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神,我无法知道他们是否存在,也无法知道他们的形象。阻碍我了解这些的能量很多。这个问题很模糊,而人的生命是短暂的。
——普罗塔戈拉(古希腊哲学家)
望不到边的羊群,笨拙的木头羊,羊的身体里面是打扮成教士的蛀虫,在他的梦里蹒跚地走动。他挥了挥手,像要把这些幽灵赶走一样。他一骨碌在晨曦中坐了起来。
就这样他坐在那里苦思冥想了大约一刻钟或更长一点时间,然后往平顶别墅走去。离开露台二十步或三十步的时候,他犹豫了。他跪在一棵树后,哭了起来。他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最后他上前敲门。他把一只眼睛贴在门的猫眼上,又敲了敲门,然后围着房子转了一圈,透过每扇窗户往里张望。卧室的百叶窗没有放下。床上没人。海伦的箱子也没放在柜子上。
他的口袋里还装着房子的备用钥匙。他打开了门,叫喊着海伦的名字。他一间一间地寻找,但所有房间都已清理一空。床头柜上有一张没有填写的酒店表格。只有那台他们一起搬回来的上面写有波兰文字闪着银光的机器,还放在厨房的餐具柜上。另外还有一篮水果。
除去卡尔在仓库里醒过来发现自己失去记忆时的绝望,现在应该是他感觉到的最糟糕的时刻。他甚至不知道,海伦是不是因为他才这样匆匆离开了别墅。他们没有谈起过旅行计划。
酒店前台的服务员带着十分确定的语气告诉他,别墅的另一把钥匙已经交了,房客已经支付了今后两天的租金。为什么美国女商人这么着急地动身离开了,他们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什么女商人?今天早上?不,值夜班的人现在不在酒店里。
卡尔坐在平顶别墅的露台上,吃了一个苹果,越过那一片松林看着大海。他打开冰箱,看了看冷冻格。他又仔细读了一遍那台闪着银光的机器上的技术数据。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电影,灰灰的荧屏颤动着。他再一次从垃圾桶里把那些纸片捡了起来,但却无法再拼接到一起。他走到床边,抖了抖被子,又把枕头拿起来看了一下。在一个枕头下他找到了一件毛衣,他把毛衣按在自己脸上好几分钟,呼吸着毛衣上的气味。然后他把毛衣套在自己身上。他又趴在地上看了看床底下。
他在那里发现了一支削下的铅笔的木屑和一根粉红色的皮筋,皮筋上绕着几根金色的长发。
卡尔在浴室里找到了一个空的洗发水的瓶子。他一次又一次地站在那台闪着银光的机器前面。为什么海伦会把这台机器和矿井或者笔芯混淆起来?她真的是搞错了吗?他仔细察看了机器旁边的两极插头和一根电线,这根电线他可以挪作他用。床头柜上台灯的电线是固定的,没法拆下来。不过电视机有一个双线插座,只是跟机器的不匹配。
他心灰意冷地倒在沙发上,用脚调换着电视节目。测试图像,还是测试图像,电影。
“现在你听我说。我只说一遍。我们不是有病的男人。”
他咬了一口苹果,嚼了嚼,接着一口吐到电视机上。
电视屏幕上留着湿湿的水果残迹,上面突然出现了海伦的画面。卡尔把眼睛闭上,呆了一会儿,等他重新睁开眼睛,发现那不是海伦,甚至不是一个女人。原来是李小龙。他带着舞蹈般轻盈的动作,穿过一块很亮的四方形光影,进到一个漆黑一片的房间,用手掌一下打到一个男人的喉结上,从他的笑声就可以听出那个男人是一个恶人。李小龙的动作跟海伦的一样。一模一样。
卡尔把嘴里剩下的苹果也吐了出来,一路摇着头,穿过两个露台往沙滩走去。那里有几个皮肤苍白的欧洲人在晒太阳。一阵狂风把他们的浴巾吹得卷了起来。
沙滩一头有一排熔岩石块,把沙滩自然地隔开。卡尔找了一块避风的地方坐在岩石上,看着大海涌起的波浪,千年不变地川流不息。
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两个柏柏尔女人,身上裹着蓝色的浴巾。一个十二岁上下的女孩和一个长着一张骷髅脸的老妪,她的两只眼睛就像是两个洞。老妪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涂了油膏的小棍。她把女孩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前,用食指和中指紧紧按住一只眼睛,然后用小棍在女孩的眼皮上擦过。女孩睁开四周都是厚厚的黑色油膏的眼睛,不停地眨着。
