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当然也会移动我的照相机,但要看到理由才会这么做。
——柯能堡(加拿大导演)
沙漠中有一栋大房子、两栋小一点的房子。卡尼萨德斯寻找着从大路分岔出去的汽车轮胎印,然后跟着轮胎印找到了这几栋房子。在一栋简易建筑的屋顶上晾晒着衣服。面积很大的仓库倒塌了一半,四壁黄沙垒成了小丘。一堆垃圾引来了两只小鸟。可以想象,这个地方在二三十年前曾建立在肥沃的土地上,从绿洲引来了灌溉的水源,另外此处还有一口自己的水井,可惜如今早已干枯。这里之所以至今还有人居住,只可能有两个原因:要不就是仓库的主人疯了,要不就是走私犯把这里当作货仓。卡尼萨德斯刚把车停在仓库前,马上就有一个老农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仅从外貌看,疯了的假设看来是比较靠谱的。老农已半盲,而且斜视很严重,一只眼睛上有一层混浊的白色。
“不幸啊,不幸!”他马上喊了起来,“您是警察吗?世界上任何财富都无法替代我的儿子!几千美元,几万美元,都换不回我那么出色的儿子,他们给我的眼睛带来光明,他们是我安度晚年的太阳!他们是在我的怀里长大的,我的两个儿子,我的王子。我恳求您。没有钱财可以换回我的儿子。”
卡尼萨德斯原本无意用钱财替代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听了老农的话,往后倒退了一步。
“穆罕默德·本努纳?这是您的院子?”
那个男人生动地点着头:“一个死了,一个失踪了!我正义的胸膛疼痛无比。我没说瞎话!过去这里曾是一个天堂般的花园,现在成了散发着臭气的荒漠。就那么一个不信教的人……从天而降……把他们打死了,就这样!用两只手。”他两手好像抓着一个滑轮那样在头顶上晃着,“他必须下最深的地狱……我不诅咒。痛苦啊。真主让我经受最艰难的考验,这是公平的。但我那金子般的男孩儿,我那银子般的男孩儿,被杀害了,被玷辱了,失踪了……”
“尸体在哪儿?”
“有了这些想法还能继续生活下去吗?我问自己。我儿子被打碎的脑壳永远应该……永远都不行。轻便摩托车没了,儿子没了,我晚年的支柱……无法估量的损失啊!还没有算上我心灵遭受的创伤。”老农在卡尼萨德斯面前跪了下来,紧紧抱住了他的大腿。酒醉好像不足以解释他现在的举动。卡尼萨德斯一开始试着往后退,继而试图用谩骂摆脱他,但老农四肢着地爬着紧跟在他后面。
“让我看看尸体。你不是呈报了有两人死亡吗?别让你的口水把我的鞋弄脏了。”
老农继续在那里苦苦哀求,直到卡尼萨德斯拿出汽车钥匙威胁着要马上回塔吉特去,他才安静下来。他陪着卡尼萨德斯四处看了一圈,介绍着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或者是他本人相信曾经发生的事情。虽然还是在那里一个劲儿地诉苦,说话时还是那样手舞足蹈,但相对来说不像之前那么麻烦了。显然他曾经有过两个儿子。大的二十一岁(给我的眼睛带来光明,是我晚年的太阳,等等),被一样很重的物体(老农声称是一只滑轮)砸死了。弟弟十六岁,逃到沙漠里去了,但当天就被抓住,也被打死了。
老农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这始终是个谜,因为他自己并没有看见儿子被谋杀,而且(后来卡尼萨德斯才得知)他并没有看到过尸体,现场也没有任何案犯留下的痕迹。老农对案犯的描述同样非常模糊,他坚持说案犯是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不信教的人。老农一方面说清楚地见到过那个人(而且勇敢地跟那人搏斗过),另一方面又说不清楚那个人究竟长什么样,反复说的只是那个人“不信教”和“从天上掉下来”。过了好一阵子,卡尼萨德斯才弄明白,整个过程并不是发生在室外,而是在仓库里,所以那个人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高处什么地方跳下来的。而老农之所以说那个人不信教,是因为他相信一个信教的人是不会犯下如此罪行的。但看来能收集到的事实依据也就是这些了。从这个由外到里身体和精神都相当衰弱的老农嘴里,不可能再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
