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创造天和地。天地之间的事情不是为了玩乐。如果要消磨时间,我们可以自己去忙碌,如果我们真的想要这么做的话。
——《古兰经》第二章16、17节
他的头有节奏地撞着铁棍。突然间他感觉到铁棍微微有了些松动。“拿起武器,弟兄们。”他嘟囔了一句,无力地拉着铁链,往一边倒去。他重又撑着坐起来,用双手来回摇着金属棍,一时间他不知道,是自己手上被泡软的皮肉在动还是扎在池底的铁棍在动。
就像小孩发现嘴里有一颗乳牙松动了,他们会一直去摸这颗牙齿,会去挤压,会去摇动,很快不仅牙齿而且舌头和整个口腔都会变得麻木,最后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乳牙是否真的松动了。卡尔也是这样地拉着拔着扎在池底的铁棍。他将整个身体倒向铁棍,摇晃着,虽然疼痛异常,但还是机械地不停摇晃着,直到彻底地筋疲力尽。他好长时间里不敢去检测努力的结果。但当他最后直起上身的时候,却毫不费力地就把铁棍从池底拔了出来。
他划动四肢噼噼啪啪地游向岸边。头撞在一块岩石上。他抽噎着在黑暗里躺了许久。
他毫不费力就找到了从泥泞的山洞通往外面的那条狭窄的通道:那是在一块巨大的磐石附近,那里是走出山洞的起点。他用手在左右两边摸索着岩壁上凿过的痕迹。通道不足一肩宽。套在脖子上的铁链连带着铁桩拖在他的身后。金属发出的响声每过几秒消失一次,那是因为他停下了脚步。他在黑暗中向前伸出了手臂。马上倒在地上睡上一觉的愿望是如此强烈,但现在更为强烈的意愿是,尽快离开这一片黑暗。就像预料中的那样,通道渐渐变宽了,他从回声中可以辨别出来。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时他到了一个一人高的走廊里,那里分岔出好几条通道。到底有多少条通道、哪条是正确的,他不知道。他马上作出决定,爬进了右边的第一条通道。这是一条上坡路。通道很长,曲曲弯弯地穿过岩石。接着出现了一小块平坦的地段,然后继续往上。卡尔能够感觉到,被水泡软了的皮肤滴着血,开始脱落。有两三次他试着直起身来,但因为害怕掉进看不见的深谷,他马上又恢复到四肢着地的姿势。实际上他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行走。突然间一堆山崩引起的乱石挡住了去路。他用手摸索着四周。他的左手碰到了一团黏糊糊臭烘烘的东西。他试着爬过乱石,但乱石堆得很高,一直到顶。一个可怕的猜疑让他惊恐不已。
“他们没有那么做!”他叫道,“他们没有必要那么做!”他以极慢的速度往回滑行,用胳膊肘撑着地面,又爬回到了一人高的山洞。他爬进了右边下一条通道。他几乎没有了知觉。
下一条通道陡峭地向下通往山岩的深处,再下一条也是这样。他在两条通道里爬出没几米就发现了往下延伸的陡坡,知道自己进了错误的通道。
接着又有一条通道是往上走的。“这条是对的,一定是对的。”他说着,用手撑在地上一步一步往上爬去。他不时地昏睡过去。通道长得不见终点。继续向上。接着出现了一小块平坦的地段,然后继续向上。然后一堆山崩引起的乱石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的左手摸到了一团黏糊糊臭烘烘的东西。
他听到自己就像一个两岁的小孩那样在叫喊。在稍微平复下来一点的时候,他试着去确认一下,那团黏糊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是腐烂的东西还是什么可以吃或者喝的东西。但他在泥泞的山洞里已经度过了一天半的时间,他的感官已经是那样迟钝。他无法辨别。他现在还能有这样的想法也使他明白,他离精神和身体的彻底崩溃已经为时不远了。
重新回到一人高的山洞。他在已经爬过两次的死巷前放了一个小石块做记号。然后他想了一下,山洞究竟一共有几条通道。三条?还是四条?他不知道。他记不起来了。为了确定有几条通道,他又痛苦地按顺时针方向爬了一遍。一条通道往下……又一条通道往下……接着就是那条做了记号的通道。就是说只有三条通道!一条死巷,一条通回到泥泞池沼去的通道,还有一条通向自由,必定通向自由。但是哪一条呢?右边的那条?左边的那条?他的逻辑思维完全被黑暗笼罩着。一个有着三个出口的空间,在白日的光线下可以看得清楚,也可以很确定地存储在脑子里。但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凭着双手摸索出来的三个通道更多的是一个无形无状的噩梦。他的感觉是,不是直接挨着做了记号的那条死巷的通道应该是正确的。但他又觉得,三条通道其实都是相互挨着的。他在黑暗中听到了喘息的声音。直觉执拗地告诉他应该往左走,因为到目前为止他都是往右转。但同时直觉又告诉他,他的空间思维已经如此混乱,直觉其实也是不可靠的。就这样,他又一次地转向右边。
