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妈妈。”
眼前的女人敛起笑容,思考片刻,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那一瞬间,我想到的竟是电影的片段。
在对电影的所有回忆里,我对一部看过的片子《返家十万里》(Fly Away Home)印象特别深刻——被遗弃的雁鸟蛋,捡回、孵化它们的小女孩,艺术家兼发明痴的父亲,讨厌的野生保育官,引领雁群南下过冬、小女孩驾驶的轻型飞机——虽然剧情在记忆里已成破片,虽然那时看完电影的感想是“我好想在天上飞”,而不是给爸爸一个温暖的鼓励,这部电影却在当下,整个打入我的脑海里。
瞬间闪过的,是雁鸟破壳而出的场景。
在那一幕中,目不转睛的小女孩,眼神充满了惊喜、赞叹与爱怜。
我后来才知道,幼鸟会对破壳而出后,第一眼见到的生物认作是母亲,进而去学习其特征的行为,叫做铭印(Imprinting),那部电影的主题就是在说这件事。不过,那是幼鸟自然产生的心理,并不是小女孩对幼鸟发出“我是你妈妈”的讯息后成立的。
而且我也不是鸟类。
更重要的一点,小女孩不仅是养育那些雁鸟,为了让它们学会应有的飞行习性,还特地学习驾驶飞机,完成母鸟应尽的任务。而现在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非亲非故的女人,我无法期待那股高尚的情操。
女人唐突的话语、瞬间闪过不搭界的电影片段,两者瞬间让我有种错乱的荒谬感。
所以我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
女人皱起眉头。“干嘛笑?很失礼耶!”
“不好意思。”我掩住嘴。“可是你怎么看都像个大姐。”
“看起来像姐妹的母女,世上多得是。”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跟那些像姐姐的妈妈一样,已经30岁后半,快40了?”
“我刚好30岁啦!”
她的眼睛睁得像贡丸一样大,似乎快要生气了,我得收回这不庄重的玩笑。
“啊,所以你是想收养我?”
“是这么打算。”女人神情渐趋缓和。“可是这好像不太合法律和社会观点……你知道,年龄差距太小,和一些有的没的。”她竖起一根根的手指,告诉我正式的“收养”会有哪些限制,以及这种行为背后的社会期待,兜了一大圈后,才叹口气,下了最后的结论:“所以正确来说,我是希望你和我一起生活。”
我挑起睫毛望着她,沉默了许久,而她似乎认为这代表“犹豫不决”。
“你不必马上给我回复,虽然这很突然,但绝对不是随便说说。我下定决心,也有了被你拒绝的心理准备,总之请你好好考虑……”
我想我应该打断她,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天外飞来的一个想法。
“省略了一大段呢!”
“啊?”
“嗯……生产、养育之类的程序。”
“生产,没有也没关系,养育,现在才要开始。”
有种说法是,人在刚接触一个小生命时,并不会产生真正的亲情,至少要经过怀胎十月的痛苦,或是将小孩含辛茹苦养大的过程,否则在这之前,都只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爱罢了。生产、养育,二者择一,形成了亲子之间那条线。
我对这说法并没有任何信仰,纯粹只是方才在脑海中闪现。一定是因为和孵蛋的小女孩联想在一起了。
我指指她的腹部,再划过一条线指向自己的腹部。
“我们之间,有这个吗?”
“脐带?”
“不是。”我对自己的词穷感到困窘。“是妈妈和孩子之间,一定会有的东西。”
“你指的是‘羁绊’吗?”
女人按住额头,望着天花板,好像那上面写有问题的解答似的。
“我想有的……不,是确信,但我说不上来为什么。明明就和你非亲非故,认识的时间也不长,却打算以后像母亲一样地对待你,这其中的理由我无法用言语表达。但请相信我,说出‘我是你妈妈’这种话,绝不是一时兴起……”
“可是,这条‘羁绊’说不定只是你单方面的认定。”
“亲子关系原本就是单方面结成的。以人类社会来看,只有父母选择是否生下儿女,儿女却不能选择自己被何人所生。”
“说得也是呢!”
虽然听起来很像是对方擅自决定“我就是要当你妈妈”,但我却觉得很愉快,语尾有些上扬。
正因为态度是如此无赖,让我觉得她很像电影里,那个擅自带回雁鸟蛋孵化的小女孩。或许日后,她真能带领我飞翔,飞出这片天地。
我花了一秒钟闭上眼睛。
睁开双眼后,我低下头行礼,对眼前的女人说:“以后请多指教,妈妈。”
走出店门口时,女人转过头来看我,脸上虽然洋溢着欣喜,神态却显得有些忸怩。
“唉,虽然是我先提的,但是,以后可不可以只在私下相处时叫我妈妈……”
原来是这件事。
“可是,我觉得应该增加叫妈妈的频率,来说服自己‘你是妈妈’的事实。”
“你如果在其他人面前这么叫,他们会用奇怪的眼光看我们哦!”
“你认为他们是以‘未成年怀孕’的角度看你?还是以‘驻颜有术的妈妈’的角度看你?”
“啊,如果是后者,那还颇值得高兴的。”
她轻吹了一声口哨。
尽管有点弄错因果关系,只要她不介意就好。
就这样,在我18岁的时候,多了一位仅大我12岁的妈妈。虽然是误用的词汇,但是当我头抬起时,看到她有些吃惊、又有些喜出望外的表情,真的觉得当下有一条肉红色的绳状物贯穿我们,在空中摆荡着。
仿佛自己是电影里其中一只破壳而出的雁鸟,瞬间开启“铭印”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