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月那个酷热的晚上,河边的咖啡馆人满为患。因此明妮和乔只好和别人拼桌,那张桌子已经被一位蓄着浓密小胡子的男士占了。乔说:“我们坐在这里你不介意吧?”那位男士只是点了点头。(明妮在心里说,这个男人真讨厌,怎么就和我们坐在一桌了?)明妮首先摆着女公爵的姿态坐了下来,她那张椅子事先已经被乔用手帕擦过。过了一会儿,她拿出她的粉扑在鼻子上补妆,确保那里不会因酷热而泛油光。就在她取粉扑时,一张皱巴巴的纸从她的手提包里掉了出来。随即那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弯腰捡起那张小纸片,并用阴沉的声调说:“请保管好这个,小姐。”
明妮脸红了。她脸红一是因为有陌生男子跟她讲话,二是因为她恼恨自己。
“谢谢。”她说完后立即转向乔,并对他说道:“这是我买长袜那家店的优惠券。”
那个忧郁的男人说:“这样啊!你可说不准它会派上什么用场,小姐。”
乔认为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也有必要发表一下意见。他看都没看那个陌生人,说道:“把这些没用的纸留着干吗?这些东西放在你的口袋里就是垃圾。”
留小胡子的男人说:“你不知道,有时候像这样的东西比你想象得更有价值。”
明妮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那个讨厌的男人居然探听我们的谈话。为什么之前我们不挑个别的地方坐?)乔决定停止这一切。他竖起眉毛冷冷地问道:“你说更有价值是什么意思?”(他这么问真是太恰当了,明妮满意地暗自想道。)
那个讨厌的男人低声说:“可以成为一条线索。”他又补充道,“我是在侦探部门工作的。我的名字叫索切克。我们刚接手了一个这样的案子。”他一边挥舞着手一边说:“人们从来都说不清楚他们的口袋里装了些什么。”
乔忍不住问道:“是什么案子?”(明妮瞟了一眼临桌的小伙子。好吧,乔,你跟陌生人讲话,我得惩罚你。)
“嗯,他们在罗兹提里附近发现了一个女人。”留小胡子的男人说完这句话后陷入了沉默。
明妮突然来了兴趣,很可能是因为有个女人牵扯进这个案子里。她不假思索地问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这位在侦探部门工作的索切克先生低声含糊地回答道:“就是他们在那儿发现的一个人呗。”他可能是觉得有点尴尬,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随即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乔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掏出打火机,然后给那个男人点火。
索切克先生显然很感激,说道:“谢谢!你知道吗?有几个收割者在罗兹提里和卡奇之间的一片玉米地里发现了一具女尸。”他以这样的解释来回报乔的好意。
明妮吃了一惊,瞪大眼睛问道:“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乔,你还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去的卡奇吗?那个女人发生了什么事?”
索切克先生冷淡地说:“她是被勒死的,脖子上还留有绳索。当着这位小姐的面,我不好细讲她的样子。你们知道吗,那时候是七月,她已经被抛尸差不多两个月。”索切克先生有点反胃,吐出一口烟,“你们肯定想不出在这种情况下人会是个什么样子。啊,就连亲妈也认不出。还有苍蝇——”索切克先生悲哀地摇了摇头,“小姐,人一旦失去了皮肤,美感也就荡然无存了。查明死者的身份真是个糟糕的差事。如果鼻子和眼睛还在,那还有一线希望。但是尸体已在阳光下暴露了一个多月——”
乔像个专家似的说道:“但是尸体上一定有姓名的首字母吧?”
索切克先生低声说:“没这么走运。单身女性身上一般不会有姓名首字母,因为她们觉得这么做没有意义,自己很快就会结婚,然后就随夫姓了。那个女人身上就没有找到姓名首字母。”
明妮很感兴趣地问道:“那她有多大年龄?”