卡尔回想着海伦的指责,想得越久,越觉得她的指责无可厚非。她遵循着她的逻辑,而按照她的逻辑分析,显然她是对的。在他尚能回忆起来的短暂生活里发生的一切,都显得如此地不可能。一连串令人害怕的不可能性。再加上他的家人、他的同伙、那把木枪……波兰产的机器。细想起来这一切全然没有意义。他试着去回忆车间里那两个男人说的话,却看到了那个眼睛周围涂着一圈黑色的女孩投来的羞怯的目光。老妪忙着清理女孩一只手上的红色指甲花颜料。卡尔想,这里的人化妆本来用这种黑色和红色的药膏就足够了,一家美国化妆品公司有必要专门派人到这里来吗?海伦如果想要在这里推销化妆品的话会非常吃力……突然他想到,海伦的单子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呆住了。海伦的电话清单。那天他留在了沙滩上,米歇尔在那里读着她的漫画书,给那个德国游客展示着纸牌,海伦回去列了这张电话清单。海伦跑回平顶别墅去的时候,大约是十点至十一点之间。她去的时间不长,大概是一刻钟吧。就在这段时间里她声称给巴黎、伦敦、塞维利亚、马赛、纽约和蒙特利尔的朋友和熟人打了电话,请他们在当地的电话簿上查找蔡特罗伊斯……蔡特罗伊斯、蔡特罗伊克斯、西特罗伊斯、塞特罗伊斯等等名字。为什么他现在才想起来这些?
天际线上出现了一艘汽轮,后面很远的地方就是美国。跟纽约的时差是六个或是七个小时。这就是说,海伦是在美国后半夜三点至五点之间打的电话。这当然不是不可能的。但真的可能性又有多大?跟她通电话的又都是一些什么样的朋友?也许真有这样的怪人,不在乎半夜从睡梦中被拉起来,到电话簿里去查找一长串根本不存在的法国名字。但海伦并不像是一个在日常生活中乐于跟那种怪胎打交道的人。这个想法在卡尔的脑子里一旦扎了根,马上又让他联想起一系列前后矛盾的事情。
海伦曾经搜查过他的东西,这还算是小事一桩,他后来不是也查看过她的东西嘛。但为什么她有手铐、脚铐和那个像警棍一样的东西?他怎么能够真的相信她的话,说那根警棍只是性生活的工具?而美国一家化妆品公司的职员又是从哪里学会像李小龙那样的本事,一掌就能击断成年男人的喉结?一切迹象不都表明她曾经受过某种警察的专业训练?卡尔想的时间越长,越觉得对此确信无疑。海伦日复一日地陪着他,也可以说是监视着他……为什么从来没有过哪怕是一点微小的提示可以说明她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在下船的时候她的样品箱子就那么巧掉到了海里。在舷梯上的争夺中,一个小学生从她的手中把箱子抢了去。
“你真的有妄想症。”他在脑海里听到海伦的声音,同时又想起了海伦对矿井或者笔芯毫不掩饰的兴趣。这难道不奇怪吗?特别是在前一阶段,她唯一感兴趣的好像只有这个。他现在心里已经非常确定了。他脑子里已经出现了这样的画面:海伦穿着一套看不大清什么样子的制服走进门来,给他戴上了手铐和脚镣……但可惜还是有那么一些事情与这些有趣的幻想对不上号。那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所处的情境。他只是在沙漠里的一个加油站偶然遇到了海伦。海伦事先不可能知道他会出现在那里。是他先上去跟海伦打招呼的,而不是反过来。
他筋疲力尽地蜷缩在电视机前。直到电视里播送晚间新闻,他一直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又想起了考克罗夫特博士那张长着大胡子的脸。他当时对医生不是也有过同样的怀疑吗?当时医生对他提出了一系列的质疑,到最后什么都提到了,还说他是在装病,但为什么就是没有看到真正的他?也许他真的有妄想症。他在那里想了几分钟,然后跳了起来,跑到厨房打开了所有的抽屉。在放餐具的抽屉里他找到了一把刀、一把小螺丝起子和一个手电筒。带着这些东西他跑了出去,在黑暗中他沿着盘旋路往下悄悄地走到了下一栋完全相同的平顶别墅。
那栋楼里没有灯光,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过去好些天里也没有看到过那里曾经有过灯光。窗户都关着,这幢房子显然没有租出去。他用手电照了一下房子的正面和花园,又确认了一下没有人在跟踪他,然后他用刀和螺丝起子撬开了那栋房子的信箱。里面有酒店用塑料袋密封的通知、饭店和潜水学校的广告,所有东西都和海伦信箱里的东西一样。他还找到了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但就是没有心理诊所的字条。
当他还在注意看着手里的这些纸张的时候,花园里亮了起来。街的另一边,沿小山坡往上走几步的地方,一幢房子楼上的灯亮了。印着繁花图案的窗帘后面,两个苗条的身影正面对面向对方走去。卡尔想了一下,手上拿着那一摞印刷品走到那幢房子前,按响了门铃。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屋里传出轻轻的音乐声。
“您最近几天有没有看过信箱?”
