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特瑞纳,我不信任他。他虽然热爱人民,但是你绝不能信任像他这样的一个人。
——罗伯特·奥尔德里奇(美国电影导演)
在喜来登大酒店六楼,米歇尔躺在酒店房间的床上抽噎着。虽然平顶别墅的面积足够三个人住,但海伦坚持让她住到酒店的主楼去。米歇尔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为此心里倒是放松了许多。现在,跟非洲的告别也意味着跟海伦的告别,意味着她们之间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的友情的结束。临走之前,她的这位从孩提时代就认识的朋友再一次让她蒙羞。海伦在她手里塞了一笔钱,正好够坐出租车去机场的,一分一厘都不差。米歇尔实在是一个感情细腻而且很会替别人着想的人,她当然知道海伦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是嫉妒,疯狂的嫉妒。海伦想一个人独占这个帅气的阿拉伯男人。那就让她占有去吧。米歇尔对此不再有任何兴趣。
当她经过几个小时的哭泣后慢慢缓过神来开始放松地进入梦乡的时候,海伦和卡尔已经在去廷迪尔玛的路上。他们在到达沙漠之前还一直在讨论,两人中谁应该进公社了解情况。后来还是海伦的意见占了上风,这里面米歇尔的最后一番话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她说公社的人对外来的陌生客非常戒备,前些日子的惨案发生后更是如此。眼下的气氛很糟糕,像卡尔这样一个长相更像是阿拉伯人的男人估计他们都不会让他进门。而海伦则不同,他们至少知道她是米歇尔的朋友。当然最好是米歇尔跟他们一起去,但这个可怕的地方……她不想再去蹚这个浑水。再说,她已经订好了第二天早上的机票,等等。很抱歉,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那儿。
最后她请海伦把她忘在公社的一些东西带回来。海伦在出门之前把米歇尔给她的清单扔在了废纸篓里,说就这么两样半东西她完全可以记在脑子里,哪儿用得着什么纸条。
今天是沙漠里最热的一天。为了挡住迎面吹来的热风,卡尔试着把车窗关上,但这也好不到哪儿去。沙漠上的海市蜃楼让那两头砖瓦砌成的骆驼就像是悬浮在天蓝色的湖面上一般。
“那里就是。”卡尔指着左边的方向说。海伦问他,是不是想在这儿下车。
“我不知道。”
海伦让车子又往前滑动了一段。
卡尔踩着没过小腿肚的沙子往沙丘上爬去,海伦嘴里衔着一根橡皮筋整理着自己的马尾辫。她看到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爬到了沙丘的顶上,一只手搭在额头上远望,然后耸了耸肩。卡尔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什么东西。在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一块浅灰色的东西飘浮在空中,也许是一块石头,在热浪下滚动时发出的反光。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在地平线处可以看到几个小黑点,卡尔毫不费力就认出了那是仓库和那几间窝棚所在的地方。所有的灾难都是在那里开始的。他一会儿想着应该再去那里看一次,一会儿又想着应该尽快地回到汽车那里去,两种欲望就这样交替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有一阵子卡尔觉得那个浅灰色的东西真的在动……但他听到了丰田车的喇叭声,马上跑了回去。
海伦把汽车停在了公社前的一条小街上,直接对着公社的大门。卡尔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看到她穿过大门前的院子,在门上敲了几下,一个长头发的年轻女人开门让她进去了。
他等着。汽车里的闷热越来越难以忍受,时间又好像过得特别慢。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下了车,到几步远的一家小店铺里买了一瓶水,但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公社的大门。他继续等着。最后他自己走到公社的门前,敲了敲门。
没有人来开门,但房子楼上的一扇小窗打开了,一个深色皮肤的短发女人告诉他,还要再等一会儿。海伦请转告他,还要再等一会儿。埃德刚才在睡午觉,先前他们在讨论,现在他们一起在奥茨的房间里接着讨论……短发女人问他究竟想要什么,表示让他进去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而且还请他离开公社门前的大院。她说这里不是公共区域,他们不希望外人在这里。她诧异大门为什么是开着的,让卡尔走时把门带上。
小窗关上了。
卡尔等了几秒钟,又一次敲了敲门。
“你可以叫海伦来一下吗?”
