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上的洋娃娃依旧俯视着我们。
我把沙也加扶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不久她睁开了眼睛。但是不是真的醒了,一时还难以判断。虽然睁着眼睛,她仍是默不作声,怔怔地盯着天花板。
“沙也加!”我唤道。她这才将黑色的瞳孔慢慢转向我,然后眨了几下眼睛。
“对不起。”她小声说,声音透着嘶哑。
“你不要紧吧?”
“嗯,已经没事了。”说完她坐了起来,但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又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一动不动。
“刚才你突然昏倒,吓了我一跳。”我说。
她无力地笑了笑。“是吧?我也是第一次有这种体验,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没有哪里受伤吧?”
“嗯,好像没有。”她看了看身上说。
我坐到她旁边。“你昏倒前还说了奇怪的话。”
她用左手摩挲着右腕。“是啊,很奇怪吧。”
“你做梦了吗?”
“嗯,算是吧,不过和做梦有点不一样,我觉得那儿我确实见过。”
“那儿?”
“就是那个有花瓶和窗帘的房间。”沙也加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回到刚才倒下的地方,我紧随其后。“这里有扇门,我还走进了这个房间。”她指着走廊的墙壁,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可是这里没有门啊,”我说,“也没有这样的房间,这堵墙的对面是和室。”
“是啊。”沙也加按着太阳穴,“但我明明记得这里有扇门,我是从门进入房间的呀。奇怪,真是奇怪,怎么会没有呢?”说着,她自嘲地笑了,“我真傻,没有就是没有,说什么都白搭。”
“会不会是和别的房间搞混了呢?”
可能觉得我的想法不无道理,她陷入了沉思。但没过多久,她就摇了摇头,表情愈发自信。“不会错的,就是这里。我就是这样望着餐厅推开门的。”
我叹了口气,用手电筒照了照墙上,但并没发现安装过门的迹象。
引起我注意的,是旁边的柱子。
“这是什么?”在与我视线齐平的高度,有一条三厘米长的横线,看似是用圆珠笔画的。
“再往下一点也有。”沙也加说。
的确如此,在我发现的横线下方几厘米处,画着一条同样的横线。再往下看,又找到几条。
“会不会是比身高的时候画的?”
“比身高?”
“童谣里不是有嘛,就是把身高刻在柱子上。”
“哦,那个啊。”
我小时候没做过这种事,所以总觉得只有童谣里才会出现,没想到实际上这样做的大有人在。
我用手电筒顺着柱子往下照,最下方的记号距离地面约八十厘米,那里不仅画了线,还写了一行字。
“上面写了什么?”沙也加问。
我辨认着模糊不清的字迹,念道:“佑介,三岁,五月五日。”
“哦,果然是为了比身高画上去的。”沙也加点点头说,“这是佑介的成长记录啊。”
“但如果是这样,你不觉得奇怪吗?”
“为什么?”
“你看最上面那条线,怎么看都超过一米七了。”
“那又怎样……”沙也加张着嘴停住了,接着一下子闭上了嘴,瞪大了眼睛,说,“佑介小学六年级就去世了。”
“六年级的话,也就十一二岁吧,就算孩子发育得很快,也不可能长到一米七啊。”
“那这条线刻的是谁的身高?”
“如果不是佑介,那就是他哥哥了。”我再次用手电筒逐一照着柱子上的记号,“说不定跟弟弟一样,也在什么地方刻了名字。”
“说得也是哦……”
因为找不到确切的答案,我们陷入了沉默。
“回到门的话题,”我对沙也加说,“你确实记得这里有扇门,你推开门走进了房间?”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除了花瓶和窗帘,对那个房间你还有别的印象吗?”
“别的印象……”她那无神的双眼望向手电筒照不到的黑暗处,“好像很暗……一片漆黑。”
“你在那个房间里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想不起来。”沙也加双手抱头,然后抬头望着我,眼中带着怯意。
“怎么了?”我问。
“虽然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但总觉得很可怕。”
“可怕?”
“对。一想到那个房间,我就有种莫名的不安,内心深处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说,不能再探究下去了。我似乎很抗拒想起当时的事情……”她支撑不住似的靠在了旁边的墙上,“头开始痛了。”
“先休息一会儿吧。”
我再次扶她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她弓着腰,双手捂着脸,胳膊倚在并拢的腿上,背还在微微发抖。
看到沙也加的情形,我心知肚明,她描述的情景绝非凭空虚构。但摆在我们面前的现实是,她所说的地方既没有门,也没有房间。这该如何解释呢?或许最合理的结论就是她的确记错了,但她为什么会产生错觉呢?
