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拥挤的街道。
然而经历那个事件后,一切都变得好虚幻。
我在地铁站出口,眼前仍是一片序肩接踵的人群,但浮现在脑海的,却是那天四下无人时,大山和我发现尸体时的反应。身处在这个世界的意识,己经被罩上一层朦胧的膜,透过这个膜的风景下,连活生生的人都是那么不真实。
西门酷客、诚品116、骑楼等处,都有穿着各式衣服、无所事事的等待人群,尽管人声鼎沸,我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这些人都不存在,西门町是一座空荡的死城。
汉中街斜向入口,商圈的门户,通往秘境的峡谷,流动的河水。
那潺潺水声逐渐变调,最后回复为人群嘈杂的声音,—句又一句在我耳边鼓动。
“嘿,等一下去看电影?”
“最炫的秋季商品!有折扣哦,进来看看吧!”
“小姐,要不要买手环?您付的钱我们都会捐给儿童福利基金会,请支持爱心义卖活动。”
话语纵横交错,逐渐将意识拉回这个熙来攘往的街道。
“你有听说吗?前几天这里死了人。”
原本是温柔的牵引,然而这句突然入耳的话,将我一把扯回现实。
消息已经传开了吗?
“真的?死的是谁?”
“不知道,我也是听说的。”
“该不会是被杀的吧?”
“很有可能哦!真可怕,越来越不安全了……”
我环顾四周,想找寻声音的来源,无奈举目所及都娃交谈的人们。视野里有两个身穿制服的巡警,他们站在诚品116门口,安静地观察周遭的情形,似乎是特别派驻在此。浅灰色衬衫、深蓝色西装裤,外搭一件蓝色外套,简单制式的服装,说明这里发生过命案的事实。
前方的潮流象征——JUN PLAZA电子看板早己启动,跃动的广告引领来往的人群。
小说里,私家侦探一定生活在城市的大街上,纵使身旁人很多,进入自己内心的却少得可怜,“嘈杂中维持平静,热闹中求取孤独”是他们的信条。
突然觉得自己与他们有共同之处,于是兴起模仿的念头。
徒步区的两旁,一些摊贩森然罗列。虽然摊贩经常是警察开罚单的对象,倒也是都市特有的一种消费文化。对卖方而言,有一种小成本、方便,偶尔存在危机感的特殊魅力。
眼前一名摆摊的年轻人,身穿印有“气魄”图案的T恤,和白色亚麻长裤,染红的头发整个抓起。下巴蓄短胡髭,使他看起来有些凶恶,却因为不伶叫卖的举动缓和许多。他的前方摆着卨脚架,架上的盒子里放有项链、耳环之类的饰品。
我向他搭话。“不好意思。”
“买项链吗,大姐?”
“不是,我想打听一位在这里出没的人。”
“这里我不太熟欸,你说说看。”
“你见过一位长相猥琐的男人吗?像这样。”
我拉扯自己的脸,希望能表现出那个人相片中的样貌。
“长这样的男人多得是吧!”
“他身高很矮,只有1米50出头。”
“大姐,这里人这么多,我就算见过也忘记啦!”
我这才意识到,小说里的警察或侦探,往往一问人就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但实际上,是小说家省略前面许多失败的调查,直接进入最后的结果。而且他们不是像我这样比手画脚,而是随身携带被调査者的照片,藉助线索的抽丝剥茧和团队合作,才能有实际的成果。
察觉自己和侦探们的差异,我感到有些沮丧,尽管如此,想探究的心情依然没变。
“那边那个大伯可能知道哦!他比我先来这里。”
他指向对面一个写有“神机妙算”的卜卦摊位。桌子后方的老人一身唐装打扮,低着头,不知正瞅些什么,我立刻凑上前。“要算什么?星座、易经、紫微,还是看手相?”
