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有关心理分析,这是一种用现代科学治疗精神病人情感问题的方法。心理分析专家只是引导病人讲述其深藏内心的问题,帮助打开他的心扉。一旦谈话触及病人的某种情结,他开始主动谈及和解说,他的心理疾病和心理困惑就会消失……魔鬼般的邪念无一不是受到人的灵魂的驱使。
——希区柯克(导演)电影《爱德华大夫》
他说了很多,不管他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他都说了。只是他们究竟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还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们问他现在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但是他们却不想知道他曾经叫什么名字、曾经住在什么地方。他们只想知道他是否愿意承认是在装病,他便承认了。接着他们又重复起已经提过的问题,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回答说不知道,他们就给他上电刑。他说他证件上写着的名字是蔡特罗伊斯,他们给他上电刑。他说他叫阿道夫·奥恩或者伯特兰·贝多克斯,他们说,他不叫阿道夫·奥恩也不叫伯特兰·贝多克斯更不叫蔡特罗伊斯,然后他们给他上电刑。他说他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然后他又说他知道。他编造名字和故事,当他受够了电休克的折磨,他又编造出其他的姓名和故事。他恳求他们不要再继续给他上电刑,他把知道的关于自己的一切都倒了出来,从在仓库里醒来直到现在,希望他们由此能够看到他的合作精神。但他们还是给他上电刑。他们说这不是他们想知道的,然后又重复第一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的名字叫卡尔·格罗斯。他们给他上电刑。
他们问他汽车和船有什么共同的地方,然后给他上电刑。他们问他在廷迪尔玛都干了些什么,他们问他是否还想得起来阿克拉伽斯的暴君这个故事,让他从一千开始往回数数,每十三个数为一节。完后又给他上电刑。他们想知道他是否在沙漠里下了车、跟谁碰了头。接着又给他上电刑。他们问他的妻子叫什么名字,问他是否听说过洞穴里的骷髅和特工的笑话,问他为什么在加油站同海伦攀谈,而不是找大众车里的那对德国情人。他们让他详细描述他在酒店里碰到的那个女人,让他描述黄色奔驰车里的东西。他们问他,谁是阿狄尔·巴斯尔,他跟那人过去是什么关系,现在又是什么关系。他们问起他的同伙和同伙的名字。接着又给他上电刑。他们问他既然失忆了怎么能在廷迪尔玛找到那辆奔驰车。接着继续给他上电刑。有一只饮料罐头?一个理发师?一支圆珠笔?他们询问其中的细节,指出其中的矛盾之处或者声称给他指出了其中的矛盾之处。接着还是给他上电刑。
他们看上去很确定他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或者说他们企图造成这样的印象,让人觉得他们很确定,以便让他感觉到,他们是不会放弃的。他们会继续审讯他,直到他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他们好像是希望他主动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好像他们竭力想避免诱导他说出什么事情来。他们好像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们到底想知道什么。但是他把自己能够回忆起来的事情都已经重复说了十多遍,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问他们,他们究竟想要什么。他们给他上电刑。
他们究竟想要什么?当然就是阿狄尔·巴斯尔想要得到的东西。巴斯尔已经被他们打死了。他们想要的是Mine。但究竟是哪一种Mine?
如果他们找的是矿井,为什么他们还要审讯他?他们不是已经找到了吗?如果他们要的是圆珠笔里的那两个小东西,那又为什么把他带到这里来?这完全没有意义。他的脑袋轻飘飘的,他机械地回答着问题。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画面。一幅反复出现的画面是:他从一幢高楼上摔下来,砸到地面上发出一阵令人愉悦的声响。没有上文也没有下文,没有故事情节,只有坠落和撞击。另一幅画面是一个拿着枪的老汉。他端着枪冲进铁门接着扣动了扳机。考克罗夫特的脑袋被打飞了,就像是一只长着大胡子的西瓜,然后被击中的是贝斯手和叙利亚人。他们还在给他上电刑。这些还算不上是白日梦。卡尔并非想要做这些梦,但他也没有能力阻止这些梦。他的脑子里有人打了一个响指,门就无声无息地开了,山里的哈奇姆冲进来伸张正义。他们都对他做了些什么?他们把他解决了?他们贿赂了他?他跟他们是一伙的?
他没有办法去思考这些事情。他感到浑身疼痛。如果他感觉不到疼痛的话,那种明知疼痛还会再来的念头就会穿过他的身体,拭去他的所有想法。他感觉到他的生命取决于这些想法,取决于专注和逻辑地去思考的能力,尤其是他跟矿工所做过的那些事情。那个矿工是唯一还能救他的人。然后他又觉得,他的生命并不取决于这些,那个老汉是一个与他的那些想法完全无关的系统。突然他想起,这一切的关键是什么。关键不在于矿井,也不在于金子,其实根本就没有金子。但确实有其他的什么东西,看不见的东西,他们无法找到的东西。他费力地抬起眼睛,盯着考克罗夫特,说:
“我带您去。”
“什么?”