卡尔看到窗户玻璃后面的那个女人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他叫着海伦的名字,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最后他重新坐到本田车里,找到了纸和笔,给海伦写了一张字条。他告诉海伦,自己想进到公社里面去,但没有成功。现在他想到公社周边的街道去转一圈看看。他把字条放在驾驶员的位子上,看了看,然后为保险起见又在上面画了一个箭头,标明了他走的方向:从斜对面的小巷下去,路过卖面包、水果和锅碗瓢盆的小店。
因为太热,街上没有什么人和车辆。空气里弥漫着新鲜面包和橙子的香味。那个制作陶器的师傅正和他的帮手在讨论着奥林匹克的问题。人行道的排水口旁边,一个要饭的乞丐在那里睡着了。一个商贩正举着水管把水果和蔬菜的渣子冲下人行道,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快乐,而每当他把水柱对着那些在周围尖叫着跑来跑去的小孩时,看到他们湿漉漉的衬衣,脸上又故意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一个怀着身孕的女人站在边上,一脸幸福的表情。一个男孩正和一只看不见的狗聊着天。
卡尔沿着街道边上停着的汽车往下面的寺院走去。他不时地环顾四周。他感到有点心神不定。戴着面纱的女人垂下了眼睛,停放着的汽车的散热格子就像斜眼的兔子那样看着他。毫无表情的穷人,戴着眼镜的知识分子和那些爱吃鱼肉的肥胖的官员。擦得铮亮的雪铁龙汽车,显然装有液压气动减震装置,而旁边停着的却是掉了漆的锈迹斑斑的破车。丁香花,芥末黄,桃红色。卡尔眯起了眼睛,抓了抓脑袋。排在最后的是一辆奔驰车,有着像招风耳似的后视镜。车子的右后轮压在了一只被碾扁了的饮料罐头上。这是一只绿色的罐头,上面有白色的字样:7up。三角形的口上爬满了蚂蚁。伊斯兰寺院报告祷告时间的人在喊叫。右边的咖啡馆里坐着几个在玩多米诺骨牌的男人。左边还有人在玩西洋双陆棋。“我们把盘子翻过来,洗一下另一边,就这样重复七次。”
一个售货员在扯着嗓子尖声叫着每公斤水果的价格。
“过来看看,来看看啊,来,到这里来,看看,我这儿都有什么,好好看看吧。看啊,来,来啊,看我这儿都有什么,你说什么,什么,看看吧,不看,不看啊,来吧,这里,来这里看看。好,好,好,来啊,是,是,看,看看吧。”
卡尔站住了,虽然不知道要干什么,但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过了好一阵子他才从沉思中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盯着一个橱窗呆站了好几分钟。他定睛一看,发现橱窗里面有一个男人正在那里忙碌着。原来这是一家理发店。
卡尔决定进去。他坐到了一张空着的沙发椅上,请理发师给他刮一下胡子。一条浸湿的热毛巾敷在了他的脖颈上。理发师是一个个子矮小、手脚灵巧的男人,他一边给卡尔刮着胡子,一边不停地在那里说话,就像人们对理发师这一行当的人惯常描写的那样。
卡尔没有听他说话,有的时候理发师的话飘进一点他的耳朵,他才知道讲的好像是一宗犯罪案件。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看着他,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但又有点茫茫然。犯罪案件及其错综复杂的案情。卡尔闭紧双眼,好像看到了汽车后轮底下压着的那只绿色的饮料罐。但现在他在冥冥之中看到的并不是刚才在散步时看到的那样,而是换了个画面,就像一张照片那样:四方形,缩小了的尺寸,带着亮闪闪的色彩被粘在了他记忆的相册里。
