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形象,这多没意思。如果允许我直言,听上去也许有点过于冷酷,但我对人真的不感兴趣。
——卢曼(德国社会学家)
旅馆的看门人连头都没抬一下,就把七号房间的钥匙放在了柜台上。
从一个破旧的楼梯上去,是一道破旧的走廊,然后进了一个破旧的房间。女人很快拉开了衬衣。这样的场景卡尔还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赤裸的乳房……又一个赤裸的乳房……至少他回忆不起来曾经见过这样的场面。
对此他毫无招架之力。
“跟我说阿拉伯语。”当他们并排躺到床上时,女人对他说。
“为什么?”
“跟我说,你这个野蛮的男人!”
“什么?”
“说阿拉伯语!”
“说什么呀?”
“随便!”
“我想不起来说什么。”卡尔轻声用阿拉伯语说了一句。
她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她的脸上露出一副心醉神迷的表情。“快点继续。”她呻吟着。卡尔发现,她根本不懂阿拉伯语。他叫她愚笨的母牛、丑陋的老太婆、脑子出了毛病的烫发女孩儿。就在房间有节奏地上下颤动着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件他扔在床边的黄色运动上衣。他不由得想到口袋里的东西,特别是那张城市地图。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无法投入。他闭紧眼睛,试着去想象自己怀里的是海伦。他把头放到女人的腋窝里,马上意识到:这不是头一回。他有妻子和孩子,他跟他的妻子做过爱。他忘记了呼吸,他大口地喘着气。她的动作总算停了下来。
当那个女人去淋浴的时候,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浴室门“砰”的一声,女人回到了房间。他听到,女人在擦干身体。他听到,她在穿上衣服。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一直在低声自言自语地说话。她说,他是一个毫不留情的猎人、一个厉害的性交高手,是一头牲口。此类的话她在床上的时候就说个不停(她也许只是在重复这些话,为的是不要在自己面前显得变化无常,她一副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告别的时候她再一次走到他的身边,把食指放在他的嘴唇上,然后放到自己的嘴唇上,说:“如果我们偶然再次相遇的话,你知道,我们不认识。”
她看着他,直到他点了点头。然后她走了。他继续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在房间的四个角上可以看到脱落的石膏花饰。房屋正面窗的上方有好几个水渍连环组成的圆圈,他不知道那些书法般的轮廓都代表着什么意思,就像他同样搞不懂大部分其他的事物和面孔一样。他思考着二者之间的相似性是否具有某种神秘的含义。他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邻屋传来什么声音,好像是两个人交欢时发出的呻吟。卡尔不想听到这样的声音,便把头埋在枕头里。两个人的呻吟声越来越响,或者确切地说只是女人在大声呻吟。男人只是他想象出来的。或者也有可能是两个女人在那里尽情享受。或者是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或者是女人独自一人。可能性之多让他感到不安。
他想到,他在的这个房间几分钟前曾经发出过同样的响声。突然他觉得,好像不仅是同样的响声,而且就是刚才的声音,那个发疯的女人大声的呻吟现在好似延迟的回声一般透过屋子的墙壁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就像刚才有人在邻屋把他们的声音用录音机录了下来一样,现在回放的是他自己的本不存在的激情。他在床上坐了起来,把一只耳朵贴在墙上。好几分钟时间,呻吟的节奏在不断地加快,突然出现了一个高八度,就像驶过的警车发出的警笛声一样,而另一个声音低沉、短促,夹杂在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中。接着,一切归于平静。
卡尔松了口气,总算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而且可以肯定那不是他的声音。在和那个女人做那件事的整个过程中,他只是在开始的时候轻声说过几句阿拉伯语,后来一直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从好几个角度讲他都觉得很尴尬。其一他不认识这个女人,至少他自己相当确信不认识她。其二,他在她面前隐瞒了一些什么,虽然他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其三,他虽然能够回忆起,在做爱的时候是应该发出声音的,但却不记得,他自己应该发出什么样的响声。所以他担心,在那些可怕的不熟悉的响声里面听到自己的声音。
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他觉得真的听到了警车开过的声音。他对自己说,这可能是来抓他的……他又陷入了梦乡。他突然觉得后脑勺上有什么在啄着他,很疼。他眯缝着眼睛看了一下,视网膜上好像有一个月牙状的光斑。月牙闪烁着啄着从左边滑入了夜空。梦里他看到自己喝着绿茶,看到自己坐在一张绿色的桌子旁边,注视着一幢绿色的房子,房顶上飘着一面绿色的旗帜。一辆吉普车开了过去,他又想起了那只饮料罐……猛地,他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那两个注射液瓶子,拿出了记事本、城市地图和其他的东西。他在床上摊开了地图,用食指搜寻着他现在所在的地方,不禁吓了一大跳。地图上有一个蓝色的圆圈标出了他所在的旅馆。但是那个圆圈好像不是那么准确……也有可能是公社的所在地,而不是旅馆。或者是这条街上的另一栋房子。不,指的一定是公社!他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但仅仅是一秒钟时间。接着他在隔了几条街区的地方发现了第二个圆圈。然后他看到,整张地图上,很多街道和房子都做了记号,画了圆圈。“谁做的这事?”他自言自语道,“是邮递员吗?”
大部分记号在廷迪尔玛。卡尔数了数,总共有将近三十个蓝色的圆圈。但所有棘手的地方,也就是说,所有那些跟他过去几天遇到的事情有着一定关联的地方(喜来登大酒店、阿狄尔·巴斯尔的别墅、考克罗夫特博士的诊所,等等)都没有标出。他碰到里萨的酒吧没有标出。那两个男人绑架他的车间没有标出。上面也没有海伦的平顶别墅。他拿起圆珠笔,在沙漠的荒芜区画了一个蓝色的圆圈,大致就在仓库所在的那个地方。这是另外的一种蓝色。他走到窗前,又一次把圆珠笔拆开,拿起笔芯对着光亮仔细看着。铬银材料,直径大约五至六毫米。前面是一个小小的装着弹簧的部件,后面是一个蓝色的塑料塞子,没有办法拔下来。这里也有一行被刮去的制造商名字:Szewezuk。他再一次仔细看了看圆珠笔的各个部件。两段外壳、一块锯齿形的塑料、一个机械压力部件、笔芯、环圈和弹簧。他用两根手指压住弹簧,弹簧一下子飞了出去,打在窗户玻璃上。
隔着窗户往下望去,卡尔看到一队男人正在街上奔跑。一个掉队的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卡尔把笔芯的一端含在嘴里,看着那些人。从远处传来一声叫喊。突然他自己也大叫了一声……窗户玻璃上留下了一串细小的血滴。
他用牙齿把蓝色的塑料塞子强行拔出来时,划伤了嘴唇。笔芯“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疼得踮起一只脚跳着。然后他捡起笔芯,放在眼前,想看清空着的那一头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他把笔孔转了一下,又摇了摇。两只长条状的金属壳体掉在了他的手上。两只壳体外形完全一样,四角都是圆的。它们都是圆柱形的,都是暗银色的,一看就能发现跟圆珠笔的其他部件不一样。卡尔一秒钟都没有怀疑他找到的是什么东西。每个圆柱体的中间有一道不易发现的焊缝。他在浴室里把嘴唇上的血迹洗净,然后套上衣服,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