穿唐装的老人做星座占卜,就和牛排馆卖起排骨饭一样,是一种复合式的服务。
“不是,我想问您有没有看过一个人。”
“什么啊,不是要算命啊!”
“不好意思,因为他说您对这里比较熟。”我指指后方。“唉,算啦!长什么样子?”
“像这样。”我又做了一次刚才的动作,感觉像在对阿伯扮鬼脸。
老人起身,端详我好一阵子。“我看你干脆告诉我名字好啦!我都会问客人姓名。”
还兼做测字卦吗?真了不起。
“朱铭练,朱元璋的朱,座右铭的铭,练习的练。”
“噢,阿练啊!不要惹他比较好喔!”
虽然说人不可貌相,但他似乎人如其貌,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不是要找他,只是想打听他的事。”
“我只知道,他就像影子一样。”老人摸摸鼻子。“其他的,你去问那条街上的人吧!”
“那条街?”
“武昌街啊!”他压低声音。“尤其是会待到晚上的人。”虽然不是很懂老人的意思,但看他的表情,似乎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我道声谢,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从峨眉街到武昌街这段路,一开始仍延续的摊贩商线,到了“绝色影城”门口开始消散,影城的旁边是“加州健身中心”,健身中心侧面的巷道,就是通往纹身人街的路。若是弯进去看,还可以见到一个个写有“西门町纹身街”的看板,看板上的纹身图片,表现出各式各样的自我“印记”。
从这里再往武昌街的方向走,会看见几家歌厅的门面。这些门面的特点,就是会将驻唱歌手的彩照贴在看板上,右下角标明艺名,较受欢迎的,还会加上如“小周璇”、“小邓丽君”等用以招徕客人的称号。
此处就是西门町著名文化“红包场”的所在地——六福大楼。
我印象中的红包场,只有被妈妈带进去的那一次,却是个难忘的经验。
座位分布像是一般的民歌西餐厅,前方有个大舞台。我们进入时,正好遇上歌手轮替的空档,妈妈点完餐后,就有一位穿亮红色礼服的女性上台演唱,艳丽的妆扮,搭配闪耀的水晶灯和霓虹灯,捕捉了全场所有观众的目光。
歌声虽带有职业唱腔,却可以听出对生命的情感。
陆续上场的歌手有男有女,歌曲也是老歌、流行歌兼具,当歌曲进入中后半段时,会有一些客人起身走到舞台边,给台上的歌手一两个红包,有呰歌手下台前,还会将红包里的钱抽出来,对馈赠的人说一段感谢的话,最后深深一鞠躬。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压轴的主秀歌手。身着一袭白色礼服的她,脖子上挂着极粗的羽毛围巾,怎么看都是“天后”级的排场,唱歌时不仅有人献花,还有位大叔手持一串蓝白相间的条挂——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用千元大钞黏成的纸环——要给她戴上。
他们褪下华丽的礼服后,会是什么样子呢?当我这么想时,发现有些人在场子里穿梭,四处寒暄,面孔相当熟悉,正是方才上台过的歌手们。主秀歌手也换上了便服和马靴,当她到我们桌前问候时,那个颇具亲和力的笑容,现在还存在我的记忆里。
那是外面未曾见过的世界,靡靡声色却带有温馨,也因为妈妈和我提到以前红包场的繁荣,让我当下产生淡淡的失落感。被认为是过气的文化,但实接触后,又不希望它死去。我站在六福大楼门口,回忆的冲击,将我的意识拉到好远好远。
前方就是汉中街与武昌街的交义路口,也是有名的追星族胜地。
这个路口有个别名,叫“屈臣氏广场”。原因无他,这块区域的大小可以容纳一座小型圆环,而区域东北隅所坐落的店面,正是知名的连锁药妆店“屈臣氏”(Watsons)——虽然我一直很疑惑,为何用这种没有区域独特性的店面为广场冠名,若要凸显在地特色,西南隅的“长虹大饭店”应该更适合。
或许,冠名的目的是为了便于指涉,全国连锁店的名号,毕竟胜过地域经营的饭店吧!