理发师让他安静地坐着。卡尔两手紧紧抓住沙发椅的扶手,最后他对理发师喊让他不要吱声。卡尔用双手捂住了眼睛。一张四角被略微切成圆弧形的照片,上面是一只被汽车后轮压着的饮料罐……这不是照片。这不可能是照片。图片的上边和下边不对称。一张梯形的图片,圆弧形的四角,聚焦清晰地展示着一只压在汽车轮胎底下的饮料罐。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自那以来,他一直在逃跑的路上。”理发师根本没注意卡尔的样子,还在继续讲述着他的故事,“要我说——脑袋往左一点,要我说啊,肯定有人帮他,他上边有人。否则的话,警察运送犯人的车子又不是纸糊的。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在荒芜区看到过他!他正穿过马路……马上就好了,先生。我就问了,‘为什么你没有采取什么行动,我的朋友?’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耶稣基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有一点你可能没有想到,举报是有奖赏的。’他说,四个基督徒,他说,奖赏不可能有那么高,高得值得去搅和这件事……‘但这不是理由,’我说,‘就算少了四个又会怎么样,你还是可以去领赏金。’‘没了就是没了,死了就是死了。’我说。他说……”理发师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不说了。他手里的刮胡刀僵在那里好几秒钟,就那样悬在沙发椅上。但这时沙发椅上已经没有了人。水池里一个钱币发出叮当的响声,卡尔出门时扔在理发店门上的一块毛巾,在几秒钟里就像失重一般飘来飘去,然后掉在地上。
卡尔一路跑了回去。半道上他用袖子擦去了留在脸上的刮胡子的肥皂泡。他沿着一溜停放着的汽车往回跑去,就像反向追寻着一个思路一样。那辆有着招风耳一样的后视镜的汽车还停放在那里,还是那辆芥末黄色的奔驰280,黑色的座椅。前面是一辆桃红色的福特车,后面是一辆丁香花色的福特车。他围着奔驰车转了一圈,然后在后轮的地方蹲了下来,仔细看着那个7up罐头。罐头的开口处许多蚂蚁在那里爬进爬出。就是现在这个场景吗?就是这幅图画吗?他试着把罐头从轮胎下拔出来,但没有成功。他看了看汽车的里面,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座椅好像是皮的。在副驾驶座椅的前面有一个褐色的包,包里有一摞纸。车窗开着大约有两指宽,车门关着。一辆普通的汽车,里面放着普通的东西……他又一次在后轮前蹲了下来,看着铝罐。他使劲拽着罐头。
“你在那里干什么?”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年轻的男人。他们不是警察。一个是商贩,奔驰车就停在他小店的门口。
卡尔做了一个不愿意搭理的手势,继续埋头观察那只饮料罐。他看着排列成行的蚂蚁,看着大街,看着发亮的铝罐。
“喂,你。”好斗的声音,一个相当好斗的声音。
“我只是对这只罐头感兴趣。”卡尔说,他向两人挥挥手,就像要赶走两只苍蝇一样。
“你拉过汽车的门。”
“是的,又怎么样?”
“是你的汽车吗?”
“跟你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你的汽车?”
“不,这不是我的汽车。但这是你的汽车吗?”
“是,这是我的汽车!”卡尔不耐烦地说道。罐头有点松动了。他把罐头的一角往上弯了一点,这样手容易捏住罐头一些,然后用尽全力使劲摇晃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蚂蚁爬到了他的手指上。
他身后的男人在窃窃私语。然后其中一个人说话了。“喂,你怎么说话的?你怎么跟我们说话的?”
卡尔在背后晃了一下手,让他们快点走开。
“如果这是你的车子,你为什么不把车往前开出几厘米?”
卡尔微微感觉到背后有人碰了他一下,显然是脚踢的。他想了一秒钟,说:“好主意。”他站起身,故意让对方看到自己从口袋里拿出钥匙串来,并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又围着汽车转了一圈,心里暗暗希望这两个捣乱的家伙快点走开。
那两个人真的走了,但走出几米远又站住了,带着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他站到车旁,做着好像要把汽车钥匙插入门锁的样子,同时又好像在街的另一头发现了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他的这一招挺管用。他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那两个人慢慢地走了。这时钥匙滑到了锁孔里,随着“吧嗒”一下声响,车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