“台湾。爸爸会带你到西门町逛街、看电影,顺便看看外面的人。”
“哇!是要出国吗?”
旅游杂志上,经常会介绍台湾的风土景色,印象中“西门町”是很热闹的地方,除了可以见到许多人,我也想知道“电影”是什么样子,读着影视杂志上天花乱坠的介绍,我早就想见识看看了。
“但是,小艾莉得答应爸爸一件事。”
“什么事?”
“不能到处乱跑,西门町人很多,一定要紧跟着爸爸,就算爸爸暂时离开,也要在原地乖乖等着,否则很容易被坏人抓走。”
“好~”脑中完全被兴奋之情填满,我漫不经心地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