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这本书里都是暗示,”我想,“马上把钱还给我。”
——哈瑞克·汉恩
现在看来,紧接着海伦拜访公社之后,或者也许正是由于海伦拜访了公社,米歇尔决定永远离开这个残酷无情的充满暴力的地方。为了买回美国的机票,她在朋友那里凑了一些钱款。现在她希望海伦能够再资助她一些。跟海伦不同,米歇尔从来对物质的东西不感兴趣,而她带来的行李里几乎只有精神世界的东西。奥兹的牙齿做的护身符,这是埃德加·法埃勒在告别的时候送给她的。杜洛克纸牌,她最喜爱的书,另外,不久就会发现,还有一堆粗制滥造的低级文学作品。他们一早出发去海滩时,米歇尔用手绢把这些书包了起来。
这个时候海滩上还没什么人。太阳被一层薄雾遮住了。海伦和卡尔坐在一块很大的毛巾毯上,正在讨论着什么,而米歇尔在离他们一段距离的地方背朝上趴在那里,正专心读着那些花哨的故事。从她的姿势可以看出,她好像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有人批评她的那些书的质量。她翻了几页书之后,用眼角瞟了一眼,发现海伦跳了起来跑回别墅去了,而卡尔则留在那里,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对米歇尔友好的眼神几乎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米歇尔尝试着继续专心读她的小册子。这时候海滩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过了大约一刻钟,海伦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张纸条,她紧靠着卡尔坐了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没有蔡特罗伊斯这个人。”她压低了声音解释着。卡尔从海伦手上拿过纸条,仔细地看着。
“什么都没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根本就没有这个名字。我给法国、美国去了电话,也给伦敦去了电话,还给在西班牙和加拿大的朋友去了电话。我请所有人在当地的电话本上找这个名字,一无所获。没有蔡特罗伊斯。没有蔡特罗伊克斯,没有西特罗伊斯,没有塞特罗伊斯……什么都没有。”
卡尔眯起眼睛看着那张纸条,上面是被划掉的地名:巴黎、伦敦、塞维利亚、马赛、纽约、蒙特利尔。下面还有一长串不同拼法的姓名,都被打了钩。
“你到处都有朋友啊。”他嘟哝了一句,感到甚是不可思议。
让他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的是,从这个小小的度假别墅可以往世界上任何地方打电话,而海伦这么快就完成了调查。但他总觉得这份清单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究竟是什么呢?是拼写错误的名字?还是海伦的草写笔迹?里面唯一的一个小写字母是n。他想了很久,究竟哪儿觉得不对劲?但是他找不到答案。(当他三天后想到了答案,已经为时过晚。)
海伦叹了口气重又躺在阳光下,一只手臂放在眼睛上挡住日晒,口中讲述着她在加拿大法语区和巴黎的朋友。这个时候,米歇尔带着十分投入的神情研读着书中的图片。这本小册子她肯定已经读过二十遍了,但是在故事中还是可以发现那么多新的美妙的细节。她不时羞怯地看一眼旁边的人。当那边的谈话渐渐平息下来,而卡尔的眼神好像正好无意间看着她的时候,她从一摞小册子里拿出一本递给了他。卡尔心不在焉地翻了翻。小册子的名字是《头领间的争斗》。
书的第一页是一张法国地图,上面有一面插在地上的罗马旗帜,布列塔尼的地名上是一面很大的放大镜。下面是一个被罗马军营四面包围着的高卢村庄。卡尔隐约觉得这些他似曾见过。下一页上的人物描写他也隐约觉得似曾相识。
他尝试着读懂那些时而椭圆形、时而圆形和时而云朵形的气泡里的对话。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个是他熟悉的,另一个是他不认识的。他没有转身。他只是看到,海伦把脸埋在毛巾里面,把手臂绕在头上,好像要把耳朵塞上一样。
那个他不认识的声音带着很重的德文口音,说着什么杜伊斯堡、煤矿和文化,那个熟悉的声音是米歇尔的,正给那个不熟悉的声音提示着形容词。
在小册子里的头几张图片上可以看到一边是适应了罗马文明而显得有点可笑的高卢人,另一边是正在追猎野猪的壮小伙。一个巫师失去了酿造魔法药水的能力,而且因为被砸破了脑袋而失去了记忆。另一个叫阿姆内兹克斯的巫师,他在森林里开了一间类似于心理诊所的店,有个人在那里手拿一块奇怪的石头给他讲述着同伴的病史,这个巫师同样也失去了记忆。
“现实是一面镜子,”米歇尔的声音说,“你的手可以穿透那面镜子。”
两个巫师都无法想起任何事和任何人。有人给他们准备了烧水壶和药草,希望他们看到这些东西会自动回忆起魔咒,但他们酿造的所有饮料无非只会让脸变颜色或是引起小小的爆炸,最终一个参与实验的罗马士兵像一只氢气球一样飞走了。有一个肥胖的高卢人相信,用石头再砸一下巫师的脑袋会帮助他们恢复记忆,他的头上亮着一盏小小的油灯。一个小个子高卢人气愤地说了三个惊叹号。
