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夜幕已降临。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约翰·波尔曼《拯救》
一个宽大的木头楼梯通往二楼。那里有一条长长的黑洞洞的走廊,左右两边各有四五扇门。卡尔跟在考克罗夫特博士后边,两人相距两步远。他闻到了一股越来越重的酒气。
“我的图书室。”医生说。他在一扇门前停下,重重地打开了门,按了一下电灯开关。一只瓦数不高的灯泡发出来的光照着一个很小的房间。在满是灰尘和破碎瓦片的地上躺着一只断裂的水盆,两根锈迹斑斑的水管从墙上戳了出来。
“喔唷。”考克罗夫特博士叫了一声。他冷漠地重又把门关上,又沿着走廊走了几步,打开了下一扇门。
“我的图书室!”他说。他拉着把手,使劲拉着。门是锁着的。
“这么晚了还来找我,真的不是好主意。”他摇了摇头说着。
这回他不那么自信了。他转过身,试着打开对面的一扇门。这次他没有事先宣告门后是什么地方。四盏日光灯闪烁着,照亮了一间几乎空空如也的房间。墙壁很白,落满了涂料的报纸盖在地板上,空气里一股溶液的味道。一只白色的塑料桶倒放在一边。屋子的中间是一个同样被报纸盖着的桌子,桌子有四条长长的圆腿,细细的桌腿底部被黄铜包着。有一条桌腿断了,下面垫了两本书,一本薄的,一本厚的。
“这是您的图书室?”卡尔问。
考克罗夫特博士一拍脑门,就像乡下农民剧社的演员一样大叫一声“差点忘了!今天工匠来过”。
他弯下腰捡起那两本书,飞快地看了一眼,随后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微笑把书递给了卡尔。一本薄薄的用灰色牛皮纸包着的小册子和一本很是厚重的带有蓝色亚麻封皮的著作。
“来自心理分析鼻祖家乡的专著。”
“是德文的吗?”
“在您问之前,我先说明一下:我看不懂这些。这不是我的书,而是我那不知去向的前任留下的……”
卡尔拿过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放在手上翻来翻去。灰色的包装纸上用铅笔写着:艾伯特·奥伊伦堡,合集1。
“我从他手里接过了诊所,接过了诊所、病人和图书室。只有他的太太不知为什么被他带走了。噢,不!”他一副喝醉了的样子,用手把自己和卡尔之间的空气拨到了一边,“你不要寄予太多的希望。他极有可能回欧洲了。他是奥地利人。而且,如果您是心理医生,我们早就发现了,不是吗?”
“是的。”卡尔说,虽然他心里想的是“不”。他打开了小册子。他的目光首先落到了一首用花体字写的诗上:
我有那么多的想法,
性情却又古怪乖戾;
我的确是所有人的
一个未能解开的谜!
“您能解决吗?”考克罗夫特博士问。
“您说什么?”
“您能看懂吗?”
“是的。”卡尔有点困惑地回答说。他拿起一摞书页,翻了一遍,这是一本专业书籍,里面有许多很长而且难懂的句子。那首诗是个例外。书里没有插图。通篇都是用花体字写的。
“您没说过,您会德文。”
“我自己也不知道。而且我也……只是一知半解。”
“这些奇怪的字母。里面都写些什么?”
“讲的是女人的事。”
“读了会让您有什么感觉?我是说语言。”
卡尔盯着书读着,无声地嚅动着嘴唇。
“不,这对我太复杂了。大部分词我都认识,但仅此而已。德文不是我的母语。”
“那您看懂了一些什么?”
