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月,教室里渐渐变得闷热起来。上课的时候,窗外的蝉鸣不绝于耳。有时候,蝉会在离窗户非常近的地方鸣叫,声音很大,同学们都会被吓一跳。
我们开始在游泳馆上体育课。之前都是在操场或者体育馆之类的地方上课,我不擅长那些运动,所以总是出丑。
体育课内容改成游泳后,我心想自己终于可以不出丑了。小学二年级起,我在游泳学校上了差不多一年的课,泳技还算可以。在运动方面,我能像常人一样做到的事,也就只有在水里游泳而不沉下去了。我尤其擅长仰泳。班里没有人会仰泳,只有我不但会游,还能游五十米。因此,到了要上游泳课的时节,我就很开心。
第一堂游泳课上,做完准备活动后,我们淋湿身体,并在泳池边再用水打湿手脚和胸部。老师们总是吓唬我们说,如果直接下水会引发严重的心律失常。
泳池的周围被强烈的阳光晒得滚烫,甚至到了烫脚的地步。身穿泳衣的我们似乎变成了火团,连大脑都热得无法思考了。光是站或坐在那里,身上就会冒出汗珠来。汗珠越变越大,交汇在一起,在全身流淌。这时只有进入泳池,才会有得救的感觉。
终于可以下水了。我先把脚尖伸进泳池,接着让腰部、胸口依次浸入水中。冰凉的水让全身都降了温,一开始甚至会感觉有点儿冷。然而过不了一分钟,就会感到水温变得非常舒服。
羽田老师让我们在水里自由玩耍了十分钟左右,便吹响哨子让我们上岸。他身穿竞赛泳衣,上半身罩着一件T恤。
首先我们要游二十五米。泳池共有七条泳道,每四到五人共用一条。老师说我们不用勉强自己猛然跳入水中,所以我们先下水,然后蹬离池壁。
我感觉羽田老师仍旧只盯着我一个人。进入七月,我的境况依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那两道期待我出丑的视线一直如影随形,使我终日惶惶不安。我并没有习惯这一切。我已经放弃抵抗,承认自己总出丑是理所当然的事,也因此变得轻松了一些。然而,在开口说话或者被人搭话的瞬间,我仍旧无法拂去令人窒息的紧张感觉。
不过,在老师面前游泳的时候,我却暗暗期待,心想他的视线这次反而能发挥好的作用。我会游泳,不输别人。看了我的表现,他或许会对我改观。我虽然不觉得他会因此而开始喜欢我,但也许他不会再认为我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孩子了吧?
学校的泳道正好长二十五米。以自由泳游到对面、触到池壁结束泳程后,我回头看向老师。老师看起来似乎有些意外。我想,他一定认为,既然我在此前的体育课上一直表现不佳,那么游泳肯定也同样游不好。然而,我的表现背离了他的预期。我有点儿开心。
“正雄很擅长游泳嘛……”游泳课结束后,老师让大家坐在泳池边,突然这样说道,“可是呢,就算游泳游得好,也不能骄傲啊。正雄游完之后,嘲笑那些游不好的同学了吧?不可以做这样的事。”
我从没嘲笑过别人,一次都没有。然而,我却没能鼓起勇气反驳说是老师在撒谎,只是感到惊慌失措。老师是不会说错话的。也许,我在不经意间真的做了老师说的那种事。
大家都冷冷地看向我。我很想从那些视线中逃走,却无能为力。
那天回家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上下学会途经一段被田野围绕的路。那段路没有阴凉的地方,走在日照强烈的季节里几乎等同于穿越沙漠。从家到学校要走三十分钟左右,书包与背接触的地方会出汗,将校服浸湿出一块正方形的印子。尤其是男生的书包,因为是黑色的,在吸收阳光后,使背部像着了火般滚烫。
周围十分空旷,所以能很清楚地看出离我家那一带还有多远。我默默比较着那段距离和自己小小的步伐,心情阴郁地走在从高空洒落的炙热阳光之下。
我想起了很多事。以前放学后我总是跟道雄一起走,几乎很少独自回家。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道雄渐渐和我拉开了距离。所以,最近我都是一个人上下学。
我也想起了游泳课上的事。我本以为能高兴地上完这堂课,因为我游泳游得不错,应该不会再被老师点名批评。可结果还是事与愿违。
我真的如老师所说,嘲笑了不擅长游泳的同学吗?尽管表面上没有笑,可我心里难道没有产生优越感吗?这样一想,也许老师的批评是对的,可我还是无法接受。
七月下旬,暑假就开始了。我遵守教室里的规则就要满一个学期了。我就像人偶一般,在教室里任老师训斥,没有任何权利可言。我仅仅是一个人偶,长着人类的外表,看起来像个孩子罢了。至少,家人还是把我当作一个“人”来对待的。可一旦走近学校,走进校门,走入教室,不知不觉间我就又变成了大家发泄不满的对象。
这样的变化,肉眼是看不见的。大家既没有向我扔石子,也没有把我围起来殴打。大家只是在心里嘟囔着“错的人是正雄”“正雄比我更差劲”“被骂的是正雄,没关系”。这些话用耳朵是听不见的,但我确信他们说了。没有人与我进行心灵相通的交谈,这正说明了我是最底层。
我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在教室里,有时我会感到所有的感觉都变得迟钝了。老师和同学嘲笑我的时候,我被羞耻感包围着,心中的某个部分却从中挣脱,飞到了遥远的地方,然后从那里注视被嘲笑的自己。电视上有人谈到过灵魂和身体分离的现象,我好像就是这样,事不关己地看着这个被他人嘲笑的自己。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或许在那个瞬间,老师制定的规则已经完成。也就是说,我有可能已经完全忘记了自我,变成了一个接受所有不满的人偶。
想着想着,我的背上因紧张而渗出了汗水。在阳光的鞭笞下,我的腋下和脖颈上大汗淋漓。可是我知道,背上的汗与此不同,是因恐惧和不安而产生的。
“哥哥!”