“医生说大概二十五岁。这是根据她的牙齿和其他一些方面的特征鉴定的。从她的穿着来看,她生前可能是个女工或女佣,最有可能是女佣,因为她穿着一条土气的裙子。此外,如果她生前是女工,那一定会有人打听她的下落,因为女工一般会在一段时间内做同一份工作或住在同一个地方。但是如果女佣换了工作,就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也没人关心她的消息。这一点很奇怪,不是吗?所以我们认定,如果两个月都没有人打听她的下落,那她很可能生前是一个女佣。但是最关键的线索是一张优惠券。”
乔急切地问:“是什么优惠券?”他肯定感受到自己的英雄气质,就像侦探、加拿大拓荒者、船长那样的人所拥有的那样。因为关注这件案子,他脸上的表情变得专注而积极。
索切克先生郁闷地盯着地面,开始说道:“啊,是这样的。在她身上没找到什么东西。那个杀害她的人把她所有可能值点钱的东西都拿走了。但是她的左手还攥着从手提包上扯下来的带子,没了带子的手提包就丢在不远处的玉米地里。那个人很可能想把手提包从她的手中拽出来,但是手提包的带子断了,成了废物一件,所以他就把手提包扔进了玉米地里。但是他先已经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了,不是吗?包里只剩下一张折叠起来的七号线有轨电车车票,还有一张瓷器店的优惠券,上面显示购物金额为五十五克朗。我们在她身上找到的就是这些了。”
乔说道:“你们应该仔细调查她脖子上的绳子。”
索切克先生摇了摇头。他悲伤地说:“那只是一根晒衣绳,从中找不到什么线索。除了有轨电车车票和优惠券,我们什么也没找到。当然,我们登报说找到一具女尸,死者年约二十五岁,身穿灰色裙子及条纹上衣。如果有女佣失踪大概两个月,请向警察机关报告。后来有一百个人前来报告。你们看啊,女佣最爱在五月份换工作,但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的报告都没有提供有用的线索。跟你们说啊,这工作简直没完没了,整天都要调查一堆这样的细节。比方说你要调查一个曾经在德佛策工作的女佣,在你再次在文索维策或科西拉寻得她的踪迹之前,你得整天四处奔波,结果还是徒劳无功。那个荡妇活得好好的,还大胆无礼地嘲笑你。”
咖啡馆里正放着瓦格纳的《女武神》,乐队在演奏中使出了浑身解数。索切克一边满意地跟着音乐的节奏来回晃着脑袋,一边说道:“他们现在放的唱片真不错。这音乐有点悲伤,不是吗?我很喜欢悲伤的音乐,所以我会参加所有隆重的葬礼,然后在那儿抓扒手。”
乔说道:“但是凶手肯定留下了一些线索。”
“你们看到坐在那边的那个家伙了吗?”索切克先生饶有兴趣地说道:“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他经常偷教堂的捐款箱。我倒想看看他来这里有什么图谋。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但是让我告诉你吧,如果你发现一个女孩被杀了,你完全可以肯定是她的情人干的。”他又忧郁地说:“事情就是这样。小姐,你就不必为这事费心了。我们想知道是谁杀害了她,但是首先得弄清她的身份,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乔犹豫地说:“但是警察局会有处理这种事情的方法吧!”
索切克先生仍旧闷闷不乐,他说:“噢,当然有方法,就像大海捞针那样的方法。我告诉你们,做这样的工作要有足够的耐心。我喜欢读那些写到显微镜之类东西的侦探故事。但是在弄清那个可怜女孩的身份这件事情上,显微镜又有什么用处?如果你想看看尸体上肥肥的蛆虫倒是可以,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带它们出去散个步。小姐,我无意冒犯你,只是我听到有人谈论方法就总是要冒火。要知道,这不像是读一本故事书,然后猜故事的结局。这更像有人给你一本故事书,并跟你说:啊,这本书给你,你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当你看到‘虽然’这个词的时候就记下它所在的页码。我们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明白了吗?讲方法或耍聪明都没有什么用。你要做的就是不停地读啊读,当你读完这本书后,你发现书里根本就没有‘虽然’这个词。同样地,你要把布拉格跑个遍,摸清大约100个名叫安捷利卡或玛丽亚的姑娘的行踪,通过这样的侦探工作,你才能确定她们中没有人被杀。”他继续不满地说:“这才是作家应该要写的东西,而不应该写示巴女王被盗的珍珠项链。因为说到底,这样的作品才是合理可信的。”
乔早就料定他有不同的解决方法,于是问道:“那你们后来是怎么着手调查的?”