“这里说,女人并不是残酷无情的,从性的角度讲。说女人无情,都是男人想象出来的。”
“这符合当今的学术研究水平。”考克罗夫特博士若有所思地说。他把书从卡尔手里接了过来,想自己看一下那些神秘的文字。突然他愣了一下,就好像在房间的暗角里发现了一只老鼠。他冲了过去,以胜利者的姿势把一件白色大褂高高举起在手中挥舞,就像一名士兵挥舞着胜利的旗帜一样。这也许是一件医生的大褂,但上面溅得到处都是颜料,倒更像是一块油漆工的围裙。
卡尔知道,正伸开双臂忙乱地想套上大褂的医生一直都盯着他。于是拿起另一本书,使劲地在那里翻看起来。这也是一本德文书,一本辞典,1953年版的布罗克豪斯大辞典,威斯巴登出版。
第A~M卷。Minderwertigkeitsgefühl(自卑感),Mindestgebot(最低报价),Mindoro(民都洛)……Mine。他快速地浏览着辞典中的解释,设法印在脑子里。
Mine(法语),普通含义:炸药。1)地雷,用于封锁某地,通过触碰(踩、触发、盘式地雷)或电动引爆。Minenfelder(雷区)是指在野外无规则地布放地雷的区域,特别用于防卫坦克的进攻。2)Wurfmine(投掷式炸雷),迫击炮的炮弹。3)Seemine (海洋水雷),球形或蛋形,由一个带有炸药的浮子和水雷锚栓组成,配有调节水深的装置,放置水雷可以形成水雷封锁区,布雷也可以由其他的战舰实施;敌方的水雷由扫雷艇来排除。4)Luftmine(空投炸弹)装有特殊的导向装置,会形成巨大的气浪。5)含有矿砂或纯金属的矿山。
Mine 1)古希腊钱币,2)古希腊计量单位。
Mine 1)伊莎多拉,本名叫米内斯库,罗马尼亚和法国土地测量家和生物学家,生于1837年,卒于1890年,曾受培理斯尔斯委托遍游北非,制作了出色的地图,并著有游记《通往金色的源头》,马赛1866年版,二卷本。此外她还是著名的蚂蚁研究专家。2)艾玛贝尔·简·雅克斯,前者的儿子,作家,生于1874年,用幽默的小型绘画描绘了世界主义生活的堕落,此后转向写作通俗历险小说。主要作品:《玛曼的伟大航行》(1901)、《玛曼再次起航》(1903)、《沙的儿子们》(1934)、《看不见的海市蜃楼》(1940)和《黄色死亡的阴影》(1942年)。其《没有海的沙滩》1952年获龚古尔文学奖。3)威廉,生于1915年,德国天文学家。
“没有收录铅笔。”卡尔说。
“您说什么?”考克罗夫特博士透过一个袖筒看着他。
“古希腊的钱币也叫Mine?”
“您究竟想问什么?”
“您是不是知道,有一种古希腊的钱币,法文也叫Mine?或许是希腊文?”
“很抱歉。您为什么对Mine这么感兴趣?”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法文是不是也这么叫。”
“您问的东西都很奇怪。”
“您是不是也有O?字母O?辞典的另外一卷。”
“真是不可思议,您的求知欲那么强。不,对不起。我已经说过,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前任的。”
当半夜里两个男人走出那栋楼的时候,抬头望去,伊斯兰寺院顶上两座火箭形状的尖塔之间只有一道几毫米宽的月牙。空气温暖而干燥。考克罗夫特博士放弃了穿上医生大褂的努力,把衣服随意地搭在肩上。他看上去既不像医生也不像油漆工,更像那些蹩脚电影里精神失常的物理学家。他高兴地拍了拍病人的肩膀,告诉他随时可以再来,又嘟哝不清地提到了一种神秘的沙漠疾病,也许不久就会把这种疾病命名为考克罗夫特综合征。
“您的前任叫什么名字?”卡尔问。
“什么?”
“他叫什么名字?”
“哦,不,哦,不。相信我……您不是奥地利人。而且听说他是一个个头矮小但身体强健的人。您是中等身材,身体也很健壮。他叫甘塞尔,或许是甘塞利。奥特因·甘塞利。”
卡尔低着头茫然地穿过马路,考克罗夫特博士在他身后挥了挥手,热情中有一丝僵硬。在马路的另一边,卡尔走进一个门洞的阴影里,转过身来。他看见考克罗夫特博士略带摇晃地消失在那栋房子里。过了几分钟,诊所的灯光熄灭了。接着卡尔看到二楼的百叶窗映出了一个大胡子的身影。他又等了一会儿,接着急匆匆地穿过马路走了回去。他从口袋里拿出他的钥匙串。诊所的门安装了保险锁。卡尔有四把开保险锁的钥匙。他试着,轻轻地把钥匙一把接一把地插入锁孔。没有一把能打开。
他感觉到的更多是松了口气,而不是失望。
在平顶别墅等着卡尔的海伦,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卡尔一开始把这理解为一种温情的表示,但当他看到她的脸部表情时才发现,那不是温情。她扶着他。他摇晃着。
“怎么啦?”她问。
“不知道。”他说。
“你无法相信他?”
“同样的问题他也问过我。”
“你很难相信他?”
“我很难相信你。”
“怎么?真是这样?”
卡尔没有回答。
当他们两人在黑暗中并排躺在床上的时候,海伦问:“那个人看上去是不是还算有一点儿能力?或者更像他的纸条上所写的那样?”
又是很长时间没有回答。“不管怎么说,他不是江湖骗子。”他说道,这个时候海伦的呼吸已经变得十分均匀,“一个江湖骗子一定会更加使劲地把自己装扮成一名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