这里以北的汉中街路段,是西门町的台湾小吃区,以前和友人看电影时,经常会顺道去吃些冰点、鱿鱼羹和蚵仔煎。那条街的回忆,就等于“吃”的回忆。
印象中,在屈臣氏广场举办的签唱会不计其数,只要搭个舞台用人声公呼喊,就足以吸引到一群围观的人群了,更遑论那些追星族们。这里并不是听歌的好地方,却是展示明星、酝酿人气的好场地,若台上站的是主流歌手、乐团,就会涌入许多专程前来的死忠歌迷,外围也会有一些因好奇驻足的路人,这些人潮往往将路口挤得水泄不通,连骑楼下都无立足之地。
我和友人并不是摩西,无法分割这群人造红海,每当遇到这种情形,只好死命推挤,试图渗透人群到另一条街道。有时人群多到看不见前方时,会推挤到哪一条路都不晓得,那状态有点像是柏青哥机台内,不停碰掩钢钉的小钢珠,或该说是在水里做布朗运动(Brownian Motion)的胶体粒子。
眼前的广场,并没有偶像歌星和成群的歌迷,只有约20个人围成一圈阅弧,我走进探看,发现是街头艺人的表演。
人群中央的女孩身穿浅灰色针织衫,搭配咖啡色七分裤,外型看上去是路边常见的可爱女生,却边弹着吉他,边唱出带有原住民风味的地方歌谣。许多转折的唱腔虽然称不上浑厚,却也中气十足,高音段落也都唱得上去,整体来说相当悦耳,我对她歌唱的音域之广感到佩服,待她唱完一首,我立刻鼓掌,却发现只有三四个人和我做一样的事,感到有些困窘。或许这种程度的才艺大家看惯了,只有我少见多怪,也或许其他人只是负责围观的桩脚,并不负责拍手吧!
女孩的右边,有个轮廓深邃的男性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他的前方摆着一个木盒,放着几张欠缺封面,只有印制的曲目,一看就知道是自行录制的CD专辑。他的表情有点苦,应该是女孩的合伙人,说不定是她的哥哥或爸爸。
我走上前,男人的视线立刻和我对上。
“要买天上的生音吗?”他的苦瓜脸和缓许多。“还是,想点歌?”
“都不是。”我压低声音,尽量不让对话妨碍到演唱。“你们会唱到晚上吗?”
“看阿玛乌的状况,今天应该会到6点,我们中间会休息,你可以四点再过来。”
他往女孩方向瞄了一眼,从名字来看,她似乎真有原住民血统。
“我想问一个人,你听过阿练吗?有人说,他像影子一样。”
“影子?嗯……”
“身材矮小,长相……”我又拉了一次脸皮——总觉得这样下来,颜面神经迟早会失凋。
“没见过,不过倒是有印象。”
没见过却有印象?难道像传说一样,只存在想像里?
他似乎察觉我的疑惑,向女孩说了声“我和人讲个话”就将我拉离围观的群众,带到一旁的屈臣氏。
“阿玛乌第一次来这里时,晚上被人跟踪。”
“跟踪?”
“她那天也是6点结束,然后背着吉他在附近闲逛。突然,感觉有人在跟着她。”
“有看到跟踪者的脸?”
“没有。隐约可以听见和自己同调的脚步声,但是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脚步声一直持续着,但一直没发现跟踪狂的身影,不仅是回头看,连一些隐蔽物都检查了,还是没见到。”
“原来如此。”
所以,才会说是“影子”。
“其实阿玛乌脚很快,但是背着吉他,所以无法全速奔跑,虽然平安回到家,但是她怕死了,我这个当哥哥的只好每次都陪她来。”
我回头往女孩的方向看,她歌唱的表情非常平静,任谁也看不出她内心潜藏着被跟踪的阴影。看来一开始没有询问她本人,是很明智的做法。
“我曾在附近的速食店,听到一些人谈论‘影子阿练’的事。不过都是说自己或亲友的类似遭遇,其中就有人提到这个称号。”
“被跟踪的那些人,也都没有受到伤害?”