索切克先生说:“我们怎么着手调查的?嗯,我们首先要有行动依据,不是吗?一开始我们盯着那张七号线有轨电车车票。假设这个女孩生前是一名女佣,在七号线附近的某个地方工作。这种假设可能并没有意义,因为她乘坐这条线路的电车可能只是偶然。如果我们要开始调查,必须先确信某件事情,不是吗?而我们能确信的唯一事情就是七号线连接布拉格的两端。所以情况很不妙,我们束手无策。那儿还有一张优惠券,它至少表明在过去某个时间,这个女孩在一家瓷器店买了价值五十五克朗的商品。于是我们去了那家商店。”
明妮喘着气说:“他们记得她来过那儿吗?”
索切克先生发牢骚地说:“小姐,记得她?他们并不记得。但是我们部门的警长梅兹里克先生去问了在那家店用五十五克朗可以买到什么。他们告诉他说可以买各种各样的东西,一件或多件。但是只有一样商品的售价恰好是五十五克朗,那是一只茶壶,它的容量适合一个人使用。警长说:‘嗯,我要买一只茶壶,但是那是个次品,所以不值那么多钱。’后来警长叫我过去,对我说:‘听着,索切克,你有一个任务。假设这个女孩是个女佣。像她这样的女孩总是打破东西。她第三次打破东西的时候,女主人对她说,你这个蠢货,你得自己掏钱赔偿。所以这个女孩去买了一样商品来替代。唯一一件售价五十五克朗的东西是这样的一只茶壶。’我对他说:‘这东西还真贵。’他继续对我说:‘伙计,这就是关键。首先这说明女孩要保留优惠券的原因。这对她来说不是一笔小钱,可能她认为某天她的女主人会把这笔钱给她。还有一点,这个茶壶的容量适合一个人使用,这表明这个女孩单独服侍一个人,或者她的女主人家有一位房客,早餐的时候使用这只茶壶。使用这个茶壶的人很可能是女人,因为男人不太可能买这种精致且昂贵的茶壶,不是吗?男人一般只在意茶壶里装着什么。使用这个茶壶的人最有可能是一个老处女,因为如果房客是那样一个女人,她就会非常渴望拥有漂亮的东西,所以她会买一些华而不实的商品。’”
明妮大声说道:“说得没错。我就有一个漂亮的小花瓶,乔!”
