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祈祷的时候即使前面有一只兔子、山羊或者其他的什么动物在动来动去,这个祈祷也还是有效的。法学家们一致认为只有三种生物能让祈祷无效:那就是一个成年妇女、一只黑色的狗和一只骡子。
——阿卜杜勒·阿齐兹
卡尔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他在右前方看到了一个小型商贸集市,摸了摸口袋里的钱,然后停了车。他在两边的小商贩摊位中间往前走了几米远,然后在一个卖新鲜面包的摊位前站住了。这时他听到身后一阵惊叫。一声枪响。越过赶集人的脑袋他看见了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光秃秃的头颅。那人像自由泳那样划动着双臂,正朝他的方向挤了过来。他身后还有两个男人也在竭力穿过人群追了过来。其中那个矮个子手中高举着冲锋枪,白头发的那个脸上挂着微笑。卡尔马上意识到了他们是谁,他无须多想就知道了他们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那个最后通牒的期限已过。他在人群中跑着,希望他们不会一枪打在他的身上。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开枪打人,但是人们还是一边尖叫一边飞跑着,所有的人都奔向了两边的楼里。一下子只有卡尔和他身后追赶的人还在街上。他冲进了一条小胡同,当发现这是条死胡同时,已为时过晚。他正前方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第二声枪响。
卡尔一下子趴在了地上。从房子外墙上掉落下来的黏土碎片正好砸在他的脸上。一颗子弹从他的头顶嗖地射了过去。他快速地举起胳膊护住头,从胳肢窝里朝后看着追赶他的人。
瞬间画面:一条倾斜了的胡同。自己的身体在胳肢窝后方。画面里还有一只被丢弃的鞋,但不是他的。死胡同的入口处那个矮个子正腾空着身体,一只膝盖弯曲着差点就要碰到地面,双手举着冲锋枪朝向空中,如同那张西班牙内战时期的著名照片。他旁边是阿狄尔·巴斯尔,他像木偶般笨拙地撞到了离他最近的房子外墙上。他右半张脸上是一种轻松和吃惊的混合表情,左半张脸正好被撞成了肉馅。那个黑人看不到了。追赶卡尔的人中离他最近的是朱利叶斯,此刻他正陷在卡尔身后两米处的沙子里,一只已经没有力气的手往前伸着,好似还在试图抓住卡尔的脚。他的嘴上是一片樱桃红的血泡。
周围的声响与上述静止画面完全不符:冲锋枪的突突声,一支小口径手枪的射击声,中间还夹杂着人们的叫喊声。九毫米的子弹。美国英语的呵斥。两个身穿军装的人把卡尔高高举起,拖进了一辆绿色吉普车中。或许是他自己跟着上了车,具体情况他已经记不清了。他醒过来了,盯着脚下橡胶垫上的菱形花纹。橡胶垫在吉普车驾驶座和后排座之间。菱形花纹上可以看到沙子、纸团儿、头发和一块粘在上面的口香糖,还有就是他自己的双脚。
随着吉普车行驶的节奏,沙子和纸团儿在那里上下跳动着。有人用手按着卡尔的脖子,使他抬不起头来。这是其中一个穿着军装人的手。他的面部有着棕色近乎橄榄色的肤质,体格健壮得如同衣柜一样。他用阿拉伯语对卡尔说了两句话,标准的阿拉伯语,稍带叙利亚口音。另一个身穿军装的人说着美国英语,坐在副驾驶座上,看上去像是头儿。他的肩章上有四颗星——他真的是军队的人吗?他不是梅洛夫主帅乐队里的演奏员,那个贝斯手吗?
司机是卡尔唯一看不到的人。他只能从座位间的缝隙中看到,司机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一条有条纹的裤子。一只像少女一样细长的戴着手套的手扶在挡把儿上。光滑的手腕……几秒钟里卡尔甚至愚蠢地以为,这会不会是海伦,她来救他了。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大吼着。叙利亚人使劲把卡尔的头向下压着。吉普车驶入了弯道。
“一切正常?”
“他在你手里?”
“你受伤了?”
“他在你手里?”
“他在我手里。”
“你呢,一切正常?”
“是的,你们呢?”
“没问题。”
“有人在后面追咱们吗?”
“都死了。”
“我是问:有人在咱们后面吗?”
“没有。”
“你肯定?”
“我把他们都解决了。”
“您受伤了吗?”