他进入的这条通道,大概有十米至十五米很陡的下坡路。接着出现了一个比较平缓的路段,然后分岔成一个十字路口。
卡尔发现旁边的两条路很长,但都是死巷。他在这两个道口做了记号,然后继续爬行。他最后的希望在渐渐消失。在泥泞的池沼中他至少还有具体的抗争对象:水和金属物。现在他不知道抗争的是什么。令人窒息的、酷热的、三头六臂的黑暗吞噬着他,已经把他吞没了。
右边和左边又分岔出其他的路。他找不到小石子来做记号,所以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不知什么时候他拐入了一条看上去比较宽敞一点的通道。边上有砾石和其他小石块。他试着用嘴去捡起几块石头,但没有成功。他有很多地方可以用到这些石子。现在每走几米就有岔路出现,有的往左,有的往右,有的是上坡路,有的是下坡路,他不停地爬着,不知什么时候他瘫倒在地,趴下了。脸贴在冰冷的岩石上。没有外人的帮助他自己永远不可能逃离这座迷宫。他暗自希望自己能够就这样简单地睡过去,安静地死去。但是死亡最终来临前,他无法睡去。也许要等到这条宽一点的通道走到尽头。带着撕碎的双手、胳膊肘和膝盖,他拖着伤残的身体爬过了一条很长、弧度很大的弯道……突然周围亮了起来。
这是一种不真实的、天国的、无形的光。亮光下不见物体,就像雾障一样飘浮在他的眼前。他把头来回转了几下,但光雾没有跟着转。迷雾的中间有一个黑点。他往黑点的旁边盯着看了一下,黑点开始清晰起来。他使出最后的力气又往前爬了二三十米,直到他确信,闪光的确越来越强,这可能是来自远处的出口经过多次反射照到了这里。他晕了过去。
在一个反复出现的梦中,他看到自己拿着一个海伦递给他的水瓶在喝水。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又是一片漆黑。那个亮点消失了。他眯起眼睛,转了转脑袋,那个亮点还是没有出现。但他并没有恐慌。外面一定是太阳下了山,他对自己说,整个世界都沉浸在黑暗当中了。他再一次睡着了。他的口腔完全干裂,硬得像木头。当他最后感觉到再次恢复了知觉的时候,他很长时间里没敢眨眼睛。饥渴、疼痛再加上激动让他感到身体异常难受。但这个时候亮点又出现了,而且比先前要清晰。
他继续往前爬去,眼前第一次出现了东西的轮廓。转过两个弯后可以看见他身体下面的岩石。卡尔蹒跚地站了起来。铁棍在他的膝盖旁边晃来晃去。空气好一些了。岩石也有了形状和颜色。最后他看到了不远处被高低起伏的石峰衬托着的一块天空。
光线很刺眼,他用满是血块和泥巴的手臂挡住了眼睛。走到矿工茅舍的那块平地上,他站住了。他像一只小鸟那样使劲呼吸着。风车在转动。新的一天刚刚到来。
卡尔就这样在那里站了好几分钟,看着这个令人欣慰的空无一人的世界,一个有着紫色峰峦、粉红色和淡紫色云雾缠绕的山脉、满是紫红色投影的峡谷的世界。一只蝙蝠在他肩头飞过,在他身后飞进了坑道。他突然觉得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撞击声。声音很轻,以致他不能确定是从木屋方向传来的还是他左边的太阳穴发出的。
在同一时间里脑子里涌上了几个性命攸关的问题:怎么可以找到饮用水?怎么可以找到医疗用品?最要紧的是:我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茅舍的门“砰”的一下撞开了,撞在了一块石头上反弹回去又关上了。里面有人在怒吼着。门又开了,山里的哈奇姆蹦了出来。除了晃荡在膝盖上的一条破烂不堪的内裤,他身上一丝不挂,样子很是可怕。他的脚被一根麻绳绑着。大腿上是干了的粪便。他的手腕上戴着很重的铁链,铁链之间的连接处磨损了。他动作迟钝地跳了出来,短裤掉到了脚踝上。他的手臂下夹着一支温彻斯特步枪。他盯着卡尔,大叫了一声。
“我们认识。”卡尔叫道,随后示好地举起了自己满是血迹的双手。
“我们当然认识,”哈奇姆说着,把枪上了膛,“该死的美国人!”
“我跟那些人不是一起的!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当然不是……我还是非洲的国王呢。”
“我没有对你做过什么!”
“你没有对我做过什么!没有,只是你的妻子,一堆臭大粪!”老汉咆哮着,举起了枪。一颗子弹击中了卡尔的眉心。
哈奇姆尽力地保持着平衡,在原地蹦了两下,然后蹦回到茅舍里去,解开了绑在脚上的绳索。将近中午的时候,他打点好自己的行装,把卡尔的尸体拖到茅舍里。他把所有东西都倒上了汽油,然后划着了一根火柴扔了过去。他背上行李下山而去。哈奇姆三世,康格里山脉伟大矿工中的最后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