索切克先生说:“我说对了吧。但是你没有保留商品优惠券,是吗?所以后来警长对我说:‘好吧,索切克,让我们来做进一步的猜想。所有事情都不确定,但是我们刚才已经开始做了些设想。现在你听我说,能花五十五克朗买一只茶壶的人不可能住在利希科夫。’(要知道,梅兹里克先生也曾留意过有轨电车七号线,也就是那张车票上显示的线路。)他说:‘布拉格中部不会有太多房客,而住在马拉斯坦那的人只喝咖啡。要我说的话,我认为这个人最有可能住在海拉德策尼与德佛策之间。事实上,我倾向于认为用这种英式茶壶喝茶的女士不太可能住在别的地方,只会住在带花园的小宅子里。你知道吗,索切克,那是现代英式住宅区。’看吧,我们的这位梅兹里克先生有时候会有这种疯狂的想法。他又说:‘现在我跟你说,索切克,你拿着这只茶壶到镇上的英式住宅区问问,看有没有经济情况不错的老处女房客住在那附近。如果她们之中有人拥有这样的茶壶,就问她女房东的佣人是不是在五月份走了。这个线索实在是不怎么样,但还是值得一试。现在就去吧,伙计,这就是你现在的工作。’
“嗯,你们知道吗,我不太喜欢这样的猜测。一名优秀、正直的侦探不是一个观星者或算命者。胡思乱想不是侦探该做的事情。当然,有时候他们偶尔会歪打正着,但是靠偶然破案并不是我说的踏实工作。现在那张车票和那只茶壶至少还是我能看见的东西,但是其他东西就只是……臆想了。”索切克先生说到“臆想”这个文绉绉的词的时候,显得很不好意思。他继续说道:“所以我以我自己的方式着手解决问题。我在那周围挨家询问他们是否有那样的茶壶。信不信由你,当我来到第四十七家时,那家的佣人告诉我:‘哎呀!我家女主人的房客有个一模一样的茶壶。’所以我让佣人告诉女房东我要见她。女房东是一位高级军官的遗孀,她把两个房间出租给了两位女房客。其中一位女房客是英文老师雅蔻贝克小姐,她正好有这样一个茶壶。我说:‘女士,您有一名女仆是五月份离开的吗?’女房东说:‘是的,没错,我们叫她玛卡,但是现在我不记得她另外一个名字了。’我又问:‘她在离开之前是不是打破过您家房客的东西?’女房东说:‘是的,她的确打破过东西,她得自己掏钱再买一个。但是我的天哪,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说:‘啊,女士,我们无所不知呢!’
“嗯,此后就一帆风顺了。首先我发现了与玛卡要好的女佣。真有意思,女佣们的亲密关系只存在于两个人之间,绝对不会再有第三个人。这两个人之间无所不谈。我从这个女佣口中得知那个女孩名叫玛丽·帕西泽克,来自德来维奇。但是我最想知道玛卡的男朋友是谁。她说那人名叫福兰塔,她不清楚这个人是做什么的,但是记得曾经与他们两个一起去过伊甸园舞厅,那里有一个人对福兰塔大声叫唤:‘近况怎么样啊,福达!’后来我们找到弗里巴先生。你知道吗,这个人对所有的别称了如指掌。弗里巴直截了当地说:‘福兰塔又名福达,这个家伙可能是自称克鲁提尔,但是他的真名是帕斯提里克。他来自科西拉,千真万确。我要去逮住他,但是我们两个得联手。’于是我就跟着他去了,虽然这并不在我的工作职责之内。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他正和他的女朋友在一起。他态度很恶劣,想要开枪。后来他被移交到马提奇卡警长手里。跟你们讲啊,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16个小时之后这个名叫福兰塔或帕斯提里克的家伙什么都招了。他承认在玛丽·帕西泽克离开工作的地点后,他就在篱笆上勒死她并拿走了她身上的一些克朗。”他悲哀地补充说:“知道吗,他曾许诺要娶她的——这些人都是这样。”
明妮浑身战栗。她低声说:“乔,这是不是很可怕?”
索切克先生严肃地说:“现在没什么可怕的了。但是你们知道吗,当我们站在玉米地里的尸体旁边,并且只找到一张优惠券和一张有轨电车车票的时候确实很可怕。就是这样几张没有价值、没有用处的废纸让我们为那个可怜的女孩报了仇。正如我之前说的,你永远不要把东西扔掉,永远不要。连最没用处的东西都有可能成为一条线索或一个证据。先生,你永远也说不清你的口袋里可能装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明妮因惊骇而睁大的双眼中含满了泪水。她饱含深情地转向乔,并将那张刚才在紧张中已被她揉成小球的优惠券从她汗津津的手中扔掉。乔没有注意到她这个动作,因为他在看星星。但是警察局的索切克先生看到了,并报以悲哀而了然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