“我不行了。我受够了。”卡尔尽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自信。因为他知道,他的表情会出卖了他,所以把脑袋在胸口晃来晃去。“如果您把我放开,我可以带您去。”
“去哪里?”
“在山下边。我无法描述清楚。那里有一个通道,墙上只有一个手指。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带您去。”
过了长长的好几秒钟,接着又是电刑,卡尔的脑袋被抛来抛去。看来这也不是办法。但这帮刽子手在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我能不能提个问题?”
“不能。”考克罗夫特说着,往他的肩上狠狠踹了一脚,“您不准问您可不可以提问题。”
“为什么在这里!”卡尔叫道,“为什么你们偏偏要在这里审问我?”
“这是什么问题?”考克罗夫特皱起眉头看着他的俘虏,“您是想在大庭广众下、在集市广场上接受拷问吗?您的智力也就是中学生的水平,我无意让您接受更为严峻的考验。不过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是不符合这个国家的法律的,其实也不符合我们国家的法律。”
审讯就这样继续着。他们问他为什么去了荒芜区,他回答说,他喜欢奇想乐队要胜过披头士乐队。他们问他是为谁工作的,他回答说,他喜欢披头士乐队要胜过主帅梅洛夫。他们问他,他真正的名字叫什么。他回答说,他们会给他送来豆类菜肴。他们继续给他上电刑。
疼痛遍及他的全身。这跟牙痛没法比,牙痛只是集中在一点上。他的疼痛更多像洪水一样涌来涌去,像一场话剧演出,有时表现在他的身体里,有时表现在观众的脸上。手指发出嘎吱嘎吱声,双腿完全失去了知觉,嗓子里像斧头砍过一样,发出就像移来移去的石墙的撞击声。卡尔感觉得到他的心肌在胸膛里拱了起来。在两次电击之间的片刻,头痛好像不仅是在头部,而是遍及全身,笼罩在整个洞穴里。他昏过去了好长时间,然后又醒了过来。临昏过去的那一瞬间是最好的,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过这种美好的感觉了。接下来的几分钟他到了一间半明半暗的房间,好像是天快放亮的时候,房间里到处是噩梦的残余。他躺在被汗水湿透的被子里,阳光照在了海伦住的那栋别墅的百叶窗上,海鸟在叽叽喳喳地叫着,意识又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告诉他,他还没有从噩梦中醒来。他试着去回忆昏过去之前那段时间里的生理反应,想由此回到那样的一种状态。但他看到的自己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考克罗夫特和叙利亚人用同样的方法观察着他,他们想要阻止的正是他想要达到的。他们减低了电流量,为的是不让他再次逃逸到那样的一种状态中去。
“……我们是不是来聊聊天。”
“就像理智的文明的人一样。”
“我们不说其他的。”
“就是这里。”
“小学生。”
“真的。”
“您的名字。”
“我攻读的真的是心理学,六个学期。”
没有任何意义的不连贯的语句。
已经好几分钟了,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他们好像是想休息了。香烟熏人的烟雾,三个闪着暗光的亮点。考克罗夫特在说话。卡尔试着把注意力从身体重新转回到头脑中来。断断续续的想法。他想到了海伦,想到她没有留下任何消息就走了。他想到了大海,想到了廷迪尔玛的大火。他想到了海伦的汽车。她真的离开了吗?或者他们也绑架了她?他们会不会让他喝口水呢?跟他们合作究竟有没有意义,或许每一次试着回答他们的问题反而会没必要地拉长这没完没了的折磨?思绪里他正睡在一条丝绸的被子里。突然之间他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在这里。
原因是如此简单,这让他有点揪心:因为在过去几天里,那些追踪他的人并不是他想象出来的。他们一直在跟踪他。考克罗夫特自己不是也说了嘛,他们需要一个偏远的地方,可以不受干扰地审讯他。因为他们一直在紧紧盯着他,包括他和海伦一起外出的时候,所以他们才会找到矿山,一个对于他们来说非常理想的地方。他们也许贿赂了哈奇姆,或者是把他干掉了。“或者他根本就不在!”卡尔出于尴尬地大声地说道,接着又想到,这个假设是否无懈可击。但是他想不起可以反驳的理由。由此看来,他们关心的一定是圆珠笔。不是矿井,肯定是圆珠笔,是圆珠笔里的那两个金属的东西。
“东西。”他大声地说。
考克罗夫特歪着脑袋看着他。
“东西,那两个金属壳体,”卡尔说,“东西在我这里。”
他还没有说完那几个字,就百分之百地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们要找的肯定是那两个金属壳体。他们之所以在这里审讯他,是因为他们在跟踪他的过程中碰巧发现了这个地方。既然这么确信原因就在于此,他原本应该有理由可以高兴一番,但他很快意识到,那两个被他弄丢了的金属壳体也帮不了他任何忙。可是他却没有想到,在这个荒凉的山区,没有人可以不被发现地跟踪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