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理由要反对战争?就因为战争中会有人丧命?人不是早晚都会死的吗?
——奥古斯丁
烟把空气熏得像磨砂玻璃一样。海伦把上身往后靠了靠。“噢,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短短咳嗽了几声,“我们再重新好好绑一下。”
她把卡尔的手重新绑紧,然后让卡尔把故事从头再讲述一遍。所有的一切,他在忍受电刑的时候给考克罗夫特、叙利亚人和贝斯手都已经讲过的一切。所有的细节。讲完后,她说:“现在把整个故事再倒叙一遍,每个环节,不要遗漏。”
“你现在也成了心理学家了吗?”
“从你碰到妓女的那一刻讲起,一直到我把你一个人留在了公社门口为止。”
“如果你们还是不清楚我是不是患有失忆症……”
“你不是。开始讲。”
“那你为什么还要测试?”
“我不是在做测试。开始。”
卡尔皱起了眉头。过了一会儿,海伦说:“我已经说过,你不是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对这样的人不需要做失忆方面的测试。要测试的是鬼话连篇的谎言、结构混乱的谎言。好了,快说吧,你的那个妓女。”
他看着海伦。他看了看她的膝盖,又看了看自己的膝盖,然后又盯着她的脸。
她指了指腿上放着的开关。卡尔又把整个故事倒叙了一遍。那个称他为蔡特罗伊斯的妓女、吗啡针剂、去港区的过程。之前是荒芜区,他错叫成了盐工区。那家小咖啡馆,咖啡馆前的小学生以及被他们偷走的黄色上衣。再之前是沙漠、那个老农、那具脖子上有一根电线的死尸。摩托车的问题,还有口袋里的碎纸片。逃跑,穿着白色长袍追踪他的人。廷迪尔玛。骚乱,公社的焚毁,那头卡车那么大的动物引起的聚众闹事。卡尔讲述了人群的恐慌,他又是从什么地方观察到这一切的。他讲述了那家破旧的旅舍,(特别详细地)讲述了他跟那个无聊的女人在旅舍里发生的事情。他讲了那只绿色的饮料罐、黄色的奔驰车以及车里的东西。那只球,还有圆珠笔和一本写着“蔡特罗伊斯”的记事本。最后他提到了给海伦留在丰田车里的纸条。
海伦听着这一切。卡尔讲完之后像是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在口试结束时那样地抬起了头。她让他再重新讲一遍,从头讲起。然后再倒叙一遍。在讲述过程中,她既没有插话也没有动用黑匣子,这让卡尔看到了一丝希望。他觉得,只要他把所有细节按同样的顺序而且内容一丝不差地讲述出来,她就会相信他。
海伦唯一的一次评论,是当卡尔讲到那些兴高采烈的小学生的时候,她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冷笑。卡尔每在这个地方用一次“兴高采烈”这个形容词,他自己都会觉得很别扭,很不可思议,他怎么可能把装着金属壳体的运动上衣搞丢了。这里的一切都围绕着那两个金属壳体,卡尔现在对此也深信不疑了。他开始在他的句子里加上一些解释性的词语。当他讲到第五次或第六次气喘吁吁地跑着去追赶那件黄色上衣的时候,他补充了此前没有提到的细节:奥茨。那头戴着一顶纸扎的皇冠的动物在晚霞中突然站在沙丘顶上,后来还咬了他一口。卡尔还说,他那回就差一点把金属壳体给弄丢了,当时的情况有多么地可笑……就好像这件事情的不可思议性多少可以解释后来丢失金属壳体的不可思议性似的。一个数学定律,一个宇宙间的偶然事件。他求她看一下他手腕上的伤口。海伦站起身来,两只手背在后面围着卡尔的椅子走了一圈。
“谁是你的教官?”她站在他的身后问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全部?”她又在木箱上坐了下来,“民族自尊、理想主义、宗教信条,那些不值一提的华而不实的东西,一个思想不成熟的人要是用这样的东西来建构他的世界观,成年以后一般来说就很难再摆脱这些东西的束缚……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你最好再考虑一下。如果我跟你说,我再向你提一次这些问题,意思就是你真的只有这次机会了。如果我还对你说,这只是小事,意思不是说这事对我们不重要。这事很重要。”
“比人的生命还重要吗?”卡尔打起精神说了一句。
“你是说你自己吗?没有任何东西比生命更重要。”海伦用食指点着卡尔血迹斑斑的毛衣,“就算说的是一个骗子的生命、一个走私犯的生命、一个白痴或一个惯犯的生命。任何生命都是无价的、唯一的和值得保护的。法学家会这么说。问题是,我们不是法学家。我们并不认为,为了保护其他的东西或他人的生命不可以权衡某人生命的取舍。我们更多是一个统计部门。统计部门的意思是,你所说的也许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你说你不知道你是谁。你偶然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地方,而且不止一次这样。小学生、沙漠里脖子上套着电线的死尸、口袋里的证件等。这一切均有可能。但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则是说,情况完全不是这样,你说的完全是胡编乱造。这里有一个男人想要获得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他并没有把东西弄丢了,而是转移了,或者藏匿起来了。百分之九十九。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我们在这里捍卫着世界和平。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我们的微不足道的调查是为各国人民在一个无核世界上的和平相处做着一份贡献。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为了以色列国家的继续生存,为了幸福的孩子,为了吃草的牛羊,为了其他的种种。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这里不是关乎一个人的生命,而是关乎百万人的生命。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为了澄清事实,为了人道主义。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是,我们令人不愉快的审讯有点像是倒退到了中世纪。你老实说,”海伦边说,边用两根手指轻柔地抬起了卡尔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一百比一。或者一百万比一。我们现在应该怎样继续?你是怎么想的?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统计部门的工作传统是从来不动感情的。”
“你了解我。你曾跟我在一起。”
“你连自己都不了解你自己。这可是你说的。”
“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那么多的事情?”
“因为你太过愚蠢?”海伦说,“因为你到最后都没明白你当时上了谁的汽车?因为你以为一个嚼着口香糖的金发女人也许能够帮到你?我们当时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金属壳体,或者是以什么形式……”
“你知道,”卡尔说,“你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会知道,如果我们在这里结束了的话。当我们在这里完事儿的时候,当我们把所有这些漂亮的仪器都试了一遍之后,我自然会知道一切。接着我会相信你,我会向你道歉……但这种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但你可以相信我:当我们在这里完事儿的时候,你会把一切知道的事情都招出来。因为尽管我很遗憾,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是好人,而你不是。不管你是否清楚这一点。你插手了这件事,你占有了本属于我们的东西。是我们发现的东西。是我们的科学家发现的东西。所以我们是好人:我们制造了原子弹,并且造成了骇人听闻的后果。但我们从中吸取了教训。我们有一个善于学习的体制。在广岛投放的原子弹缩短了战争。在长崎投放的原子弹是否有必要可以争论……但现在不会发生第三次。我们会阻止第三次发生这样的情况。原子弹在我们手上仅仅是一个道德原则。但原子弹到了你们手上就会引发灾难。与这样的灾难相比其他的一切都不过是轻微的头痛脑热。我为什么把这些告诉你?我说这些,并不是因为我相信可以说服你。我说这些并不是因为我觉得你还有可能从理性的角度去看问题。如果你能理性地思考问题,你也不会在这里了。我说这些只是想清楚地告诉你我们的立场和处境。”
她解开了衬衣最上面的那粒纽扣,用两根手指抹去了锁骨上的汗珠,又点上了一支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