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结盟了:他们互相从对方的手里吸吮着水分。当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可喝的东西的时候,他们从地上捧起尘土舔食干净。
——希罗多德(古希腊作家)
手上拿着一个印有向日葵图案的塑料袋,他出门去买东西。商店就在喜来登大酒店的旁边,往山上走大约三百米。前一天他已经跟海伦走过一次,现在是他第一次独自走这条路。街上那么多的陌生人,他不知如何应对。如果他们对他报以微笑,他会担心他们是认出了他。如果他们看着他却不笑,更会使他感到不安。一个穿着胶布雨衣的男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那人经过他身边时站住了,还转过身来。喜来登的看门人跟他打招呼就像对一个老熟人一样。一个独眼的妇人向他伸出手来。
当他拿着满满的一包买好的东西快要回到平顶别墅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十分焦虑。他一路跑回酒店,问看门人,是否曾经见到过他。
“昨天。”看门人确认。
“以前没有吗?您以前并不认识我?”
“平顶别墅581d号,和您认识的一位夫人在一起。”
他低垂着头穿过小巷。绝望笼罩着他。两个身着深色西装的男人从一辆停放的轿车里下来,尾随着他。他故意错拐了两个弯。当他再次发现那两个男人的时候已经为时过晚。他们把一只麻袋倒扣在他的头上,再用一根麻绳系在他的脖子上。还好他的指尖紧紧地抓住了麻绳的下面。同时他觉察到,他的双脚被抬了起来。他蹬着脚尽力挣扎着,却忘记了叫喊。他的肩膀撞到了金属物体上,一阵失重的状态后,他被狠狠地扔到了地上。橡胶的气味,汽车行李箱的盖子,沉闷的声响。马达发动了。
汽车开了不到五分钟。一路上他使劲拽着套在头上的东西,从下巴和嘴巴一直扯到了鼻根,接着就再也推不上去了。那东西卡在了眼睛上。
当他还在那里拼命地拉扯着套在头上的麻袋时,行李箱又打开了。隐隐约约他看到两个男人,抓住他的脚和胳膊肘把他抬了起来。第三个人坐在方向盘的后面,必须把头使劲往后抬起才能看到他。带枪的男人,黑色的汽车。一条铺着白色石子的路,绿色的草坪后面是一栋高大的别墅,花园周围是一人多高的围墙。墙的外面是一条很热闹的大街,一片嘈杂,声音离得很近。他们只是把他的一只手臂转到背后,除此之外既没有把他捆住也没有堵上他的嘴。他们大概没有想到他会大呼救命。那些男人的举动给人的印象是,他们似乎并不是因为疏忽才没有想到这一层可能。他没有叫喊。他的鼻子里流出了血。
一个男人按了一下门铃。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问了一句外面是谁。
“朱利叶斯。”
他们走进了一个巨型的大厅。看上去就像在美国电影里那样,带着石头扶手的宽大楼梯,到处都是童话般的石膏花饰,金碧辉煌。一面巨大的水晶玻璃镜子里可以看到两个穿着黑色西服的健壮男人站在一扇开着的门里。他们中间站着一个身材瘦削的人,一只手被拖在背后,鼻子里流着血,头上的白色风帽就像高耸的厨师帽一样,一直盖到眼睛上面。几个有血有肉的和几个石头雕成的青年男女一起,站在一个发出潺潺流水声的喷泉周围。女的都穿着轻薄的裙子。他们看了一眼门的方向,很快又把眼神收了回来。
那个自称是朱利叶斯的人推着他上了楼梯,进入了楼上的一个房间。那个人剪去了套在他头上的麻袋,把他按在了一把皮椅上。皮椅正对面是一张结实硕大的写字台。桌上摆放着金色的书写用具。房间的墙壁是深色的护墙板。裸体女人的油画画像和布满笨拙方块和圆圈的现代艺术画并排挂在那里。朱利叶斯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写字台后面的那张用铁架和真皮做成的沙发转椅空着。
他张开嘴,想提一个问题。但朱利叶斯微微抬了抬枪口,他闭上了嘴。他理了理头上的绷带,伤口有点儿疼痛。从花园里传来说话声和笑声。半个小时过去了。护墙板上的一扇门被打开,一个满头白发容光焕发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着短裤,手上拿着一个羽毛球拍。从他湿透了的T恤衫的下摆凸出一堆赘肉。他的腿看上去要比手臂短。他的脸若按十九世纪的相貌标准来衡量的话可以称得上是乐天派的典型代表。他的着装、身体、动作和周围的环境给人的总体感觉是:在这个人的人生经历中,没有任何东西是天上掉下来的,而他却从来没有为生活的艰难忧愁过。
白发人坐到了转椅上,和朱利叶斯交换了一下眼神,微笑着。他一句话不说,沉闷了很长时间,直到缄默不语眼看就要失去效用。
“你的胆子可真大。”他说,停顿了好长时间,他又接着说道,“看来我们是低估了某个人。”他的法语带着某种说不清的口音。
