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公园里玩时,抛出的皮球还没有落到地上。
——狄兰·托马斯(威尔士诗人)
卡尔撑着左边的胳膊肘。他撑着右边的胳膊肘。他回忆起,曾经迎着朝霞向外游去,游进灰色的大海。那应该是大西洋或者是另一个一望无际的海洋。他的四周是黄色的雾气,在水面上越积越浓,放眼望去,见到的只有那黄色的雾气。海岸早已不见踪影。他没有真正迷失方向,但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抽象的莫名的恐惧。独自一人在大海当中,周围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海水。这是一个无形的世界,充满了黄色的棉絮。他相信自己感觉到了死亡。他还能听到岸边孵蛋的海鸥发出的声响,但如果它们飞走了怎么办?他赶紧往回游。当他游了比自己判断的到达岸边所需的时间多出了一倍的时候,他听到在他身后响起了海鸥的叫声。他惊慌地又一次改变了方向。他的身体发冷,肌肉衰竭。他想到,最聪明的办法应该是留在原地,等待太阳升起,云雾散去,再用尽最后剩下的那点体力游回去。但他是如此惊慌失措,根本没有能力那样去做。他继续按选定的方向一直不停地往前游去。就在他相信自己已经没救了的时候,雾气突然散去,他这才发现,整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离海岸一箭之遥的地方平行地游着。
现在,在深山里的一个泥坑中,上面是数公里厚的岩石,他觉得大海里的经历是他一生中最为轻松愉快的回忆之一。他希望,能再一次在大海中死去,在漠不关心的天空中那黄色光线的照耀下,被清澈的盐水吞噬。浪花打在他的脸上,电线杆飞速地在两边往后闪去,他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
一道大风卷起的沙柱正对着汽车的挡风玻璃。他拿着一块毛巾缠在头上,打开了车门。一大堆沙子飞进了汽车,他马上又关上了车门。
他一再地恢复知觉,然后他看到的是岸边的影子。他认真地思考了一阵子,究竟怎样才能辨别出一个人是否已经死了。这时他发现,有一个人坐在他的边上。
“这儿真热。”那人说,卡尔没有兴趣跟幽灵说话,他沉默着。他看到街的对面有一栋绿色的房子,房顶上飘着一面绿色的旗帜。
“这儿真热。”那人又重复了一遍。
“哦。”卡尔厌烦地回了一句。他潜到水中,把头撞在铁棍上。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怎么回事?”
“什么?”
“您贵姓?”
“您说什么?”
卡尔胆怯地看了一下四周。但没看见有人在那里。只有一个小女孩把一杯薄荷茶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差点儿把嘴烫着了。他用手在滚烫的茶上面来回扇了几下,问道:“您贵姓?”
“您先说。”幽灵答道。
“您先开始的。”
“什么?”
“不是您先开始的嘛。”
“那好吧。”幽灵模仿着卡尔的手势说道。
“我叫漂亮箱子。”
“什么?”
“漂亮箱子。别那么大声。或者叫伦德格伦。对您来说,我是漂亮箱子。”
“对我来说,您叫漂亮箱子。”
“是的!现在请把您的名字写在这里,这里,这里。”
幽灵把一个小本子在桌上推了过来。这只是一个实验吗?或是他们现在真的想知道他的名字?他开始写,但还没写完七个字母,那人就跳了起来,沿着大街跑了下去。“您的记事本!”卡尔对着那个狂人喊道,但他没有听卡尔的。他不但把记事本和圆珠笔忘在了那里,而且还忘了付茶钱。小女孩问卡尔,他可不可以代那人付账。
他把钱放在桌上,她把硬币从桌面拨到了她那脏兮兮的小手心上。街的一头一辆雪佛兰汽车在急刹车,从车上跳下四个穿白色长袍的男人。他碰巧看到了他们……接下来的画面:他奔跑着。他摆脱那些男人跑向他的汽车。他看到奔驰车停在那里,驾驶员座位上有一件白色长袍。他拉开了车门,把长袍套在身上,试着混入人群。一片叫喊声。几个男人。沙漠。他差点被躺在地上的一个小男孩绊了一跤。小男孩趴在沙地上,无力地举起一只手,他的脸肿得很厉害,额头上开裂的皮肤脱落下来。他穿着蓝色的军装上衣,上面有金色的绶带,胳膊下挎着一支冲锋枪。他没穿裤子。一只脚踝上耷拉着一只浅蓝色的袜子。鼻子下干了的血迹画出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啊。”男孩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什么?”卡尔转身看了看追赶他的人,然后又看着男孩。
“啊。”
“什么?”
男孩低下头,眯起眼睛咽了一下口水,猛地张开了嘴。
“阿斯——萨。”他呻吟着。随即大哭了起来。
“我没有水。”卡尔叫道,把枪从他的手上拿了下来,越过他的肩上往后指了指,“廷迪尔玛。在那里。”
他继续奔跑。在奔跑中他把枪的背带套过头顶挎在身上。他找着枪的保险栓。这把枪没有保险栓。这是把木头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