卡尼萨德斯又提了四五次要去看尸体的要求,但仍无结果。无奈之下他又摸出汽车钥匙来做出要走的样子。这次老农突然改变了他的策略。他做出一副愕然的表情,为警察的无能而感到震惊。四天,他等了整整四天!一直没有见到警察的影子。接着来了那么多的老鼠,太阳又火辣辣地晒着。他当然得把尸体埋了!另一个儿子逃到沙漠里去了,这他之前就已经说过……不过儿子在沙漠里也被打死了……否则儿子早就回来了。金子般的儿子,银子般的儿子。他晚年的光明。
“但你不是把一个儿子埋了吗?带我去看一下墓地。”
老农脸上满是热泪。他一下子瘫倒了下来,嘴里一再地重复着已经说了十多遍的话,只是换了一些语词。卡尼萨德斯不用再多加思考也明白了,为什么老农如此可怕地唠叨个没完:显然他不仅在沙漠里丢失了第一个儿子,而且他不知道究竟把另一个儿子埋在什么地方了。情况要不是这样,那就是他根本没有埋葬过他的儿子。
老农还在那里一个劲儿地说着他那任何金钱都无法抵偿的痛苦,以及其他的鬼话。最后卡尼萨德斯决定放弃查看死尸的要求,他要求老汉出具两个儿子的身份证以及出生证明,因为他可以想象,这些东西老汉都没有。
老农信心满满地带着卡尼萨德斯走到最小的那间房子里,指给他看了一大堆手写或印刷的纸条。卡尼萨德斯费劲地看着那些奇怪的信件。瓶子上的贴花、菜谱,还有一本电视节目画报。老农不识字。
除了中间一条很窄的过道,整个窝棚里到处都堆放着齐膝高的垃圾破烂,散发的酒臭比这家主人身上的还重。最后老农从一个小木箱里抽出一张照片来拿给卡尼萨德斯:廷迪尔玛的商贸市场和乱哄哄的人群。一个小商贩站在一个简陋的木头货架前,上面挂着瓶子、杯子和油罐。离商贩不远的地方有两个小孩。老农黑黑的大拇指颤抖着,指着照片上的三个人:“我、我的儿子、我的另一个儿子。死了,失踪了。”
照片的两个孩子不仅穿着女孩的衣服,而且他们的脸也长得细皮嫩肉的像女孩一样。只有老汉看上去跟现在差不多。
“出生证明呢。”卡尼萨德斯又重复了一遍。
老农心灵的创伤又一次表现出来。但是他没有交给卡尼萨德斯官方开具的证明,而是拿来了一个发出恶臭的草袋,据说这是两个男孩用过的睡袋。
满身的酒气和谴责罪行的唠叨至少可以说明,这个酿制烧酒的老汉不可能毫无理由地把警察叫到自己家里来。这里没有人会自愿地叫来警察。老汉的绝望有可能是真的,而他的两个儿子失踪了,至少是可以想象的。但他们一定是死了吗?老农真的有过两个儿子吗?卡尼萨德斯看着照片,觉得也有可能这两个看上去像女孩一样的儿子早在多年以前就失踪了或者死了,只是老农被酒精熏晕了的脑子时而会想到他们还活着,他们重又出现,接着又消失了。晚期的科尔萨科夫症状。
“我们可不可以去看看仓库?”卡尼萨德斯为了缩短调查时间,提议说。但就像他预料的那样,老农不同意。他决不会让别人进入仓库。如果看了仓库,警察就会认为可以安心结案了。谁都说不清楚这里是否发生过犯罪行为,但如果发生过的话,显然就像卡尼萨德斯刚到这里时就推测的那样:两个金子般的男孩中的一个打死了另一个,然后逃到沙漠里去了。这并不是什么大的损失。他不觉得有多大的必要继续刑事侦查。
“见不到尸体就不能说发生了谋杀,”卡尼萨德斯引证着教科书中的话,“只要你想不起把你的儿子埋在哪儿了,就只能说你根本就没有儿子。只要找不到尸体,就请不要再给警察打电话。或者我们是不是再去看看你在仓库上面到底酿造的是什么东西,怎么样?”
“在那里,我把他埋在了那里,那里!”老汉叫着,绝望地指着窗户外的沙漠,“就在那里的什么地方,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肯定不远,可以去找找。”他的手指颤抖着。窗前忽然闪过一个影子。老汉的视力太弱,无法看清是谁的影子,而此时卡尼萨德斯又正好背对着窗户。那个影子走向卡尼萨德斯的汽车,在车旁站住,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