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出日落和在夜晚接近黎明的那几个小时里做祈祷,可以真正感觉到,好的行为会剔除不好的行为。这是对喜爱思考的人的一个告诫。
——《古兰经》第二章
到了第二天,他还活着。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挺过来的。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但当他听到好几个人的脚步声的时候,他的心里并没有感觉到轻松。除了饥渴和疼痛,他没有了其他任何的感觉。水里有一块烂泥在他身边漂浮着。他的脸上溅满了淤泥。脸由于长时间被水浸泡肿胀了起来。躲藏在灯光后面的那个声音说,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仅一个晚上,但是按照他的感觉,过去的时光肯定是五倍或六倍。
他在灯光下看到有三双鞋。一双褐色的,再一双褐色的,还有一双女人的鞋子。没有人卷起了裤腿。
“可惜迦太基把钥匙给带走了。不过我们有这个。”
考克罗夫特在岸边蹲了下来。海伦的手上拿着一把螺栓切割机。一只很大很温和的绵羊突然出现在山洞里,在卡尔的背上又啃又咬的。
“哎哟。”他说。
“您是不是想起来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没有?我们正在撤销这个岗位。之后也许要过好几年甚至几十年才会有人到这个山洞里来。好吧,不绕圈子了。您还有没有什么要对我们说的?没有?您觉得这很好笑吗?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考克罗夫特说了一番话,接着海伦说了一番话,然后又是考克罗夫特说话。但卡尔觉得只有在水下才能回答他们提出的种种问题。他们一会儿说,要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一会儿他们又说,要再给他一次机会。海伦把螺栓切割机放在她旁边的石块上。他喝了一口有点淤泥的脏水。那个模糊的身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你再考虑一下。”海伦弯下腰,用手指往他的方向泼了一点水。
“我要死了。”他说。
“你现在不会死。你听说过把老鼠扔到桶里的故事吗?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好几天时间。”
“不要跟我说什么该死的老鼠。别胡扯了。该死的老鼠。”他也试着把水泼溅起来,但溅不到三米之外的海伦。
“你至少应该放聪明些,利用我们最后的谈话说点不是完全不着边际的东西。”
他想了想,说:“我觉得你是一个烂货。”
那几个模糊的身影站了起来。电石灯摇来晃去的光束把山洞里岩石的影子推来挪去。脚步声,山羊,黑暗。他等着。
他牢牢记住了摆放螺栓切割机的位置,是在岸边的一块平面的岩石上。他如果把手臂伸直了,离他大概还有三米半到四米的距离。
为了把裤子脱下来,他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水中。他用双手把裤子慢慢从臀部往下推。他那被奥茨咬过一口的左手感觉到的疼痛,显然要比右手厉害,他的右手曾被巴斯尔用拆信刀扎穿过。他的眼睛上沾满了淤泥。他希望,那只是淤泥。
他把毛衣从头上扯了下来,把一只袖子结在一只裤腿上。做这点事情他已经十分费劲,这可能是因为他的头脑早已在使用备用电源,也可能是因为在黑暗中他对空间的想象能力进一步减退。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原来毛衣被铁链绊住了。他把连着裤子的结重新解开,使劲来回拉扯着毛衣。他试着把毛衣从上到下撕开,但他用手指无法把毛衣抓牢。成团有毒的沼气在眼前飘舞着。他大声喊叫起来,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连锁反应短路了,让他的喊叫变成了各种不同的色彩。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把毛衣放在一边,开始用裤子来尝试。
他把一条裤腿扎紧,往里灌了几把淤泥,掂了掂分量。然后他又量了长度。他计算着:铁链长度为三十厘米左右,加上半个肩宽,再加上伸直的手臂长度,最后再加上约一米五长的裤子,加起来顶多三米。长度估计不够。
他把一条裤腿就像套索一样甩起来,可以听到裤腿一头拍在水面上的声音。第二次、第三次试验结果还是这样,连岸边也够不到。也许是甩的技术有问题?他撑着左边的胳膊肘,身体半躺着,在准备把裤子甩出去的时候,裤子总是挂在右边肩膀后面的水里,然后甩出去的时候总会偏,而且带出大量的水花。有一次他把裤子投掷出去的时候还砸在了自己的脑袋上。每投一次都要花费很多体力。
在做第四次试验之前,他仔细地在右肩上把裤子打了两个活套,然后试着不是扔出去,而是把灌了淤泥的裤腿推出去。这样做很冒险。因为他不仅要把有分量的裤腿推出去,同时还要用同一只伤残的手抓紧又湿又滑的裤腿。如果裤头滑落了,意味着他肯定没救了。