“两条小香肠(两个无足轻重的人)。这是我的话,或者不是我的话?两条小香肠!我们该感到高兴才对,该赞美仁慈的上帝,这些小香肠落到了我们手里。现在又来了这么一个。”
白发人在他面前弯下腰,用羽毛球拍敲了敲他头上的绷带。伤口里发出一种非常难听的声音。
“我给你提个问题。或者我们也可以从头来。我们是用‘你’相称吗?或者还是用‘您’?帮我定个主意吧,小男人。我用‘你’称呼,你不会介意吧?那好,你是不是能够想象,在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发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手扒拉去了球拍弦线上的几根草叶和几个土块。然后把球拍往身后一递,朱利叶斯一下子跳了起来,从他手里接了过来。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
应该做出一副知情的还是一副不知情的尴尬表情?他犹豫不定。作出这个决定他觉得有点难。
十秒钟。
“不,你根本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白发人咆哮道。他弯腰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纸盒,从桌面上扔了过来。纸盒大概有半个香烟盒子那么大,上面有着某个珠宝行的镀金字样。纸盒掉在他的腿上。他迟疑地把它打开,里面是一条短的金项链和一个挂件。乍一看挂件像是一节被切下的手指:手指的大小,手指的颜色。但实际上只是一段蜡黄色的经过雕琢的木头,上面有两个血红色的斑点。背面因使用时间久了而磨损得很厉害,但还是能认出这是一张木刻的魔鬼的脸,红点就是它的兽角。他不知所措地把这个护身符拿在手指间转来转去。
“你现在觉得震惊了。”白发人说道,一边靠回到沙发椅上,露出满意的眼神,“但这样的事情事先就应该想清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当过兵吗?”
朱利叶斯玩儿似的把枪对准了他。他努力地做出一副适宜的面部表情,一副迎合对方期待的面部表情。
白发人突如其来地从桌上探过身来,一把从他的手指间抢过护身符,随后马上又扔还了给他。“这是显符,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护身符?也许是为了防护我们这样的人?傻了吧。虽然你一直试图保持镇静,但你是一个蹩脚的演员。”
为了从下面看他的脸,白发人低下头。
“看上去像是一根手指,”他继续说道,“和真的手指一模一样。而且差那么一点儿就会是真的手指了。但却不是。这根手指不是真的,你知道应该感谢谁吗?”
朱利叶斯脸红了。
“金子般的心!”白发人挖苦地叫道,“金子般的心!朱利叶斯有五个孩子。如果你有五个孩子的话,心肠就会很软。自动的。他还两次救过我的命。这些你当然无法知道。心肠那么软,还两次救过别人的命。这是他的养老保险。忠诚,不管对错,这是我的祖国。如果说有一种特别让我敬重的人品的话,那就是忠诚。可惜你没有这样的品质。你想知道事情的结局会怎么样吗?我来告诉你:我坐在那里,那个该死的小东西坐在我的膝盖上。然后我说,按平常的代价,我们切下左手的食指还是右手的食指?朱利叶斯说:嗷哇。接着他母亲也来了。天哪!他母亲说什么了呢?说啊,你肯定知道,他母亲会说什么?你的太太。你会跟你的太太经常沟通吧,你不是一个很重情意的人嘛。说啊,你猜,那个肥婆都说什么了?”
沉默。
“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使用‘肥婆’这样的字眼。我在这里并不想伤害到任何人。也许她还有其他的能耐。肥婆。顺便说一下,她在床上也实在不怎么样。”
白发人没有移动目光,只是把头转向朱利叶斯:“我说得不对吗?朱利叶斯,她在床上还不错?只能说是中等水平。你的印象怎么样?没错,最后射得不那么对头。你那东西要完成更重要的事情,比如站在很高的地方往‘忠诚’这个词上撒尿。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肥婆对手指这个问题说了什么?钢琴家!他想成为钢琴家。她在实际上快要到高潮的时候说:他想成为钢琴家。你想象一下,才三岁,就想成为钢琴家。难以相信,不是吗?三岁的年龄和贝多芬……没问题,我说,不过但愿他不想同时还成为约翰·克鲁伊夫。贝多芬和克鲁伊夫,这样的结合还是太罕见了。我抓住了他的一个小指头,你说,那个蠢妇会说什么?”
白发人等待着他说的那番话的作用。他不会知道,他的话没有起到任何效果,至少没有起到像对记忆正常的人那样应有的效果。
“快说,你不是认识她吗,肥婆说了些什么?”