对方苦笑。“这就看你对‘伤害’的定义了,肉体上的没有,心珂上倒是很强大。很多人都以为己撞鬼了,也有些人认为跟踪者是变态,感觉很不舒服。”
“能告诉我是哪一家店吗?”
他指向我后方,在广场东南隅的二楼,有一家在窗口贴上可口可乐标志的店面,店名是“可乐森林”。
我向他道谢,朝速食店的方向走去。
以前和友人光顾过一次。店内装潢是十足的美式风格——墙上挂的国外复古照、美国国旗、白色墙、红色皮椅、红白格子相间桌布、旧点唱机与白色的旧型冰箱——食物也有分量超大的薯条加汉堡,再加上昏暗的灯光与弥漫的烟味,让我有种自己是牛仔,进入西部片那种颓废风餐厅的错觉。
当时正值棒球季末,室内的大荧幕正播放张力十足的季后赛,加油声、惋惜声,与谈论球员表现的对话淹没了整间餐厅,依稀记得友人还和服务生闲聊,对转播的内容品头论足,却将我晾在一旁。
当然,那样的盛况现在并不存在眼前。
服务生送上菜单,因为我不想吃什么,所以点了份量少的意大利面。
“好的,请稍候。”
“啊,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服务生转过身,露出闲惑的眼神,似乎是在说自己除了点餐,什么都无法回答。
“你知道‘影子阿练’吗?”
“不知道。”
“脸长得……算了,身高很矮,只有1米50左右。”
“不知道。”
“有很多人被他跟踪过,听说完全没被看到脸。”
“不知道。”
“有些客人会在这里谈论他。”
“不知道。”
“……好吧,我问完了。”
我叹口气,这个服务生真的只会点餐上菜,问什么都一概不知,根本是电脑程序控制的吧!
在科技的日益发展,与资方追求经济效益的考量下,迟早所有的服务生和店员都会被A1给取代,赋予制式化的对话、行为。
我不希望见到那样,我想看的是会和熟客打招呼,一起为比赛加油、欢呼的店员。
环顾四周,店甩并没有太多顾客,几乎听不见任何交谈,看来在这个时候,这里还无法打听到什么,我打算用完餐到其他地方碰运气。
用餐期间,一阵对话声传入耳里——是坐在斜后方的两位青年。
“喂,你知道有人挂了吧?”
“对啊!没想到练哥那家伙,居然……”
“别乱说!你怎么能确定是他?”
“条子传出来的啦!”
我嗅到了“党羽”气味,又想起自己刚才大声询问服务生“练哥”的事,不禁在内心暗叫糟糕。后来又想,刚入座时并没看见周围有其他人,他们应该是我用餐中途才来的,这才松一口气。
“你最好给我小心点,不要也出什么包。”
“安啦!不过练哥的事怎么办?”