他集中起注意力,把手臂猛地按到水里,马上就听到了水拍打岸边,打在岩石上湿湿的噼啪声。他收起裤腿,四五次推向略为不同的方向。每次都能推到岸边的岩石上,但最终未能够到他的目标。接着他让自己平躺在水里,把铁链拉直,心里想着,只要有系统地去尝试就一定能把自己从困境中解救出来。裤腿一次又一次打在岸边发出的噼啪声在他的大脑里逐渐形成了一张可以救他一命的方位图,他只要仔细地一格一格地去试验,最终一定能够够到切割机。有的时候他会想到,其实切割机远在他能达到的距离之外。然后他又会觉得,在黑暗中他已经迷失了方向。他就像一个时钟的指针一样,往不同的方向掷出裤子,最后却发现,在百分之七十五的尝试中,裤腿都没有能达到岸边。
但是通过这些试验,他从一开始就认定的正确方向还大致能够确认。海伦站着跟他说话然后放下螺栓切割机的那个地方,是离他最近的岸边。
他继续尝试着,但灌了淤泥的裤腿没有一次能够够到那件钢铁制成的工具。他时不时摇着脖子上的铁链,好似这样就能奇迹般地唤来金属碰撞的响声。他在那里自言自语。突然间四周的雾气散去了,他看到池沼的周围出现了阴暗的树影。大树把没有叶子的树枝伸向灰色的天空。天上飘下雪花。池沼结冰了。他穿着溜冰鞋在冰上滑去。他的母亲告诉他要小心,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有着褐色的眼睛。接着跑来了一只狗。小动物就像一只很大的羊毛手套一样在他面前跳了起来。圣诞树亮起来了,着了火,又倒下了。一个医生嘴里含着一根木棍给他检查身体。检查完身体后,他把小木棍带回了家。一只瓶子里有糖果,用以表示谢意。老师布置了质数分析的作业。在丛林的边上生活着会说话的猴子。有人来追猎这些猴子,把它们做成标本放到博物馆去展览。他回忆起一幅沙滩上的自由女神图片,女神像上方的天空中有一团闪光的绒毛落在相机的镜头上,蛇蝎般的问候,来自逝者的天国。他有整整四十八个小时没有合眼了。
卡尔呛了口水,回过神来。他咳嗽着,吐出一嘴黏液。他开始做一些奇特的动作。他用力收起胳膊肘,手握成拳头,然后张开五指向前出击,最后以一个铲土的动作向上。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些动作。两遍、三遍……十七遍。
他又看了一眼一只在夜里迷了路的乌鸫。一个戴着金表的男人打开了窗户,让鸟飞了出去。一只烤焦了的蛋糕的气味。一个正全神贯注说话的年轻人把一支香烟放倒了含在嘴里,把滤嘴给点着了。正在洗车的祖父突然僵硬在那里一动不动,颜色渐渐变得苍白,只有水管还在不断地喷着水,在汽车引擎盖上溅起一片银光,直至永远。
他机械地把湿透的裤子又收了起来。他问自己,当时跟山里的哈奇姆在一起都做了些什么。他冻得瑟瑟发抖,试着从铁棍上扯回毛衣重新套在身上。经过无数遍失败的尝试后,他终于爬进湿湿的毛团里,然后钻出脑袋,把衣服扯到身上。
安静了一阵子,突然有一个想法蹒跚着向他走来:既然可以把这块毛料从头上套下来,为什么不可以继续往下翻直到脚跟?在黑暗中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他对空间的想象能力已经完全失效。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卡通人物一样,脖子被一个形状和大小如同地球一般的重量牵绊着。往这个方向不行。那换一个方向呢?他的那件毛衣有几个出口呢,身体要穿过其中的几个出口才能套出来。他不知道。他只能试验。
他躺在水下,把一只手臂沿脖子往上举起。这还比较容易。但伸起第二只手臂的时候就出问题了。在快要伸到胳膊肘的时候他被卡在了毛衣领口的地方。毛衣很结实,但却完全没有了弹性。卡尔试着重新把毛衣脱下来,但现在他卡在了那里,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下。就这样他卡在紧身衣里一下子倒在泥浆中,就像鱼掉到了岸上那样挣扎着。他大口地喘着气。他又潜入水中。另一只胳膊肘突然一下子从他的脸边滑了过去。他扑腾着翻身起来。两只手臂并排高举在头上,前臂就像在跳着绝望的芭蕾舞,好似在哑剧中扮演着一只兔子。他发怒了。他一下子倒在水中。然后毛衣滑到了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在水下把毛衣拉到臀部的位置。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他两手抓着毛衣停了一分钟,试着放松一下。
接着他去找他的裤子,想把裤子和毛衣结在一起。但裤子不见了。他三四次地用胳膊肘撑着趴在铁棍周围,但还是没有找到。等他最后找到裤子的时候,里面的重量已经没有了,原来是打好的结松开了。
他把裤子重新打了个结,才发现,他的投掷物变得很短。他解开结,重新在裤头边上打结,但还是太短。他嘴里抱怨着从裤子的一头摸到另一头,事情变得越来越蹊跷。裤子上好像少了些什么。裤子的中间松松地挂着一块布片。只是把裤子翻来翻去怎么可能把裤子扯掉一块呢?