他垂着眼睛,听着白发人的训话,尽力做到不要显得无动于衷的样子。他有一个家庭?他有妻子和孩子?他们受到威胁了?他无法对他想不起来的人产生什么情感。他尝试着去想象,如果他以后恢复了记忆,想到自己最爱的人的身心受到了如此摧残,会有多么的痛苦。但这样的想法都是抽象的,就像两个月后要去看牙医一样。
此外,他的内心回响起“肥婆”和“该死的小东西”这两个字眼,他想起了海伦。苗条的海伦,金发的海伦。白发人的那番废话给他带来的唯一感觉是厌恶。还有对自己处境的害怕。他想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几分钟前他还打算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一想到被割下肢体的可怕画面,他心里很明白,在这儿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他试着保持镇静。
“现在不要哀号。谁想自以为是地唱一台大戏,就先要保护好自己的后方。可是比保护好自己的后方更好的办法是:根本就没有后方。看着我。你可以装作是甘地,也可以装作是希特勒。你谁都可以装。也可以装作是耶稣。不,亲爱的,妻子和孩子,这是最糟糕的后方了。谁都可以去那里。到了那里你就会软弱得像一块奶酪。你瞧瞧朱利叶斯。过去是所有人当中最棒的,现在却变成了多愁善感的废人。我对他说,朱利叶斯,你是怎么想的,我们该怎么做才好?朱利叶斯把那个该死的小东西脖子上的护身符扯了下来,说,怎么样,头儿?真是滑稽可笑。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蠢妇和小家伙在我们手里,如果你还在那里为发生的这些事情感到惊奇的话。但或许你过去几天里根本就不在家?”白发人拿起护身符,牵着上面的小魔鬼围着写字台跳了一圈舞,吊着假嗓子说,“他以为他可以躲起来,他真的以为。”接着又用真嗓子接着说,“可惜现在我得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朱利叶斯已经提过了。清楚了没有?”他把小魔鬼高高举了起来,“或者我们不得不把蠢妇和小东西一片一片地割下来送给你?”
护身符被放回到盒子里,盒子被放回到写字台的抽屉里。
“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思考了一下,咬着嘴唇说:“做一笔交易。”
“做一笔交易,”白发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会儿喜形于色,一会儿茫然不解,“做一笔交易!”白发人看了一眼朱利叶斯,然后站起身来,友好地把手伸过写字台。
他伸出手来刚想跟白发人击掌,白发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左手拿起一把金属拆信刀,以极快的动作穿透他的手掌插在写字台上。然后他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摆了摆手,意思是告诉他,千万别自己设法把拆信刀从肉里拔出来。朱利叶斯把枪对着他。
“不,不,这样可不好!”
由于手被远远地钉在写字台的另一边,他站也不好站,坐又不能坐。他奇怪地蹲在那里,就好像在野地里解手那样,半趴在写字台上。
“你想做什么交易,我的朋友,你能交换什么?”
他大口喘着气。
“你承认,你有可以做交易的东西?”
他呜咽着。
“你承认,你侵占着本属于我的东西?”
过了一分钟。他害怕,担心着自己的生命。他很想把什么都喊出来。但尚存的一点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不管白发人指的是什么,他都没有。他推测,他有足够的理由推测,白发人所指的一定是几天前一个叫蔡特罗伊斯的人在沙漠里开着摩托车带走的东西。他当然可以说出自己的推测,但同时则必须说明这只是自己的推测,他并不知道事情的缘由,而且他又失去了记忆。稍微逻辑地思考一下便不难得出结论,一旦他说出自己的推测,他在对手面前就会变得一文不值。就算他们相信他的话,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相信了他的话,他便会变得毫无用处。而如果他们不相信他的话——这种可能性会更大一些——他说了更会让对方恼羞成怒。
他不能说出真相。但他也不能撒谎。如果要撒谎,他则必须知道,撒什么谎。他只好咬紧牙关。
“这样不行。”他抱怨了一声。
“什么,这样不行?”白发人一把抓住拆信刀,就像抓住汽车的变速杆一样,把所有的挡都挂了一遍。
“你也许在想,这里关系到的是你的家庭。你在想,这里关系到的是你的性命这类无关紧要的事情。事情并不是这样。这里关系到的是公正。因为,有一点你不应该忘记,我是付了钱的。我不能让你这样的半瓶子醋坏了我的大事。”
“这事我会重新处理好的,我会处理好的。”
“你想怎样把这件事重新处理好?”
他号啕大哭起来。他从下面看着白发人的脸,决定继续糊弄下去。
“我知道是谁!”
“你知道是谁?”
“我也知道在哪里。”
“在哪里!”白发人怒吼了一声。
“我如果说了,不会有好结果的。”
“就是现在这样你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会把事情重新处理好的。我有能力做到。”他大叫了起来,血从金属拆信刀的边上涌了出来,黑黑的,“你们认识我!我也认识你们!我的家人在你们手上!”
白发人默默地看着他。
“你们可以相信我,”他哭泣着,“我的太太!我可爱的儿子!噢,上帝啊,噢,上帝啊,我的儿子,我可爱的儿子!”眼泪夺眶而出。他把脸“啪”的一下贴在写字台上,这样对方就看不见他的脸部表情了。他自己都怀疑是否做得有点过了。
朱利叶斯弯下腰,在白发人耳边说了几句话。白发人靠坐在转椅上。一分钟过去了。又过去了一分钟。
“七十二个小时”,白发人说,“到时候矿井重又属于我。七十二个小时。否则的话,切手指,切脚踝,切耳朵。”
白发人慢慢地把拆信刀从他的手上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