“看条子那边的动作再说。”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意识到一件事实:原来自己热爱的街道峡谷中,也流着一种黑色的河水。
那散发出恶臭与毒瘴,名为“犯罪”的污水。
我跟在他们后方,沿着武昌街向西行。
用完餐后,地位较高的那个说了声“走,去办事”,两人就起身准备离开。经过我身边时,我稍微观察他们的长相:走在前面的那位头发整个往后梳,油亮的发型让年轻的脸孔显得老气横秋,另外一位则留了个庞克头,竖起的暗红色发束朝四面八方伸展,像极了冲天炮。两人身穿同一款式,印着骷髅图案的T恤,更加强了“党羽”二字的印象。
我立刻也跟上。到了大街上,我与他们保持距离,不禁浮现一个想法:要像影子那样跟踪不被发现,在四下无人的夜晚的确很难,但有人群做掩护时,倒是容易许多。
无法听见谈话,只能在后方静静地观察他们的行动。
到西宁南路的这段路,沿途除了“老天禄卤味”和一些电器、唱片行之外,大多是经常更替的出租店面,型态有服饰店、精品店、眼镜行,或是小玩具专卖店。
那两个年轻人就在这些出租店面之间,开始挨家挨户拜访——说“拜访”似乎不太合适,他们进入每家店5分钟后就出来,接着又立刻进入下一家,而并非所有的出租店都会进去,仔细观察就可得知,他们进去的那些店家,店员也都是年轻族群。
“收保护费”的字眼霎时浮现在脑海,但我随即挥开这个念头。那是过去地痞才有的行为,在现在这个年代,这个世界里还有人做这种事吗?我对自己古板的想法感到可笑。
看来他们会在这里耗些时间,我立刻找个空档,进入他们“拜访”过的一家服饰店。
“欢迎光临!想看牛仔裤吗?”
男店员的打扮很时尚,造甩类似日木的杰尼斯艺人,还挂着迷人的笑容。
因为有了先前经验,我开始思忖他能回答多少问题,而不是一概说“不知道”。
“那个……我不是要买东西,是想打听刚来过的那两个年轻人。”
“那两个家伙呀……”
对方的笑容有些垮掉,却看来不像是“无可奉告”的样子。
“好像是‘影子阿练’的同伙,进来劈头就问:‘知不知道练哥最近盯上谁?’拜托,我哪知道啊!我连练哥的长相都没见过。”
我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太好了,对方似乎是不吐不快,这种人很容易问出消息。
“所谓的盯上,就是指跟踪吗?”
“对。你也有听说吧?那个人的跟踪癖。”
“只是略有耳闻,能告诉我洋细一点吗?”
“我也是听说的。阿练天生就以跟踪为乐,每次都会锁定落单的女生,跟在她们后面,吓吓她们,但都不会对她们出手。据说本人是做过一些坏事,像是吸毒、偷窃之类的,可是毕竟跟踪只能一个人进行,他身材又那么矮小,应该不方便做什么吧!而且他光看到女生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就很满足了,我觉得他一定有心理变态,八成被女生羞辱过。”
他像找到知咅似地,开始滔滔不绝。
“真的每次都没被抓到?”
“那些人是这么说没错,听说他最厉害的,不只是跟踪的人看不见他,就连偶尔经过的路人,也逃得过他们的眼睛,所以才会一直没有目击者。不过我觉得有点扯啦!怎么可能连旁观者都看小见。又不是武侠小说或忍者,可以来无影、去无踪。”
“应该是身材的缘故吧!”