突然,有人在背后叫我。我回头一看,弟弟小信正在五十米开外向我挥手。我们放学后有时会在路上遇到,便一起走回家。每当这时,小信都会活泼地挥着手向我走来。
那天,小信不是独自一人。他看到我后向我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还有一个比他高出三个头的高个儿男孩。
小信上三年级。他班上有一个叫隼人的男生,是道雄的弟弟。我以前和道雄关系很好,所以小信和隼人也常常在一起玩耍。从学校看,我们两家在同一个方向,这一点也对我们的友情产生了很大影响。我们上下学会一起走,比起其他同学,彼此交谈的时间更为充足,所以我们两家的四个男孩常常碰面。和小信走在一起的,正是隼人和道雄。
羽田老师制定的规则不能带出校门,大家对此心照不宣,因此没有人对父母说起过。大家为什么会觉得必须要把这件事当作秘密呢?老师没有这样要求过,大家却像说好了似的,在校外对此讳莫如深。或许是我的事不值得一提吧。毕竟,我还没有被欺负到流血的地步,所以大概没有与别人说起的必要。
这样说来,我和道雄在学校外面应该像以前一样有说有笑。可因为我总是被训斥,道雄已经完全疏远我了。不是某一天突然变成这样的,而是不知不觉间发生的。
小信和隼人朝我跑来,道雄于是也跟在他们身后过来了。会合后,我和道雄两人都沉默不语。
小信和隼人兴致勃勃地和我聊天。他们提到电视上每周播放的动画片刚播完最后一集,不知道下周会播什么。隼人好像很喜欢那部动画片,不愿相信已经不会再播了。于是我给他解释了报纸上的电视节目栏里写的“(完)”这一标志的含义。如果节目名后面跟着表示最后一集的标志,就说明到这一集就完结了。不过,隼人说他从不看报纸,喜欢的动画片的播出时间都是记在脑子里的。
我刻意表现出很开朗的样子,和他们谈论这些话题。在家里,我总是以一个有趣的哥哥的形象和小信说话。
然而,当小信和隼人开始他们两人的对话后,尴尬的沉默便突然降临到我和道雄之间。我觉得自己必须要以比平常更开朗的语气说点儿什么才行,也期待道雄和我说话。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每当我想开口,教室里的那个我就会在脑海中苏醒过来。浮现在意识之中的,不是出丑后被大家嘲笑时的光景,而是我身处最底层这一更加根本的处境。我感到自己像奴隶一样,怀着不配与人说话的自卑感,于是迟疑着不敢开口。这种想法就像运动服上的污渍,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印在我的大脑深处了。道雄恐怕也有相同的看法,因此也无法轻松地与我交谈。
我们在学校里已经不再是可以一起笑个不停的好朋友了,因为我不再是人。比方说,有人某天遇到了烦心事而心情郁闷,于是拿路边的石子出气,一脚踢开石子,以此忘却心中的不悦。我就好比是那颗石子。有谁会想对一颗石子说话、和它一起欢笑呢?所以,道雄和我在学校里几乎没说过什么有实质内容的话。学校里发生的事似乎给校外生活也带来了影响。在今天偶然碰到之前,我们没有在校外并肩同行过。
我们四人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浑身汗如雨下。小信和隼人走在前面,我和道雄沉默地跟在后面。走在前面的两人欢声笑语不断,没有发觉身后的哥哥们未曾交谈。我和道雄只是以同样的速度走在后面望着他们,怪异的沉默让人难堪。为此,我对道雄感到很抱歉。
看着小信和隼人有说有笑的样子,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世界被明亮的光芒笼罩着——他们的笑脸写满了这样的信念。就在不久之前,我和道雄也是以这样的表情边走边聊的吧?
