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贺崇史清醒过来时,发现一旁有一面灰色的墙壁,自己正靠在上面。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光线昏暗,四面闭锁。
崇史站起身来。自己究竟在哪里,又是在干什么?他一时没回过神来。可看到自己的姿势后,他苦笑起来。原来他正坐在马桶上,裤子褪至膝盖,下半身完全裸露。
他想起来了。在工作时,他感到了轻微的便意,便来到厕所。在褪下裤子坐上马桶时,他似乎还清醒,可突然间睡意袭来,他竟不觉间打了个盹。虽不记得已解完大便,可便意却没有了。他解出小便后提上裤子。
从小屋出来时,崇史忽然感到这种单间的印象早就印在了脑中。他只觉得梦见了电梯,却想不起来细节。大概是因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睡着了吧,他劝慰自己。
他看看手表,距离进厕所过了约十分钟。打盹的时间比想象的要短,他松了一口气。已是该结束工作的时候了。
崇史返回工作间,一名今年刚高中毕业的物资材料部的年轻职员正等在入口前,一旁放着一辆手推车。
“今天还做实验吗?”他问崇史。
“不,已经行了。带走吧。”崇史打开门,把他带进房间。须藤不在里面,另一个小组则正在挡板对面开会。
年轻职员点点头,把裘伊和乌比的笼子放到手推车上。实验动物由物资材料部负责管理。平时的照料是由借用这些动物的部门分别进行,可从星期四晚上到星期一早上,必须要将它们还回物资材料部饲育科。其间他们会检查动物的健康状态,若发现问题,还会要求各部门重新考虑实验方法。
“乌比的样子还是那么奇怪,该不会有什么异状吧?”崇史指着蜷缩在笼子里的雌性黑猩猩问道。
年轻职员略加思索。“这个嘛,他们从未教过我健康检查的事情……但如果有异状,他们应该会联系你的。”
“那倒也是。”崇史低头看着乌比,试图将正在心中萌芽的不安抹去。最近,这只小动物在实验中时常露出的虚无表情一直让他有些担心。
“我一直都想到饲育室看看。”崇史对正要推走手推车的职员说道,“你能领我去看一眼吗?”
“哎?”对方面带犹豫,有些慌乱地打量着笼子和崇史,很快便低下了头,“这恐怕不合适吧。”
“不合适?为什么?”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那儿不让随便领外人进去,一旦被发现要挨骂的。”男子挠着头,语无伦次。
“啊,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抱歉。”男子点了点头,走出房间。
只是随意一说,没想到物资材料部的职员反应竟如此强烈,这反倒让他担心起来。这年轻职员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被上司吩咐,绝不能把外人带入饲育室。为什么要如此神经质呢?崇史百思不得其解。
出了公司,崇史绕了点路来到新宿。他没有目的,只是忽然间心血来潮,想来这里走走。这种心情就像在寻找特别怀念的东西一样。
在大街上溜达了一会儿,他走进纪伊国屋书店。正当他在专业书的区域停下脚步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看清对方的脸后,他露出惊讶的神情。是大学时的朋友冈部。
“好久不见,身体好吗?”崇史问道。
“马马虎虎吧,反正没让人炒鱿鱼。”冈部仍跟学生时代一样声音洪亮。
两人离开书店,走进一家临街的咖啡厅。在和崇史等人一样从工程学系自动控制学专业毕业后,冈部进入一家运动器械企业。他黝黑粗犷的脸一如从前,可灰色的西装非常合身,这无疑是他已十分老练的证据。而我呢,事实上直到今年春天才成为一个社会人,崇史想。
热烈地聊了一阵子学生时代令人怀念的话题后,二人又谈起同学们的出路,如有男生已结婚生子,还有人据传去了外地的工厂,正为不同的风俗而苦恼。
“对了,最近我隐约听说,你已经和女人同居了。”从学生时代起就性格直爽的冈部单刀直入地问道。
“算是吧。”崇史简短地答道。
“真让人羡慕。”冈部摇摇头,“我从来就不招女孩喜欢。可你呢,一直有女人缘。Vitec的女孩?”
“嗯。”崇史点点头,简单介绍了一下麻由子的情况,例如去年才进入Vitec公司,还曾在MAC一起待过一年。
“是吗?这么说,那个女孩一进公司就让你盯上了?”冈部嘿嘿一笑。
“不,准确地说,是在她就要进入MAC时认识的。是别人介绍的。”
“哦,谁介绍的?我认识吗?”
“当然认识了,是三轮。”说出这几个字后,连崇史自己都惊呆了。没错,将麻由子介绍给自己的就是他,可之前却忘记了。为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没机会想起来吗?