“谁,你是说我吗?”卡尔问。
“您受伤没有?”
“没有。”
“前面向右拐。”
“你们是什么人?”
“前面有座桥,过了桥后再向右拐。”
“你们是什么人?”
“慢点开。”
“我们去哪儿?”
卡尔试图抬起头。叙利亚人更加使劲地向下按着他的脖子,说了句关于安全第一的俗语。卡尔只好顺从,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是唯一一个在车上蜷缩着身子坐在那里的人。从座椅之间的缝隙中他可以看到,司机和副驾驶位子上的人都是直着身子坐着的,叙利亚人半个身子压着他,也没有显露出要躲藏的样子。显然他的生命比他们的要珍贵。
现在,在被救出几分钟后,他才开始感觉到骨头在酥酥痒痒地松懈开来,对死亡的恐惧消失了,身体也随之松软下来。他歇斯底里地抽泣着,感谢他的救命恩人,那说话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寒碜。他们对卡尔说的话毫无反应。
“往左?”
“是的,往左,我觉得是。”
“那条宽阔的马路?”
“不对,我觉得。”
“你觉得?”
“百分之九十。”
“那我往左拐。”
“那是座犹太教堂。”
“那是另一座犹太教堂。”
“那我向右拐呢?”
“不对。”
“你说不对?”
“我也这么觉得。”
“你也这么觉得?”
“您不想告诉我,您是谁吗?”
“请您保持安静。”前排的一个声音说道。
当卡尔再次尝试抬起头时,叙利亚人把他的一只胳膊拧到了后背上。他试图反抗,但首先是肋骨挨了一击,然后他感觉到双手被手铐在背后铐了起来。
“他在惹麻烦?”
“就几秒钟。”
“你一个人成吗?”
“当然没问题。”
“如果他惹麻烦,汽车后面的平板上有针头。”
“那个之前断掉了。无所谓了,他没有惹麻烦。”
“他不应该叫。”
“他没有叫。”
“如果他再叫,就往他嘴里塞点东西。”
“为什么这样?”卡尔大喊道。
叙利亚人把一张揉成一团的面巾纸蒙在他的脸上,并试图把面巾纸塞进他的嘴里。卡尔左右扭着头。“我什么也不说了。”他紧咬着牙齿挤出那么句话来。
“安静,保持安静。”司机小声嘀咕道,他的声音让卡尔模模糊糊地觉得似曾相识。
他很快地想了一下,然后对司机说:“我认识您。”
“如果您不认识我那才奇怪呢。这不是顺行性失忆。现在请您保持安静。”
“这是您吗?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您想要怎样?”
“安静。”
“您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您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副驾驶座位上的人用愚蠢的声音模仿着。
“请安静,我已经说过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好吧,”考克罗夫特博士说道,“堵住他的嘴。”
“我堵不住。他把两排牙齿咬得紧紧的。”
“他不应该在这儿胡言乱语。”
“但是我堵不住。”
“那就这么着吧,只要他安静下来不说话就随他去吧。您现在安静了,还是想继续胡说八道?”考克罗夫特博士一下往左一下往右打着方向盘,使得卡尔的脑袋不停地晃来晃去。
他不说话了,注意听着车外的声响。
天气虽然炎热但所有的车窗都紧闭着。可以听到大街上被减弱了的汽车噪声、随风飘过的音乐声、卖水人的叫卖声、马匹嗒嗒的脚步声。当车在十字路口停下时,可以听到人群的嘈杂声。叙利亚人按在他脖子上的手又使劲压了一下。
途中叙利亚人问了一句,这车还要开多久?副驾驶位子上的人咕哝了一句什么。卡尔从下面看到了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现在他完全确信,这就是那个贝斯手。
“差不多。”叙利亚人说。
“差不多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开出这个城市。然后还要将近两个小时。如果到了矿山之后没有了大路,我们可能需要一整个晚上。”
“马上就是晚间祈祷的时间。”
没有人对他的话作出回应。叙利亚人自己补充道:“这样的话我们必须把车停下来会儿。”
车子继续开过了几个街区,没有人说话。然后又是叙利亚人开了口:“太阳下山后我们必须把车停下来会儿。”
“你脑袋出毛病了吧,”贝斯手说,“好好做你该做的事情。”
“这不成。”
“什么不成?”
“那样的话我就不干了。”
“什么?”
