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丽西亚:我的车在外面。
德夫林:当然。
——希区柯克(导演)电影《美人计》
他花了好几分钟时间才使自己平静下来。在驾驶员的位子上坐下之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右边的后视镜,擦得锃亮,平行四边形的外壳,四角是圆的,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后轮底下压着的一只被碾扁了的饮料罐。
太不可思议了。他把额头靠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声又把他吓了回来。他深呼吸了三四下,拿起了副驾驶位子上的公文包,又放下了。他再一次像瘫倒了一样。所有的肌肉好像一下子都离开了他的身体。他感觉不舒服,他感觉非常不舒服。他突然觉得不再那么确定,是不是马上想知道自己是谁,是不是还想知道自己是谁。就这样过了几分钟。从汽车的挡风玻璃向前望去,是一条狭窄的街道,来往的行人车辆不多。那两个男人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坐了下来,还在继续观察着他。他们旁边有一个男孩,像拳击手那样向空中挥舞着拳头,口中喊着:“奥茨!”
从屋后传来弱弱的回声。
公文包里的内容很让人失望。那摞纸张都是空白的,大概有二十张,白色的,没有横线格子。另外还有一张用旧了的塔吉特地图、一个空的眼镜盒。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
卡尔下了车走到汽车后面,打开了后备箱。里面有一只彩色的球和一把扳手。在车内的箱子里,有两只玻璃药瓶。座位底下有一副墨镜、一支金属外壳的圆珠笔、两个可口可乐瓶盖和一把很钝的刮胡刀片。另外车里还有一本小记事本和一件黑色的卡迪根毛衣,口袋里没有东西。能找到的东西都在这里了,第一眼看上去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人了解到汽车主人的身份。第二眼同样如此。那两只玻璃瓶里装着一种透明的液体,瓶上的说明已经看不大清楚,但大致可以猜出这是吗啡针剂。记事本就像那摞纸一样,里面没有任何内容。只有一个用圆珠笔画的蓝色的圆圈。圆珠笔的夹子上刻着一排字母:Szewczuk。显然是公司的名称。
卡尔把圆珠笔拆开,用笔芯又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把笔重新装上。他摊开塔吉特的地图,右上角完全不合理地顺序地标出了廷迪尔玛。他把眼镜盒打开了又关上。他摸了摸那只彩色的球。这是一只用不同颜色的皮革缝起来的球,给小孩玩的那种……蓝色、红色、黄色,还有一块褪了色的橙色,有过特殊经历的人也许会由此想到一段被切下的指尖的颜色。球里面好像是木棉或者是其他什么比较硬的泡沫材料。卡尔使劲挤压着皮球,想能够摸到里面有什么东西。他用牙齿把球咬开,撕成了碎块。但里面除了木棉还是木棉。最后他又一次拿起了公文包,随后又依次把所有其他物件拿在手里,翻来转去,仔细观察着。他再一次搜看了座位前的杂物箱,查看了所有四个脚垫的下面。在副驾驶位子前面放脚的地方,他找到了一个很小的铅笔头和一张购物单子,上面自上而下写着:水果、水、鸡蛋、牛肉。他看着购物单,就像读着一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通告。他开始哭了起来。
接着他使劲地把木棉团扔出车窗,把所有其他找到的东西都塞在自己的口袋里。他下了奔驰车,锁上了车门,然后返回到海伦的车子那边。他先前留下的字条还在那里,仍放在驾驶员的位子上没人动过。不见海伦的身影。通向公社院子的门被一个木栅栏挡住了。卡尔使劲摇着木栅栏,一边透过门缝向里张望,一边喊着海伦的名字。
一个手拿棍子的男人大声叫喊着从卡尔身后的街上走过来。从远处传来更多的叫喊声。
卡尔坐到海伦的本田车里,取下了先前给海伦写的字条,重新又写了一张。他告诉海伦,虽然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但看来他们要开两辆车回塔吉特去了,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汽车,一辆黄色的奔驰车,黑色的座椅。沿面前的那条街一直往下走,车子就停在那里。他现在就去那里等她,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他写道,他现在很幸福,但同时又不幸福。他真诚地希望她,希望海伦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接着他停了一下,先是把“真诚地”划掉了,接着把最后那句话全部划掉了,因为他觉得,这句话与其说是给海伦写的,还不如说是为自己写的。他又把写好的语句全部读了一遍。他写的字很小,字体笔画在拐角处常常转一个圈,很难让人读懂。他从包里拿出记事本,想再重新好好写一遍。当他把记事本放在仪表板上,发现在侧面透进来的阳光的照射下,可以看到记事本最上面一页上有笔痕。