“又不是侏儒或瘦竹竿,到处都讨以躲藏。”
我向帅哥店员道谢,走出店门口。此时二人组似乎已盘问完毕,直向西宁南路走去,我急忙跟上。
右手边出现刚才去过的“可乐森林”二店,正前方就是狮子林大楼。
两人过马路后停下脚步,我在对街伫足,打算伺机而动。油亮头似乎对庞克头说了什么,后者一个人进入大楼,留下前者在外面等待。
我开始观察起眼前这栋十层楼高的建筑。
万年与狮子林两栋商业大楼,分别位于峨眉街和武吕街的一侧,前接西宁南路,以地理位置来看,恰位于南北对称的两个点,但外观与内容却有不小的差异。
因为历经火灾与商业萧条,狮子林大楼的外观早已残破不堪,咖啡色外墙5黑色玻璃更加深了“焦黑”的印象,像个筋疲力竭的中年人,也像是科幻屯影里,经常会蕴藏“异空间”的建筑。
年轻时,我会在电影街一带流连,狮子林四楼的新光影城是经常光顾的场所,也是大楼内部最气派、亮丽的地方,其次是九楼的金狮楼餐厅,一楼也因为改装过后,进驻一些如Sony Ericsson、LG等电子商家,增添些许新潮的风貌。
然而,其他区域却像是被闲置着,缺乏装潢的内墙、看似故障的电梯,都让当时看完电影,想从四楼一路逛下来的我有些却步,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误入秘境再也出不來。三楼,是喧嚣嘈杂的电玩游乐区,许多店家还烟雾弥漫,但近看会发现其实顾客不多,全是机台发出的声响。二楼有许多服饰店,处处可见秀场衣服的打样,和成群的人体模特儿,听说那些店是许多红包场的“后台”,也接一些年轻人Cosplay服装的工作。
一部九十年代的电影《青少年哪吨》(Rebels of the Neon God)里,有出现整天鬼混打电玩的主角,晚上被反锁在狮子林大楼里的剧情。很难想像当时充斥着电玩、模型与舞厅文化,交杂兴奋、不安氛围的大楼,会是现在这幅光景。
因此,若真要说到“新中带旧”,具有历史痕迹的地方,这里比万年大楼更有资格。
或许因为只询问一楼的店家,庞克头不到30分钟就现身,两人会合后,继续往西走。对街的我立刻穿越马路,紧跟在他们后方。
紧邻狮了林大楼的,是过去的来来再货所改装,西门町的另一个诚品卖场——武昌店。我以为他们又要进去逐一打探“练哥”的事,没想到两人只是经过,就这么走到昆明街口,过了马路。
终于来到这里了,对我而言,这里正是乡愁的发源地一一电影街。
除了方才提到的新光影城,还有三家戏院位于这条街上。
大学一二年级时,正值青春年华,几乎每天都会泡在电影院,当时对恋爱没兴趣,经常独自来看电影,偶尔遇上别人搭讪,还会羞红着脸跑走。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院线片都颇能吸引我,甚至一天会看个两三部片,还会为此省吃俭用存钱,像是中邪似的。友人曾问我为什么不租光碟回家看就好,我想这问题很多人都能回答,对热爱电影的人来说,大荧幕、爆米花、舒适的座椅,或是身处黑暗空间的那种观影气氛,都蕴涵着无可取代的魅力,而非仅止于影片的剧情而已。
不到一个月,我就跑遍台北市20多家首轮电影院——或许会有人怀疑,一个月是否有那么多部院线片可看,但这不成问题,因为当时的我会为了重温看过的电影,经常跑不同的戏院。
由于西门町的电影院众多,这里又离家很近,自然成为我时常光顾的区域。
这种情形一直到大学三年级,交了男朋友之后才逐渐消退,但我却对这条街开始产生情感,进而扩张成对整个西门町的乡愁。
妈妈曾经和我聊到旧时戏院的种种。她说,以前的电影票是一张印着戏院名的薄纸,划位采人工方式,背面写上座位厅和排数,并加盖日期章,如果观众很多,经常会听见此起彼落的盖章声。票口阿姨会隔着玻璃窗,用红色盘子将戏票和找的钱递过洞口,和客人对话也得透过窗上的小洞,像在探监一样。
我好像有记忆,但却很模糊。放眼“现代化”的电影院,票口几乎都是开放式,不再有窗户隔开,划位也采用电子系统,一切讲求效率,售票员从讲话爱理不理的阿姨,换成貌美帅气的年轻人,套餐的饮料、热狗和爆米花也逐渐取代小吃摊与传统贩卖部的食物。服务变得亲切周到,但那种旧时的观影经验,却再也不复见。
电影街已成为一条专供人群行走的路段,和车水马龙的双向道时代相比,显得冷清许多,却让走在其中的我,得以静下心沉淀剧情的内容。
武昌街,是拥有历史的街道。
油亮头与庞克头两人,似乎只要店员是年轻人,就会上前探问,连“乐声戏院”和“日新威秀”的售票员也不放过,只见那些年轻男女一个个皱起眉,摇头表示不知道,不管庞克头怎么改变问法,他们还是不停摇头,让我想起刚才在速食店的问话经验,不禁莞尔一笑。
左手边几家零星的店面,也被这二人组给盘问。结果似乎都一样,他们完全问不到阿练的消息,感觉快要气炸了,最后还是无佘地步出店外,看两个长相凶恶的年轻人垂头丧气的样子,觉得他们有点可怜。
快要到台北戏院的废墟了,两人走进最后一家运动用品店,看表情,大概己不抱任何期望。
然而,就在一两分钟后,两人猛然撞开门,往废墟的方向奔去。
情况有异——我立刻上前进入店里。
推开门时,里面的男店员似乎尚未脱离刚才的情境,连“欢迎光临”都忘了说,只是将脸转句我。
“请问一下,刚才那两人问了什么?”