“如果不能祈祷,我就不干了。”
“那你就祈祷。”
“你们必须停车。”
“你疯了吗?在市中心,后座坐着一个嘴里没塞任何东西的人质。你能这样祈祷吗?”
“我可以往他嘴里塞点什么。”
“别废话,就在汽车里祈祷。”
“这是不可以的。”
“这当然是可以的。现在闭上你的嘴。”
“唉!”叙利亚人自言自语道,语气里明显带着几分无奈,“原来是这样。我应该闭嘴。”他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翻着什么,然后把胳膊向前伸了过去,“那么我现在就下车。这是一百二十元。停车。”
“拿着你的臭钱,你现在不能说不干就不干。”
“凭什么不能?”
“你可以在后座上祈祷,低下身去念你的祷文,不要再来烦我们。”
“这样不成。即使我想这样也不成。你不知道我们在往哪儿开吗?”
“就是我们想去的地方。”
“我们在向西开。但麦加是在……”
“万能的上帝,向西开!那你就向着西边祈祷呗,”贝斯手说道,“怎么说地球也是圆的。”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他停了一下,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这太不像话了。”
“什么太不像话了?你是说地球是圆的这件事太不像话了?”
“停车。”
“继续开。”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卡尔感到压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慢慢松开了。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看窗外。新城区的房子。贝斯手大叫一声转过身来,用枪把砸了一下卡尔的脑袋。
“做你、该做的、事。”
“停车。如果我不能祈祷,我就要下车。”
“你是想要更多的钱吗?”
“你们真是狭隘。”
“什么?”
“我说的是:你们真是狭隘。”
“什么意思?”
“就你们犹太人把金钱看得那么重。你们以为,用钱可以控制一切!钱,钱,钱。”
“你也可以免费为我们工作。”
“我见到过的美国人都是这副德性。对你们唯一重要的东西就是钱。你们不祈祷,你们不知道五根柱子,你们的灵魂救赎……”
“五根柱子。不要在这儿胡言乱语。”
“这是一项神圣的义务,这项神圣的义务是……”
“但并不是在所有的情况下都必须这么做吧?”考克罗夫特博士插了进来,“在战场上,当以色列的坦克向你们碾压过来的时候,你们还会祈祷吗?”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能说明一些问题。”贝斯手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二十年来从没错过一次祈祷。再说我们现在也不在战争中。”
“这可说不定。”
“也许你们在战争中。我只是被你们雇来的。你们付给我钱——但我和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
“哦,他和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贝斯手装出一副激动的表情,转身对考克罗夫特博士说,“我们雇了个叫钳子的人,可他和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他的灵魂救赎和这件事没有一点关系。”
“我要在下一个红绿灯的地方下车。”
“前面没有红绿灯了。”
“我还是要下车。停车。”
一段时间双方都没有什么举动。接着叙利亚人打开了他座位旁边的车门。卡尔听到车道发出的响声。一阵骚乱。卡尔的衣服被扯了一下。卡尔趁机又抬起了头四处张望。他们正行驶在六车道的五月革命大道上,这条车道连接经贸部和民用机场。这时他们驶过一个公交车站,刹那间卡尔看到了一个等车的女人,她正凝视着过往的车辆。卷发,考究别致的衣服,简单乏味的脸。这个女人来自廷迪尔玛。他使劲摇着头,绝望地冲她打着招呼,但她好像没有看到他。
坐在前排的贝斯手用枪把打着卡尔和叙利亚人。考克罗夫特博士开得越来越快。叙利亚人关上了车门。
“我是一个虔诚的人,是一个好的穆斯林……”
“一个虔诚的好穆斯林也会允许自己错过一次祈祷。过两个小时后你可以再补上。”
“这是违背教义的。”
“绑架和拷打人就不违背教义吗?”
“你们也这样做嘛。”
“我们也这样做?这是什么混账逻辑?”
“不是吗,这符合你们的宗教信仰吗?”
“我是无神论者。”
“你说过,你是犹太人。”
“我说过,我妈是犹太人。但是她相信上帝差不多就像她相信雅利安人的阴茎有生理优势一样。现在请给我解释一下,你是如何一边做这份工作,一边认为忘记做一次普普通通的祈祷就会激怒真主的?你觉得,有一天你会遇到你的造物主,对他说:‘你好,我就是那个叫钳子的男人,但我做过的事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一个无神论的犹太人和一个满脸胡子的浑蛋心理医生做了同样的事情?’”