“三轮?啊,是他啊。”冈部恍然大悟般使劲点了点头,“那家伙跟你是死党啊。他竟然有那么一个年轻的女性朋友,真意外。”
“说是在电脑店里认识的。”
“哦,三轮有女朋友吗?”
“这个嘛,有没有呢……大概是没有吧。”崇史说着,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那他真是个怪人啊。”冈部苦笑道,“自己都还没有女友呢,倒先给你介绍起来了。”
“或许是吧……”崇史低下头,凝视杯中的咖啡。
当时智彦把麻由子介绍给崇史,说是在电脑店里认识的,而且只是普通朋友。正因为要介绍他们认识,崇史才在那一天来到新宿。至少在他的记忆中是这样的。
不,崇史心中掠过一阵不安。
当真如此吗?
思绪中突然闯进一个疑问,记忆在摇晃中模糊起来。智彦不是以恋人的身份把麻由子介绍给自己的吗?而自己曾对她一见钟情……
不,不对,崇史当即否定了这个念头。这是自己前几天的梦,并非现实。他竟然混到一起了。
“那家伙现在怎么样?”冈部又问道。
“哎?”崇史从咖啡上抬起视线,“怎么样?”
“他不是跟你一起进入Vitec的吗?过得还好吗?”
“啊,啊,是啊。”崇史呷了一口开始冷却的咖啡,“嗯,我想过得挺好的。”
冈部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你们现在不大交往了?”
“嗯,他现在在洛杉矶的总公司呢。”崇史答道。
“哦,在美国啊。被调到美国总公司,看来是相当优秀了。”冈部对别的公司的事情很了解,“最近不回来吗?”
“这个嘛,”崇史低头沉思,“不清楚。”
“是吗?亏你们以前还总待在一起。”冈部感慨地说道,不断地点头。这种老成的态度说明,人一旦进入社会,就再也无法像学生时代那样了。
二人一起出了咖啡厅。冈部要直接去车站,崇史与他告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又禁不住思索起来。
是三轮智彦的事。
事实上,崇史也是最近才知道智彦去了洛杉矶。在做了那个怪梦的次日,他去找须藤,得知了此事。在MAC的时候,直接指导智彦的就是须藤。
“事情很急,他连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但不久后他肯定会联系你的。现在应该已安定下来了。”面对着惊愕的崇史,须藤如此解释。
崇史却完全无法理解。就算事情再急,智彦也不会不跟他打招呼。临出发前在机场就可以打电话。
更匪夷所思的是,两个多月了,一直牵挂挚友去向的自己竟这么疏忽。这两个月里,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想。虽能清楚地一一记起,可为什么智彦的事情却一点都想不起来呢?他对此无法解释。
洛杉矶?
他感到心中隐隐作痛。被调到美国总公司曾是崇史的梦想。如果在MAC的成绩获得认可,这个梦想就有实现的可能。可总公司没有点名让他去,而是选中了智彦。直到现在,崇史仍抑制不住那嫉妒心的萌芽。
智彦说不定是不想伤害挚友,才默默地去了美国。崇史脑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但又立即否定了。他认为,依照他们的关系,不可能这样。
崇史郁郁不快地继续走着,经过伊势丹前面。穿过路口后,他无意间把目光投向旁边的一栋楼,那里有一大排餐饮店的招牌。他的视线定格在其中一块上,停下脚步。
那上面写着“椰果”。
复杂的念头和连思考都称不上的杂乱思绪在崇史脑海里回荡。与这家店有关的回忆首先浮现出来:一年前带麻由子和智彦来这儿、烂醉的智彦、与麻由子聊起软式网球。
可就在这一瞬后,另一个念头却像糯米纸一样溶解开来,让他回想起另一个情景。这情景酷似他刚才描绘的回忆,却又有某种不同。他深吸一口气,看清了事情的真相。这种不同就是占据在回忆中的他自己的心情。他对智彦感到内疚。当他明白那其实是自己对挚友的女友抱有的爱慕时,他愕然了。继前几天的梦之后,麻由子是智彦女友的错觉再次进入他的思考回路。
他愈发仔细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来:他一面喝酒一面与麻由子聊天,又叫起烂醉的智彦走出餐厅。之后又把麻由子送回公寓……
这些记忆都变得模糊了,另一幅场景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智彦与麻由子并肩离去。
不可能,崇史摇摇头。跟自己分手后,那两人不可能一起回去。可他又扪心自问起来,若不是现实,他又能在哪里看到这种场面呢?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油汗。几个公司职员模样的男女诧异地打量着呆立在那儿的他,从他旁边走过。他这才回过神,迈步离开。
难道又做梦了?在回程的电车上,他一面随车摇晃一面思索。难道是梦让人产生了一种犹如实际发生过般的错觉?只能这样解释。可为什么会突然做这样的梦呢?这和直到最近仍想不起智彦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吗?