为了找到其中的原因,他把裤子放在手里一段一段地滑过。但他还是没有找到。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丧失了判断力。他敲打着自己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的眼睛。当他把衣物按在脸上用舌头舔了一下,才发现,这不是裤子的布料,而是什么编织的东西。他忙乎了半天,原来并不是他的裤子,而是毛衣。他的手已经完全麻木了,没有了感觉。
“现在一样一样按顺序来。”他压低声音对自己说。听到自己的声音让他有一种抚慰的感觉,一种高一个层次的理性,这种理性显然要比他自己的更有效。他继续更加大声地自言自语。
“先把毛衣放在这儿。”他说着,把毛衣放在肩上。然后他在四周摸索了一遍,但还是没有找到裤子。他对自己说:“没问题。完全没问题。如果裤子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或是在这里,或是在那里。”
“现在不要惊慌。”他说。他向前伸出一条腿,慢慢地在铁棍周围挪动,脚就像一只钩子一样在那里搜索。他的脚脖子上真的挂住了一条长长的布料。他马上确认一下,毛衣是否还在肩上。毛衣还在。
“太好了,”他说,“一切都太好了。”他把毛衣系在裤腿上。
然后他把投掷物的长度量了一下,结果大失所望。裤子连上毛衣的长度也只有他把两臂张开的跨度的一倍半。把两件东西打成结系在一起花去了太多的布料。但是他又不敢把结打得更短一些。如果两件东西松开了,毛衣或者裤子飞走了,他就真的输定了。
在第一次尝试投掷之前,他郑重地休息了一下。然后集中注意力,使用行之有效的铅球推掷技术,衣料打在岩石上发出一阵弱弱的响声。
现在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第二次投掷的时候他向右转了九十度,听到的是同样的湿湿的拍打声。第三次试验的时候出了错,他忘了继续转身换个角度。又是一下湿湿的拍打声……这一次的拍打声中夹杂着一点轻轻的金属发出的清脆响声。他吓得一愣,他伸直着投掷的手臂在黑暗中好几秒钟一动不动,然后才斗胆把套索慢慢地收回来。慢点,再慢点。他听到了金属刮在岩石上的响声。一厘米,两厘米,五厘米。接着衣物滑动的声音里没有了金属的动静。
为了增加重量,卡尔又往裤腿里放了一些淤泥,然后又一次投掷了出去。这一次没有够着螺栓切割机。但这不是问题。他已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奇特的直至最后一刻停留在身体里的信号,在他的脑子里一下子散发开来。
积聚起最后的力量和信心,卡尔又一次在黑暗中把重量推掷出去。直到最后一刻他才发现,他本应紧紧抓住的毛衣袖管从他冻僵的手指里滑了出去。然后他听到远处的岸上传来一阵潮湿的衣物掉在岩石上的声音,伴随着最后一阵幸灾乐祸的金属响声。
这一次不到十秒钟卡尔就明白了,裤子和毛衣完全被推掷到了他能够得着的范围之外,无论用手还是用脚都不可能再取回来了。他感觉裤子和毛衣连成的套索挂在了很远很远的岩石上,比岸边还要远很多,比他自己的生命还要远很多。
他感觉到,直到这一刻之前他还一直相信自己是死不了的。他把铁链缠在脖子上。他把脸埋在泥浆里。他把额头撞在铁棍上。他大叫一声重新把头从水里抬了起来。他大声叫喊着那个好长时间一直挂在嘴边的名字。现在,这个名字撞在四壁发出回声,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