“你们美国人无法理解这些。祈祷是神圣的。在你们眼里没有什么事情是神圣的。”
“问题不在于,什么事情对我们来说是神圣的,”考克罗夫特博士说道,“问题在于,你是否跟我们站在一起。”
很长一段时间卡尔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只能猜想,在他的上面他们正用眼神交流着什么。最后是医生的声音:“如果我稍微绕一下圈?这是不是一个折中办法?我们可以在前面拐弯,然后在林荫大道上向东开几分钟,你可以向前方祈祷,然后我们再绕回来。这样可以了吧?在塔吉特市中心绝对不能停车。”
叙利亚人二十秒钟没说话,显然是为了维护脸面。然后他说:“我需要绝对的安静。”
“当然,安静,没问题!”贝斯手大叫道。透过座位间的缝隙卡尔看到,考克罗夫特博士用指尖碰了碰贝斯手的手臂。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吉普车向右拐了个弯,接着又一次右转弯。卡尔听到了不一样的声响。拥挤的交通,工地,摩托车的喇叭声。
几分钟后,贝斯手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问道:“现在怎么样了?你是不是可以开始了,还是已经祈祷完了?不可以再向东开了。”
“太阳还没有下山。”
“你说什么?”
叙利亚人用手指敲了敲侧窗。“还有晚霞。”
“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们的折中办法是绕个圈。现在我们已经在绕了,快点祈祷!”
“要太阳下山后才成。”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你说过,现在正是该死的晚间祈祷时间。”
“我说的是,马上。马上时间就到了,等太阳下山之后。”
“太阳已经下山了,你这个人!”
“必须等晚霞消散了之后才可以。”
“那边的人!嘿,快看啊!那边的人在干什么呢?”贝斯手兴奋地转过身来。
“他们不是贾法里派的。”
贝斯手之前的声音还夹带着恐吓和歇斯底里,现在完全不知所措了。
“你知道我们现在正往哪儿开吗?你以为我们是在悠闲地旅行吗?如果我们再这样开五分钟,我们就到塔吉特的东部了。”
“这有什么问题吗?他被我按在下面呢。”
“考克罗夫特,现在往回开。”
“这儿不能掉头。”
卡尔听到了怒发冲冠的声音。
“祈祷!”
“不要犯傻了,”叙利亚人现在明显有了优势,“要是天上还有一丝晚霞就不能祈祷。这是禁忌。”
“禁忌!”
考克罗夫特博士的声音也不再那么镇静,他继续问道:“为什么这是禁忌?车外那些人不是也在那里祈祷嘛。”
“可事情就是这样。”
“为什么是这样?《古兰经》里写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古兰经》里写没写?”
“我知道事情就是这样,这就足够了。”
“那你是从哪儿听说的?”
“从哪儿,从哪儿!因为我知道。太阳升起的时候,太阳下山的时候,还有太阳正当午的时候——都是禁忌。”
“也就是说,《古兰经》里没有写,你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听说的。”
“我不需要知道这个禁忌是从哪儿来的。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祈祷的,我父亲的父亲也是这样祈祷的,我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同样还是这样祈祷的。伊斯兰不像你们的教堂,你们的教堂里总有人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
“我说过‘我们是无神论者’,你难道哪儿没听懂吗?”
“无神论者或是基督徒,其实都一样。在你们看来没有什么是神圣的。而我神圣的义务要求我……”
“神圣的义务!你连一遍《古兰经》都没读过。你到底识不识字?太阳上山,太阳下山,禁忌——你都知道些什么?”
