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那里到了流脓流血的地方,对他们来说这该是一个失败的所在,是令人恐惧的地方。他们甚至没有真正穿行过这个地方,只是踩着吹箭筒越了过去。
——波波尔·乌赫
山羊不见了,铁链空着的一头挂在岸边。岩石的影子在灯光下晃动着,卡尔尚能记得岩洞里山崖的形状。叙利亚人卷起裤腿,把卡尔拖到了淤泥池沼的中央。他捡起了铁链,套在卡尔的脖子上,并用锁给锁上了。“铁链太长。”有人说了一句。叙利亚人把卡尔的脖子使劲往下按,致使他的脸差点碰到水面,然后打开锁,把铁链重新绑紧。考克罗夫特、海伦和贝斯手提着电石灯在岸边看着。
他们鼓励卡尔开口说话。他沉默着。
考克罗夫特蹲下身来,长时间看着卡尔的眼睛,对他说:“没有一种理念如此伟大,值得为此牺牲生命。我们到现在为止对您一直都很坦诚,接下来我仍想对您坦诚相见。个人生存的绝望,这是我们所采取措施的主要目的。也就是说,我们要把您置于一种关于个人生存的绝望境地。这方面有不同的理论。直到不久前,以汉斯·沙尔夫的名字命名的假设还占主导地位。按照他的假设,过于绝望并不利于找到真相,相反会促使对方胡编乱造。但这个假设现在站不住脚了。今天我们把这个假设称作奶酪。其他还有一些观点,一些值得重视的观点。比如有人认为,特别是那些顽固不化的人,如果被置于过于绝望的境地,他们可能会变得更加顽固不化甚至完全不可救药。不过这种理论也已经被证实是不可靠的。深度的有关个人生存的绝望,这是科学研究的最新成果,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途径……”考克罗夫特没完没了地讲着。
卡尔早就不知道对方都在说些什么。完全都是空话,反复说了多少遍的废话。卡尔用手摸着铁链慢慢往下,铁链在淤泥深处用一根铁棍固定在岩石上。他闭上了眼睛。
“明天见。”有人说了一句。是海伦的声音。这显然是结束语。随着脚步和声音的远去,灯光也随之消失了。卡尔被一个人留在了黑暗中。他在齐膝深的水里挪来挪去,想找到一块坚硬一点的地方。水面和脖子之间的铁链长度不到十五厘米。铁链太短,他无法伸直双臂把自己撑起来。如果用胳膊肘撑着,水一直漫到他的下巴。他试着保持冷静。他大叫了起来。
他用左边的胳膊肘支撑着,直到肌肉痉挛,然后他用右边的胳膊肘支撑着,直到肌肉痉挛。然后他来回摇晃着,直到筋疲力尽。体力消耗得很快。他知道,这样的话他坚持不了一个小时。但一个小时之后,他还活着,还在那里晃来晃去。
开始的时候他可以坚持五到十分钟,然后换一个胳膊肘来支撑。但现在交换的间隔越来越短。就像一个人提着一口笨重的箱子穿街走巷,开始的时候他可以把箱子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但到最后哪只手都不管用了。他尝试着把肩膀靠在铁棍上,把淤泥堆积成一个靠枕。他收紧腹肌。他收紧背肌。当他发现一切都无济于事的时候,他试着把自己溺死。他向后倒入暖暖的水中,除了汩汩的水声,四周一片寂静。到处是淤泥。他屏住呼吸。闭上的眼睑上是一片黑曜岩。他看到了沙漠。他看到了黄色的云朵。他看到了一面绿色的旗帜。嘴里呛了一口恶心的脏水,他赶紧掐着脖子吐了出来,随即重又把头露在水面上。他拉着铁链。他拉着铁棍。左边。右边。然后潜入水中。就像任何一个费劲的单调的动作,他注意的不是在做什么,而是怎么做。他开始给自己作报告。他想象着,站在讲台上面对好几百学生作着一个报告,题目是如何在淤泥中求生存,如果命运(或者命运在人间的代表)毫不留情地把某人拴在那里。
在某些情况下可以支撑,他说,在某些情况下不可以支撑。为了尽可能少地消耗体力从而坚持最长的时间,关节A、B和C应该放在这个或那个角度。接着按逐渐缩短的间隔时间交替做上下和左右摇摆的动作。所有学生都打开本子做着笔记。这有点像是在上一门生理学的奢侈课程。但教授关于理想的支撑姿势的讲座如此地引人入胜,很多同事都来旁听他的讲座。讲座的时间也是非同寻常的。讲座持续了几个小时、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好几个学期。每次讲座的时候,最后一排总是坐着一个金发大胸的女学生,嚼着口香糖,脸上的表情非常特别。
在头脑还比较清醒的时候,卡尔知道他快要死了,他认命了。但正是这个念头让他想到,他并不是独自一人处在黑暗当中。他们知道,他们肯定知道,处在他这样境地的人在短时间里就会淹死,同时也会带走他所知道的事情。所以肯定还有人在那里,观察着他,听着他的动静,在黑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他们四个人中的一个。卡尔先前听到他们的脚步和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他看到灯光逐渐消失,但他没有注意离去的是否真的是四个人的脚步。
他保持安静,对方也屏住了呼吸。但他很肯定。在黑夜的墓碑后面有一缕金色的鬈发。
他已经自言自语地说了好多话,现在他提高了嗓音。他跟他的家人说话,他抱怨着自己可悲的命运,他跟父亲和母亲告别,他戏剧性地抽噎着,沉入水中。他在水下戏剧性地咕噜咕噜吐着水泡。他使劲拍打着手臂和大腿,然后突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一声不响地抬起头。呼吸。要保持住不呻吟不喘气地一动不动,花费了他很多的体力。他颤抖着,他的颤抖让水产生了微小的波动。他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和水声的回音以及回音的回音,但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没有人出现。他又反复做了几次同样的试验,渐渐忘了,这只是一个试验。他现在真的开始跟他的父亲说话。他的父亲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把他带到了一个很长的铺着瓷砖的过道里,过道里满是氯气的味道。一块毛巾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暖气上。两个穿着蓝色泳衣的女孩站在跳水台的边上,带着完全冷漠的眼光看着他。其中一个女孩还在上八年级,是他此生的最爱。他把口中的水吐了出来。他短时间内有了知觉。他大声叫喊,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知道,他们想知道的是什么。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圆珠笔里的金属壳体没有被偷走,他把壳体藏在了一颗蛀空的牙齿里。他们不必等到明天。
“等到明天!”山洞里传来单调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