“……只有阿卡莎没有。但我的四个最好的朋友,他们现在在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这我知道,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在沙漠里生活时间长了,眼光会不一样。”
最后一种淡绿色的咕咕冒泡的饮料出奇地治好了他们的病。巫师的头发像山峰一样高高耸起,他们的眼睛在不停地滴溜溜转动,他们的耳朵前是冒着气的云朵。就算是没有什么经验的读者,也能看出来是怎么回事儿。小册子的最后一幅画是一场庆典、一束火焰和一个被堵上嘴的抒情诗人。这幅画卡尔也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但这本书里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阿姆内兹克斯巫师的女助手。她身材苗条,非常漂亮,一头金发,在卡尔眼里,完全就是海伦的形象。他很快地看了海伦一眼,然后又看了看米歇尔。那儿还有另外一个人,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
带着同样是从她的意大利祖母那儿继承来的乐于交际的秉性,米歇尔在几分钟前认识了这位从德国来的游客。马上大家就惊奇地发现,这位德国女游客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她穿着一套绿黄相间的条纹泳衣,说着结结巴巴的英文,她的职业按她自己的说法是“能应对一切的女性”。米歇尔给她展示了杜洛克纸牌,介绍了谷物的种植和气候,德国女人则对政治怨声不断。并不是说她对以色列人有什么好感,但是在慕尼黑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大家当然可以理解巴勒斯坦人绝望的心境,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在国外攻击犹太人。他们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来引起世界舆论对他们的关注呢?所以这次的谋杀行动也可以说是国际政治、国际社会的态度引发的结果。但是——在被杀害的人里面有很多是无辜的。把“以牙还牙”作为理由实在是太荒唐了,难道不是吗?两个女人掉下了几滴眼泪。起风了。米歇尔记不起什么时候曾经有过如此畅快的交谈。把头靠在这个带着一股色拉油味道的德国女人的肩膀上,跟随着自己的感觉,面朝着大海,米歇尔感到十分惬意。大海那头的什么地方就是美国,米歇尔刚刚得知,美国现在也被犹太人统治着,至少从经济的角度看是这样。这个德国女人知道得很多。米歇尔若有所思地把食指放在下嘴唇上,建议用杜洛特纸牌来占卜一下巴勒斯坦冲突的未来走向。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躺在另外一条毛巾毯上的人反正也没有去注意这两个女人的谈话。卡尔正向海伦提了一个什么问题,海伦很激动地回答了他,他俩又开始埋头于一场有关一个叫蔡特罗伊斯的男人的无头无脑的谈话。蔡特罗伊斯这样,蔡特罗伊斯那样。
“你们到底为什么老是在谈论这个蔡特罗伊斯?”米歇尔叫道。
她开始给那个叫尤塔的德国女人解释摆放纸牌的系统,凯尔特十字的扩展。她提到了这个纸牌游戏的古埃及源头,大的奥秘,小的奥秘,原则和反向原则。当旁边毛巾毯上的谈话短时间中断了之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
“你要不要来一块巧克力?”这是海伦的回答。
米歇尔对她学生时代的女友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把大祭司的牌放到一号位上。为什么海伦总是想让她觉得,她对自己的思考能力不屑一顾?而且海伦应该知道,她从来不吃巧克力,因为她一吃巧克力大腿上马上就会长肉。
“我只是随便一问!蔡特罗伊斯这样,蔡特罗伊斯那样。”
“根本就没有蔡特罗伊斯这个人。”海伦生气地说道。
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沙沙的响声,海鸥在他们的头顶上翱翔。这么美妙的大自然景色会让每一个正常的人获得一份宁静和轻松。但对海伦来说却不是这样。
“当然有蔡特罗伊斯这么个人。”米歇尔说。她反面朝上地拿起了下一张牌,并郑重地翻了过来。术士牌放在二号位上。以大祭司开始,接着是术士的影响力,这样的排法米歇尔向来觉得很难解读。这里很容易把宗教性和宗教混淆了。“我认识他。”米歇尔嘟囔了一句,随手把节制牌放在三号位上。节制牌在术士牌旁边,现在还完全看不出来这有什么意义。还必须等一等。有的时候,从不同的关联中才能看出意义来。接着是隐士、星座、凯旋车……最后,米歇尔陷入了可怕的沉默,突如其来的沉默。
海伦和卡尔跳了起来,呆呆地看着米歇尔。她没有想到会引来这么大的关注。米歇尔平静地把其余的纸牌摊开。命运之轮、恋人、统治者……
“你说什么!”海伦叫道。
“你认识他?”卡尔叫道。
这是什么口气?她等了几秒钟,才把眼睛抬了起来。
“你认识他?”海伦叫着。
“是的,当然。”她对着尤塔耸了耸肩,尤塔会意地点了点头,“但从来就没有人来问我!”