“您说什么?”
“您最近几天有没有看过信箱?”
门全部打开了。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出来,接着又来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他们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两个人都穿着白色的浴衣,一个人的头发是湿的。他们的目光跟随着卡尔手的动作,特别是那只拿着刀的手。他们很认真地听着卡尔讲的话,回答也是同样地认真。是的,他们住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已经快半年了,他们定期打开信箱收取信件。他们中的一人是记者,与巴黎常有联系……但至今没有发现信箱有什么问题。这对他们的工作很重要。但心理诊所的字条他们没有收到过。不,他们很确定。如果有过的话他们一定会记得。他们当然可以再去看一下,如果这对他——您叫什么名字来着——很重要的话。
卡尔垂着脑袋等在门口。他们一个人走进了屋,另一个留在了门口,整理着他那件不时散开的浴衣。他们原来是邻居……有意思。这里附近有一家心理诊所,真的是这样啊?这里是属于喜来登大酒店的?为旅游者准备的?不,他敬请原谅,这让他无法想象。他并不是有什么偏见,他自己也接受过几次心理治疗,在新泽西州,当然更多是出于好奇,而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但这里也有这样的诊所,他还是感到有点惊讶。心理学在非洲,这不是有点像要把冰箱卖给因纽特人吗?
卡尔紧张地越过他看着黑黑的房间深处。
另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大摞广告和拆开的信封走了回来,深表遗憾地再一次证明,没有收到过心理诊所的广告字条。
“您是不是曾经收到过?您现在需要心理辅导?是不是?”
两个男人在同一时间开始奇怪地笑了起来。卡尔不知道他们只是在表示友好还是在取笑他,匆匆地跟他们告了别。
他把手里还拿着的螺丝起子、刀和那摞印刷品扔到了随便一处树丛里,迷迷糊糊地沿着小巷往山坡上走去。没有人收到过心理诊所的广告字条,没有过。只有在海伦的信箱里有人扔进过这样的字条。在整座城市唯一的一栋别墅的信箱里,而在这栋别墅里住着的人真的遇到了问题。
卡尔找不到诊所所在的那条街了。一直到了门口他才认出来。那天跟考克罗夫特博士告别之后,他曾偷偷溜了回去想用自己的钥匙打开门但没有成功。
窗户里没有灯光。门开着。卡尔先是按了一下门铃,然后摸索着寻找走廊里的电灯开关。但灯打不开,所有房间里的灯都打不开。卡尔打着手电筒查找了整幢房子。所有的家具都不在了。他并不感到特别的惊奇。只有在楼上还留着那张三条腿的桌子。那两本书也不在了。
带着一种无以言表的绝望,卡尔打开了窗户。他用胳膊肘撑在窗台上,越过街道看着茫茫的黑夜。星星、人、房子、诊所。考克罗夫特博士、海伦、波兰机器。沙漠里的死尸。他回到屋里,背靠着墙坐在地上。他的感觉还和以往一样,希望通过思考可以明白一些事情。
但每当他想把各种各样的线索连接起来的时候,就会变得一团糟。然后他的思绪里就会刮过一阵狂风,不仅吹掉了那些连接,而且把那些线索也吹得不见踪影。留下的只有令人麻木的一片漆黑。思考的乐趣如同用头撞墙一般。
这些天来,在他能回忆起来的事情里面,他经历过的前后矛盾的事情要比别人七十年里经历过的还多。现在他面临着再一次失去新生活的危险。海伦不见了。考克罗夫特博士不见了。心理医生的诊所也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笔芯被偷走了。阿狄尔·巴斯尔给的期限已过……也许正有人切断了他儿子的手指或者强奸了他的妻子。
他很难找到确切的词语来描述他此时此刻的情绪,更不用说他的处境。他不知道他究竟还能感觉到什么。他转过身,把头往墙上撞去。一大半的头部失去了知觉。他又回到了窗前,往外望去。在黑暗的街角有几个黑暗的人影。有一个人影在注视着他。至少他感觉是这样的。还算好,至少追踪他的人或者他的妄想症并没有消失。他把手电筒的光束对着自己的脸。他们想看就看吧。让他们看到,他对这一切都已经不在乎了。他们想来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