“只要车外的那些人在祈祷,”考克罗夫特博士试图缓和气氛,“这就说明,对应该何时祈祷这个问题显然有不同的理解和诠释。但在目前这样的紧急情况下,在这种准军事的情况下,而我们现在正开往塔吉特东部的军事基地,我相信,作为一次例外……”
“对何时祈祷问题的诠释,没错。”叙利亚人的声音越来越安静平和、彬彬有礼,他显然很希望,这样能让他很有限的英语水平听上去还过得去,“的确有这样或那样的教派。贾法里派的人要等到天空中的晚霞都散尽才能祈祷。”
“为什么?”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只有基督徒才会提出这种愚蠢的问题。这跟为什么无关。有些东西比为什么更重要。为什么上帝允许邪恶存在?为什么天空中有云朵?为什么美国人不是足球世界冠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如果你不知道原因,”考克罗夫特博士说,“我现在就掉头。”
“我知道。”卡尔说,他盯着脚下的橡胶垫子,车里的沉默让他感到似乎既不应该说话也不应该继续这种沉默,所以他继续说道,“这是由于自然拜物教。这种教派起源于中东。信奉自然拜物教的人绝不允许把祈祷和对太阳的朝拜相混淆。”
叙利亚人带着赞许的意思压了压卡尔的脖子,显然把他当成了用腹语说话的木偶。“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带着自以为是的口气他又补充道,“当然还有上百个其他的原因。”
贝斯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考克罗夫特博士缓慢地向前开着车。接着卡尔看到,叙利亚人正在把拖鞋从脚上蹭下来。卡尔的头被拧到一边,深深地按在了副驾驶座和叙利亚人膝盖之间的缝隙里。叙利亚人狠狠地用力向下按了按卡尔的脑袋,意思是警告他不要乱动,随后抬起了手。卡尔感觉什么东西在身上压了一下,一个九十公斤的庞然大物满身是汗地向着麦加的方向俯下身来。
在汽车有节奏的颠簸下卡尔的上半身被慢慢地颠向了车的侧面。他的嘴快挨到车门把手了,他努力伸长着下巴。
三四次的尝试失败后,卡尔成功地用牙齿咬住了车的把手。他等着叙利亚人结束祷告重新坐直身体。汽车向左一个急转弯,卡尔打开了车门,借助着离心力冲出了车门。后面有两只拳头试图拉住他,但没有成功。卡尔双脚使劲往后一蹬,从一只哞哞叫的骡子前横穿过了马路。虽然他戴着手铐,但还是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快速奔跑着。只可惜跑错了方向。在他的正前方是一堵二米五高的墙,左右两边都是房子,后面追赶他的人已经逼近:刺耳的刹车,两扇车门打开的声音,至少有两双军靴踩踏着沙子。他没有时间再去考虑。高墙前停着一具被烧毁的汽车残骸,汽车的轮辋被砖瓦高高顶起。双手还被铐在背后的卡尔把汽车后备箱和车顶当作跳板一跃而上,腰部正好撞在了高墙上端的边棱上。一时间他和他的生命就这样悬在那里。接着他的上半身慢慢地向墙的另一侧倾斜了下去,他头朝下地落在了一大堆红枣上。
小商贩们一下子跳开了,戴着头巾的妇女纷纷躲闪而去。这是一个集市,中间有一个灰色的大型帐篷。卡尔在枣堆里翻滚着身体,抬头看了下,没有人追着跳过来。向左看向右看都是连绵的高墙。他翻了个身背朝下,把手铐往下顺着屁股蹭到了膝盖下,然后从脚下套了过来。他又向上看了一下:没有人。四周的人大声叫嚷着。一个老妇扯着他的衣服,怨气十足地拾起了一个被他压成泥的枣,破口大骂。他推开了老妇,蹦跳着跑开了。后面的叫嚷声加大了一倍。穿着长袍的男女商贩们波涛汹涌般地冲向他。这时卡尔发现就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墙上有扇门,三个狞笑着的男人正穿过门洞走来。考克罗夫特博士走在最前面。
卡尔来不及多加考虑,跌跌撞撞地穿过两排卖调料的摊子,扯翻了好几个彩色编织袋,撞上了两片挂着的羊排,跳过一堆还没熟的南瓜,脚被铁杆和麻绳搭起的建筑物绊住了。大型帐篷在他头上塌倒下来。震耳欲聋的噪音。穿着灰色亚麻长袍的人群把他围了起来。他能听到他们刺耳的尖叫声,却看不到他们的面孔。当卡尔从篷布里探出头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把对着他的手枪。
拿着手枪的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警察。他的旁边是另一个身体一半儿还被裹在篷布里的警察,他的手里拿着一个被折断的水烟斗。警察的身后是几个女商贩,再后面是叙利亚人、贝斯手和考克罗夫特博士。卡尔为他的幸运感到高兴,向那三个追赶他的人投去了幸灾乐祸的目光。
叙利亚人在贝斯手耳边小声地说了点什么,然后贝斯手在考克罗夫特博士耳边也小声地说了点什么。考克罗夫特博士掏出了口袋里的钱包,扔向了警察。
在两个警察还在看钱包里究竟有些什么的时候,卡尔感觉到自己已经被戴上手铐,拉扯着,穿过向他吐唾沫的人群,重新被带上了吉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