“呃……”
“我说,他们问了什么?”
男店员结结巴巴的,大概因为被两个凶恶的年轻人逼问后,又闯进來一个气势汹汹的女人,当下无法理解状况吧!过了好久,他才调整好情绪回答我的问题。
“那两个人,问我那天有没有看到练哥。”
“那天?”
“发生……命案那一天。”
他好像在观察我的反应,我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命案的事。
“所以你认识‘影子阿练’?”
“以前常混在一起,不过现在几乎没来往了。”
“那你那天有没有看到他?”我的声调不自觉提高。
“有……下午的时候,我想应该不到六点吧!”
“当时的情况是什么?”
如果是那个时间,应该和命案没什么关系。
“当时……我记得自己在整理店里的东西,突然瞥见门外走过一个人影,我心想那会不会是练哥,总觉得不会那么巧吧!但还是想确认一下。结果当我打开门时,那个人已经走远了,消失在废墟的方向。”
“多谢你了,很不错的情报。”
我立刻打开店门冲出去,留下—脸闲惑的店员。
门外,那两个年轻人依然在废墟的骑楼下,踱来踱去不知在做什么,看表情,大概是纳闷阿练为何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吧!其实并不奇怪,正因为它荒凉,却又背负繁华的历史,会对它好奇也是很正常的。之前提过,废弃大楼就是都市的深渊,每次我经过这里时,都有一股想进去看的冲动,然而骑楼拉下的铁卷门——上面画着一点都不粗暴的涂鸦——阻止了我,也阻止想进去的所有人。
阿练如果真如同传闻所言,是个喜欢跟在他人后方,却又不会被发现的神秘人物,那这座废墟的确很适合他,“影子”之于“深渊”,就像“魅影”之于“歌剧院”,“怪人”之于“钟楼”一样,前者以后者为家,后者也赋予前者生存的力量。
两人仍漫无头绪地走动,我在不远的后方静静观察着,等待他们下一步行动。
突然,油亮头好像想到什么,指着废墟转角的巷子,对庞克头说了几句话后,推着他走向前。
那条巷子,是那天我搜索时进去过的明太子街。原来如此,阿练来到废墟后,可能会朝那个方向走。
二人组消失在转角处,我小心翼翼跟上。听说跟踪时,路口转弯的部分尤其要小心,因为暂时看不见对方,对方很有可能加快脚步逃走,也或许会埋伏在转角,将跟踪者逮个正着。
我伏在转角的墙上,探出四分之一张脸,想窥探一下他们的动静,结果发现两人在前方不到5米处,赶紧将头缩回。
短暂的视野里,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人一头银发,皱纹满布,穿着脏兮兮的运动外套和牛仔裤,靠在墙上,似乎在回答二人组的质问。
是游民,不会错的,他有那种气质。
我曾在报导读过,台北戏院在停业后,一度变成龙蛇杂处的治安死角,也是游民的落脚处,但那是过去的事了,理论上,游民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很有可能是“前”游民,想来这里看看,藉此緬怀过去的生活。
我将脸贴在墙上,试图听清楚他们的对话。
“你真的有看到练哥?”庞克头的声音。
“有啊!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我也有来,他从我而前经过。”
“那他去了哪里?”