当时有一款叫“超级马里奥兄弟”的红白机游戏。在游戏里,跳起来抓住关卡最后的旗子就能过关。有一天道雄却说:“3-3关卡的最后不是有一个跷跷板吗?听说要让马里奥走到最高点起跳,跳得好的话就能飞过旗子。”
他说是在某本游戏杂志上看到的,不知道实际操作时是否可行。飞过旗子之后有什么?朋友们都没有见过。
“不可能啦。”
“听说是真的。”
那时我们认真地讨论着,慢悠悠地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现在,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我不禁想起了这件事。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无法呼吸,头痛欲裂,像是有什么病症发作了一般。胸中仿佛静置着某种易燃的液体,之前没注意到,现在却瞬间点燃了。我抓着自己的胸口,俯身蹲下。
道雄注意到了我的异样。“怎么了?”
我无法回答,泪腺似乎断裂了,眼泪流个不停。我不想让他们三人看到我这副模样,于是一言不发地跑了起来。他们一定正奇怪地看着我。我害怕他们来追我,但并没有人这样做。
我不擅长跑步,没跑几步便气喘吁吁,但我还是穿过了四周尽是田野的道路。两侧是树丛和林立的人家,每户人家都有田地,所以还有放置农具的仓库。
我低头看着地面,一边走一边陷入了沉思。
是老师错了。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发觉?我之前从未想过这一点,又或许我在心中隐隐地察觉了,却没有像这样清晰地意识到。
我记得妈妈有一次看了报纸上的报道后说:“世界上也有坏老师啊。”
那篇报道讲的是一个小学老师因猥亵学生而被警方逮捕的事。不过,那种事似乎只会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一般不会在身边发生。我、道雄和其他同学想都没想过羽田老师可能会犯错。老师的话都是对的,被老师骂肯定是因为自己做错了。
可是……我用双手捂着脸,摇了摇头。我只是无比悲伤。我想起了微笑着和我说话的小信、姐姐和妈妈,还有同道雄一起给塑胶模型上色的事……胸腔仿佛被利剑贯穿的疼痛感向我袭来。
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到底是怎么了?我想要呼吸,却因为哽咽得厉害而无法喘息。
我是多么悲惨啊。羽田老师究竟打算把我怎么样呢?总是只监视、训斥我一个人。就算我向他人倾诉,对方也只会认为是我的错吧?老师训斥学生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我受不了了。我想逃离惧怕着大家视线的日子。我什么都做不好,或许这是事实。玩足球棒球的时候没法儿把球踢远,跑步又是全班最后一名。可就算是这样,我也希望得到和大家一样的待遇。我连怀抱这种期待的权利也没有吗?
我回到家,穿过玄关。往常我会说“我回来了”,可今天什么都没说,只是静悄悄地走上楼梯,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卸下书包,给闷热的房间打开窗户。
在学校无论别人说了多过分的话,我都会毫不抵抗地接受。这多么可怕啊!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这件事的可怕之处。我和大家都把老师的话当成世界的真理,一直乖乖遵守。学生当中存在阶层,我位于最底层,所有坏事都会被推到我的身上。
可这是不对的。阶层这种东西不应该存在。老师和全班同学的出气筒不应该存在。为什么我过了这么久才意识到这一点、才产生疑问呢?我痛苦得心脏都快要裂开了。
突然,身后响起了稚嫩的童声,听起来就像是刚学会说话的婴儿半张开嘴发出的无意义的声音。
我回过头,只见一个青色皮肤、外形可怕的孩子正张着嘴站在我身后。是青。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青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他已经从我眼前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当他突然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虽然依旧害怕他那可怕的外形,却也有一种他始终在我身边的亲切感。
他嘴唇上系着的绳子稍微松了一些。他鼓着腮,从绳子的缝隙向外呼气,发出没有意义的呻吟。那声音出人意料地稚嫩,像是十分年幼的孩子发出来的。然而,他那只没有被胶水粘上的眼睛却透露出一股疯狂,乌黑的眼睛以复杂的眼神瞪着整个世界。
青突然歪过头去,视线依旧朝向我。他用包裹在约束衣里的瘦小肩头蹭着脑袋上失去耳朵的那一侧。莫非是他那光滑的青色皮肤上有奇痒难忍的伤疤吗?
“你是……我吗?”我这样问青。这是我第一次和他说话。在此之前,即使他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也完全没有试图与他产生联系,甚至想要转移视线不去看他。
青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只是幻觉,问题出在能看到他的我身上。我要是没有任何问题,应该看不见他。
我的内心深处大概有一个小小的房间。这个孩子住在里面,每次晃晃悠悠地走出来,就会出现在我的视野中。这就是青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啊……啊……”青这样叫了一阵子,很吵,但是别人应该听不见。他的瞳孔因憎恨和愤怒而微微震颤着。
过了一会儿,青刺溜一下钻进床底不再出来。我战战兢兢地蹲下往里窥探,却只看见积了灰的地板,青消失了。再说,那空隙根本不足以容纳一个孩子的身体。
至少在那时,我觉得青并不危险,他只是我的幻觉罢了。虽然在看到他的瞬间我会感到恐惧和厌恶,可他还不至于造成危害。
第二天,我才知道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