她噘着嘴,用一种友好克制的眼神看着十号位上那个友好克制的统治者。这个统治者会给巴勒斯坦带来和平吗?这是问题的关键。纸牌显示的情况比较接近这个说法。但这只持续了半秒钟,接着米歇尔的肩膀被使劲拉扯了一下。海伦,她旁边是卡尔。两人都在大声喊叫着。到此为止,是一种胜利。现在一切都变得不那么愉快了。米歇尔特别想拒绝他们以非常不客气的态度提出的问题,但如果说公社的这几年教会了她一些什么,那就是她明白了被人在肩膀上扯来扯去意味着什么:当下友好交流的终结。这话怎么说的来着?聪明的人懂得适时地妥协!
“聪明的人懂得妥协。”米歇尔说着,把一缕头发捋到耳朵后面,面对着直接站在她边上的海伦,开始支支吾吾地有点胆怯地解释,她认识这个蔡特罗伊斯,是的,她当然认识这个人,为什么不呢?虽然不是直接认识,但……在哪儿认识的?是的,还能在什么地方,难道不能动动脑筋吗?她这些年待过的地方只有公社,这还不清楚吗?是的,正是在那里……不!他不是公社成员。天哪,他不是公社成员……为什么这样?能不能不要拉扯着她的肩膀,让她好好说?她已经说了,不要这么着急嘛。不要这么催她,她才能叙述清楚。她就是这么个人,她就是她,一个安静、心灵纯净的人。如果不能安安静静地说话,那就什么都没法说了……
海伦给了她一个耳光。这是米歇尔有生以来挨的第一个耳光。也不知道这个耳光是不是有疗效,就像吃了一片阿司匹林,虽然头痛消失了,但也无法知道疗效究竟怎么样。而现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内,证实了米歇尔其实并不知道蔡特罗伊斯是谁。她从没见过他也没跟他说过话……不,她本人根本不认识他。只是,在公社发生惨案不久,他曾经来访过,是受一家保险公司的委托,他显然是保险公司的代理人。
“我们一开始以为他是记者,后来觉得他像侦探或者类似的什么职业,再后来觉得也许是保险公司的代理。代理人。但这都是别人说的,我当时在睡觉。好了,别再来烦我。”
但是他们二人不想就此罢休。
“什么保险公司的?”
米歇尔转过身去,咳嗽了几声,眼睛往四处看了一圈。这些纠缠不休的问题。又来这么一套,知道点事情还不够,什么都要追根问底,典型的西方人的毛病。但这事她自己也知道得不是那么清楚。
“我知道的也只有别人告诉我的那些。”她解释说,为了强调自己说的话,她做着非常戏剧化的手势,显然那是一个非常戏剧化的过程,“我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只因为是在可怕的劫匪袭击几天后,警察把到处都搜了个遍,花了好几个小时,接着来了这个男人。因为埃德·法埃勒……埃德,埃迪,你认识的,他在一家英国公司办了保险……”
“人身保险?或是防盗保险?”
“是……不。也许。他办了一个什么保险,别问我,我不清楚。对物质的东西我从来都不感兴趣,埃德对这些东西也不感兴趣。是他的家人为他办的。他的父母非常非常有钱。他们一定要,我是说,看来是他们为他办了一个保险。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保险?”米歇尔停了一下,非常短暂,“不管怎么样,大报小报都登了,那只皮箱和钱。那只金色的皮箱装满了钱。大家都看到了。那天上千人站在大门口,他们都看到了那个龌龊的阿玛窦,看见他拿着皮箱……你知道阿拉伯人都是啥样的。金子和首饰!不会莫名其妙地杀了四个人。其实那只是一只普通的箱子,而且它本来是我的。四年级的时候做的,黄色的皮革,上面镶贴了红色的五角星。那些五角星后来都掉了。后来不知道是谁把钱放在了里面。东欧的纸币,不值什么钱。”
“那到底值多少钱呢?”
“就值几美元,埃德说的。”
“这没人知道吗?”
“知道。警察……我们从一开始就把什么都告诉了警察。在二楼。后来埃德来了,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无论如何,后来就说是美元,箱子里是美元。还有一些值钱的东西。金子什么的。”
“后来你们就想就此欺骗保险公司。会不会是英国劳埃德银行?”
“我不知道是不是劳埃德。我跟这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本来根本不应该跟你们说这些。”米歇尔把摊在她面前的纸牌排列成浴巾的图案。对于巴勒斯坦的未来,纸牌显示的情况一下子变得很糟糕。现在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继续这场谈话。
“但这个人你没有看到?”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他叫蔡特罗伊斯呢?”
“因为别人这么说的。天哪!他们跟他说过话。他就叫这个名字。”
“那这个人就这么跑到你们那里,敲了敲门,自我介绍说是保险公司代理蔡特罗伊斯?”
“是的……不……不,不是保险公司代理。我们之后才这么想的,我们也不笨!我是说,他自我介绍是……我也记不清了,好像是记者或者什么的,我忘了。但大家都明白,他不可能是记者。他是为了钱来的。因为他老是问钱的事。钱,钱,钱!这里是钱,那里是钱,到处是钱!现在你们倒是说说清楚,你们为什么对这个人感兴趣?”米歇尔强忍着泪水。那个尤塔一直满怀同情地听着她说话,这时抓起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