油亮头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强硬,大概是太着急了。
“那、那里……”
我看不到游民手指的方向,打算等两人走远了再说,二人组的脚步声却开始逼近,我吓得赶紧转过身背对他们,祈求自己不要被发现。
幸好他们完全没注意到我,迳自往康定路的方向奔跑——看来阿练当天并没有弯进明太子街,而是直接往前走。
两人走到武昌街的最末段,但并不是电影公园的那一边,而是穿越徒步区,来到另外一侧。这条路段的第一栋建筑,就是武昌街最后一家电影院“in89豪华数位影院”,末端则是平而停车场,电影院和停车场之间,有许多待出租的空间,目前只有一个小空间有在利用 间休闲服饰店。
二人组走进店里,气势汹汹。
我透过橱窗看见店员的长相,是相当年轻的少女。由于未施脂粉,一头黑发向后扎成马尾,看起来甚至不到20岁。
接下来的画面,我简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男人竟对一个弱女子大呼小叫,只见少女不停摇头,表情挤成一团,好像快要哭了,庞克头指了指刚方游民所在的方向,又指向地面,然后继续大呼小叫,一旁的油亮头似乎没那么激动,只是将手搭在少女肩上,在她背后说了几句话。
虽然听不见声音,却可以为他们的互动添上对白。“说!练哥來这里做什么?”“我不知道……”“骗谁啊!那边那个欧吉桑说,练哥那天下午来过这里。”“小姐,你老实说,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可是,人家真的不知道嘛……”
眼看逼问不出什么,庞克头随手抓起一件展示的衣服,直接掼到地上,油亮头也踢翻长裤的展示架,两人开始大肆破坏店里的东西,留下一旁手足无措的少女。
我终于按捺不住了,跑到橱窗前敲打玻璃,好让店里的人发现我的存在,随后露出面目狰狞的表情,假装吼了几句,最后比出割喉的动作,意思是:“有种到外面单挑,不要在店里欺负弱小!”
三人看着我的动作。少女面露疑惑,二人组大概是从气头上恢复冷静,低头咂舌后,打开店门冲出,往来时的方向飞奔逃逸。我望着两人逃跑的背影,为他们外强中干的举动感到啼笑皆非。
我进入店内,上前探问少女的情况。
“没受伤吧?刚才那两人真过分。”
“没、没事的……只是有点麻烦,位置都乱了,我花了一整晚才摆成满意的样了。”
“这是你自己的店?”
“嗯……算是吧!”
我感到吃惊。曾经读过一篇报导,说西门町一带经常有年轻人开店,受访的20岁女性就在“小香港”开了一间,专卖杂货衣裤,以及朋友从香港带回的东西,但入不敷出加上租约到期,积蓄很快就赔光了。也有些人小赚了一笔。类似的过程在西门町不断上演,顿时变成年轻人的创业天堂。
不过眼前的少女,年纪看起来比那些人都小,想必个性相当独立吧!
“我帮你。”
我将翻倒的衣架扶起,少女轻声道谢,也捡起衣服放回架上。“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少女凝视着我的脸。“请说。”
“你这间店,营业时间是什么时候?”
“上午10点到晚上9点。”
“那么……你有在某天下午,看见‘影子阿练’吗?”
少女倒吸一口气。
“没有……”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听见了,一整个于心不忍。“我没见过他。”
她在说谎,但我应该追问吗?
我打消念头,帮她将店里简单打理完毕后,推开店门,往康定路的方向走去。
就这样,我沉溺于侦探游戏时,完全不知道大山那边出了事。过了一段时间后,才听到他被带回警局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