崇史百思不得其解,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公寓。麻由子似乎已经回家,窗户里透出灯光。
“怎么了?脸色这么奇怪。”迎接崇史的麻由子说道。因为他连鞋都没脱,就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她来。
“不,没什么。”他脱下鞋走进房间。餐桌上放着盒装寿司,大概是麻由子从学校回来时买的。
崇史换完衣服,在桌前坐下。麻由子在他面前放了一碗由速食产品稍稍加工而成的清汤。在端过碗前,崇史问道:“喂,麻由子,智彦的事你还记得吗?”
“三轮?”她的右眉微微上挑,除此之外表情并无变化,至少崇史没看出来,“记得,当然记着了。”她微微一笑,“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事。”
“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这个,”她眨了眨眼睛,“什么也没听说过。”
“果然如此。”
“果然?”
“那家伙现在好像在美国,洛杉矶总公司。我最近才听说。”
“是吗?这么厉害。”麻由子喝了口清汤,伸出筷子夹了块寿司。在崇史看来,她似乎毫无感觉。“三轮在MAC的时候就深受老师好评呢。”
“你不觉得奇怪吗?”崇史说道,“为什么我们此前没有注意到智彦的事情呢?完全忘记了那么重要的朋友。”
“不是忘记,而是没时间去想。这两个月光是适应新生活,就把人给累死了。”
“可是完全想不起他,这不很奇怪吗?在MAC的时候,明明天天都待在一起的。”
麻由子本想吃大虾寿司,却又放回盒中,困惑地皱起眉来。“就算你这么说,想不起来又能有什么办法。”
崇史点点头,把筷子伸进碗里搅动。“是啊,就算再怎么匪夷所思,事实就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办法。”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想不起三轮的事情又能怎么样?”麻由子诧异地盯着崇史。
“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只是放心不下。”崇史直接用手抓起一块寿司卷扔进嘴里嚼了起来。海苔并不脆。
麻由子似乎已受不了崇史净说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开始泡茶。望着她泡茶的样子,一幅不可思议的影像又在崇史心里膨胀起来:她旁边就是智彦,她正往他的茶碗里倒茶。崇史轻轻摇摇头,想把这幅影像驱赶出去。
他当然还没告诉她前几天那奇怪的梦。他不知道她会对此一笑了之还是恼羞成怒。可一想起今天在“椰果”的招牌前产生的感觉,他就再也无法沉默。
“我能不能问你一件奇怪的事?”他说。
“你已经说了够多奇怪的事了。”麻由子把茶碗放到他面前,“说吧,什么事?”
“你和智彦的事。你们两人,呃,也就是说,只是普通朋友吧?”
麻由子的嘴角瞬间收紧,光是这样就足以令人感到表情的严肃。“什么意思?”她连声音都低了下来,“你怀疑我和三轮的关系?”
“不,不是这样的。我想知道的是……”崇史语塞了。
自己究竟想知道什么呢?他想道。坦白说,他一直想知道去年麻由子是不是自己的女友。可他自己也明白,这个问题实在是荒谬至极。正因为二人是恋人,才过着如今的生活。
“抱歉,我脑子有点乱,请不要介意。”他把手掌按在额头上,心里一阵不安,连眼前的寿司都不愿吃了。他站了起来。“我想躺一会儿。有点头痛。”
“没事吧?”麻由子立刻挨到他身边。
“嗯,或许有点累了吧。”
“一定是累了。”麻由子轻轻握着他的手腕,用忧愁的眼神仰视着他。她一定是担心我的身体才露出如此表情,崇史想。
洗澡后下国际象棋是二人的娱乐之一,可这一夜他们并未展开棋盘,早早便上床睡了。崇史稍稍张开右臂,麻由子便钻进他怀中。他稍稍扭动身体,左手向她的腰部伸去,手指径直钻进她的睡衣。当他的手进一步碰到内衣时,麻由子笑了。
“你不是累了吗?”
“没事。”他说着开始了爱抚。他剥掉她下半身的衣服,自己也脱去睡裤。两人的腿缠在一起,冒出汗来。她的手朝他的阴茎伸去。他勃起了。二人面对面笑着,他要径直去亲吻她,她也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股不祥的念头造访了崇史:智彦的脸浮现出来。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不安占据了心灵。这股突如其来的风暴一样的压迫感足以从崇史身上夺走性欲。
麻由子睁开眼睛,一脸诧异。他的阴茎在她的手里急剧萎缩下去。
“你怎么了?”她小声问道。
“没什么。”他答道。
至少这一夜是不会发生什么了。他终于未能勃起。麻由子轻轻拍拍他的胸膛,说道:“这种事有时也会有的,不要在意。”
崇史并未回答,两眼直直盯着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