他用铅笔头小心地在纸上刮着,一个白色的书写字母拼成的词慢慢显露出来:蔡特罗伊斯。
其他什么都没有。卡尔看着这行文字,把几个字母又写了一遍,看上去跟纸上的一模一样。那是他的手迹。为什么他记录下了这个名字?他在失忆之前就在寻找蔡特罗伊斯吗?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找的是一位朋友,或者至少是一位同事。无论如何应该是一个跟他的命运类似的人,一个被四个身穿白色大袍的白痴追赶着的人。但如果是朋友或者熟人的话,有什么必要唯独把他的名字写在记事本上呢?为了去拜访蔡特罗伊斯?为了给蔡特罗伊斯打电话?他想不出合适的理由来。而且他看着那些白色字母的时间越长,越觉得蔡特罗伊斯不是他的同事或朋友,至少不是他熟悉的人。很有可能是他完全不认识的。看来海伦的想法是对的。
在街边的那家小咖啡馆里,卡尔眼睛一直盯着那辆黄色的奔驰车。他喝了一杯冰水,等在那里。他在那里重新回顾着从在仓库里醒过来,然后逃跑至今的所有经过,并且不经意地用手在空中画着很复杂的几何图形。这时,他发现坐在邻桌的一个女人一直在含笑注视着他。是他刚才用手在那儿画图的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或者是她认识他?他垂下了眼睛。当他再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还在那里对着他笑。这会不会是海伦派来的公社里的女人?不,从她很讲究很雅致的穿着来看不像是。而且,卡尔觉得她是从相反的方向来到这家咖啡馆的。
在过去的这些天里,他已经习惯了,对完全不认识的人也点头致意。他给那女人回了一个微笑。她马上站起身,来到卡尔的那张桌子。
“哈啰。”她的声音很大,很清晰。
“哈啰。”他说。
“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他们好久没有见过了那样,而他心里则犯着嘀咕,她认识他!尽管她显然并不怎么认识他,因为她在那个空位子上坐下来之前,看得出犹豫了一下子。
想马上认识这个女人的愿望是如此强烈。她有着一张单纯的、没有多少吸引力的脸,没有什么迹象表明,这个人会带来什么危险……或者会有危险?他有没有估计错误?如果她是阿狄尔·巴斯尔的熟人的话,也许是他派她来的,提醒卡尔期限已到?但不可能,不是,这完全是胡乱猜想。她的脸看上去不像坏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怎么可能在这里找到他?
他决定不说话,在心里数到二十,然后把什么都告诉她。如果让她说话的话,或许也可以从中推断出(或许她会直接告诉他)他自己是谁……还有,她是谁。也许她是我的太太!卡尔的头脑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但是一个女人,她的丈夫失踪好几天了,她自己被人强暴了,她的儿子差点被人切去一个手指,这样的一个女人跟她的丈夫打招呼肯定是另外一个样子。不,卡尔心里认定了,她只是一个跟他关系不错的熟人,也有可能是他的情人。但是,作为一个暴力罪犯的情人,他觉得,这个女人看上去过于天真,过于小市民气,也过于没有吸引力。就看那大波浪的烫发,已经够乏味的。还有,她的眼神也有点不对劲。她的眼神跟他的一样非常不安宁。当他数到二十,交谈还是没有展开。他琢磨着,这个女人是否跟他一样失去了记忆。她微笑着,一会儿变得严肃起来,一会儿又露出了笑容,一会儿又严肃起来了。最后,她的脸红了。
“不要什么都让我一个人来做。”她说。
或者她有心理疾病。
“我很高兴见到你。”卡尔说着,尽量使自己显得很平静,但是他的双脚在桌子底下还是不可控制地抽搐着。想要马上逃离的冲动几乎就和在仓库阁楼里醒过来时一样强烈。是不是应该听从他身体的反应?那个女人发现了他的不安,仰起头,有点不自然地大笑起来。
“这附近有一家旅馆。”她说。
他点了点头。
她的脸又红了。他想,她的精神一定有问题。她说的话完全没有条理……不。不,肯定不是这个原因。也许是什么很简单很直接的原因,只是他想不出来。他决定结束这场游戏,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诉她。其他的一切也都为时过晚了。他在桌上探过身子,低声地对她说:“我知道,这话听上去有点奇怪,但我不认识你。”
听了他的话,她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化。她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吗?
“你结婚了吗?”她问道。
“什么?”
“我知道,”她说着,用两只手捋了捋头发,“我知道,这有点不那么正常。旅馆就在那儿。”
她站起来,没有转身就走了。卡尔费劲地用颤抖的手把两枚硬币扔在桌上,跟着她走去。服务员用舌头舔了舔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