这问题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找不到答案。就这样,我们面临的谜团越来越多。无法理解的事情堆积如山,我们无路可退,却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一味沉浸在无力感中也无济于事,我把沙也加留在一楼,独自回到二楼御厨夫妇的房间,准备把问题逐一攻破。
从地上的工具箱里取出锤子和螺丝刀,我来到保险柜所在的壁橱前。
保险柜虽然老旧,但看上去很坚固,柜门和柜体之间几乎是严丝合缝。我把螺丝刀插进狭窄的缝隙里,试着撬了一下,里面传来轻微的嘎吱声,但门并没被破坏。我换了个地方再试,依然是同样的结果。反倒是螺丝刀快要折断了。
我觉得撬锁是最快捷的办法,但密码锁也结实到顽固的程度。我把螺丝刀插进缝隙,用锤子敲了敲,声音倒是挺大,效果却微乎其微。不过反正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就先撬上一阵再说。
忙活了足足半个小时,保险柜的门和锁都只是略有松动,和动手之前几乎没什么区别。我有些泄气,把工具丢到一边,又在摇椅上坐了下来。
我开始觉得,与其琢磨怎样撬开保险柜,或许寻找保险柜的密码才是捷径。保险柜的主人为了防止忘记密码,很可能会写下来藏在某个地方。
我站起身,走近御厨启一郎的书桌。这里沙也加刚才已经查看过。
她说没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照理说,既然摆了张书桌,多少总会写点笔记什么的,但这里完全没有书和笔记本的踪影,不,应该说只放了一本笔记本,还是崭新的,里面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写。
我离开书桌,用手电筒照着房间的各个角落,期待找到藏保险柜密码的地方。不过户主有没有这份童心还是个很大的疑问。
无意中看到窗边的天文望远镜,望远镜旁有一个看似放置备件的木箱。打开箱盖一看,里面是用布包起来的替换镜头和滤光片。另外还有一张观测记录用纸,上面用黑色墨水写着“七月二十五日清晨 水星观测”,笔迹和那些信上的相同,应该是出自御厨启一郎之手。
我想不出这张纸有什么用处,便又回到保险柜前,拿起锤子和螺丝刀,再次全力以赴地开工。
刚敲了十来下,感觉身后的门开了,回头一看,沙也加走了进来。
“把你吵醒了?”我问。
“没有,是我精神亢奋得睡不着。”
“可以理解。”
沙也加坐到床上。“我在想父亲的事情。”
“哦。”
“我在想,为什么从这栋房子的存在到受御厨先生关照的事,父亲都对我只字不提呢?”
“刚才不是说过了,是因为牵扯到他以前犯的错误吧。”
“是吗?可我觉得,他大可以把这部分含混带过啊。”
“那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虽然不是很确定,不过我想也许是为了我。”
“为了你?什么意思?”
“父亲可能是担心我会想起过去的事情。他觉得如果我知道了这个地方,回到这里,就会恢复记忆,所以才什么都没告诉我。”
我玩弄着手里的锤子和螺丝刀。“这样的话,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她摇摇头,仿佛在说她也不知道,然后又拿起之前读过的那沓信。“这些信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如果是收信人保管还好理解,但持有信件的却是寄信人,你不觉得奇怪吗?”
“会不会是出于某种原因,中野政嗣把这些信还回来了呢?比如启一郎过世后,送给家属作为纪念。”
“倘若是这样得来不易的珍贵信件,为什么离开这里时不一并带走呢?关于佑介的日记,也同样存在这个疑问。”
我低吟了一声。对于这家人为何突然消失的问题,我还没有任何头绪。
“还有,”她说,“为什么每封信都只有信纸,为什么不装在信封里呢?”
“应该是丢掉了吧。”
“出于什么目的?”
“不知道。”我被问得一头雾水,“你想说什么?”
“也不是想说什么……”她依旧把玩着那沓信说,“只是我突然想到,我们还不知道这个家的地址。”
“地址?”
“对。”
“怎么会不知道地址呢?嗯,是长野县小海町……”
我话还没说完,她就开始摇头。“我不是说这个。一般一个家里至少会有一样显示家庭地址的东西吧?比如名片啊、寄来的明信片啊什么的。可是这里根本没有这类东西。”
“听你这一说,还真是这样。”我叉着腰,看了看周围,“你的意思是,有人刻意这样做的?”
“只能这么想了,不是吗?一般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啊。但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我们沉默了片刻。又是一个找不到答案的疑问。我转向保险柜,把螺丝刀插进密码锁缝隙,用锤子敲打起来。
“这个保险柜能打开吗?”沙也加担心地问。
“很难说,现在刚撬松了一点。”
“要是能轻易撬开的话,就不是保险柜啦。”
或许她本意并非开玩笑,不过这句话还是让我放松了不少。“可不是嘛。”
正笑着,冷不防螺丝刀一滑,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锋利的刀尖划伤了我的左腕,刚好是在手腕和肘部的中间位置,血登时流了出来。
“啊,糟了!”
“没事,不算严重。”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
“你等一下,我去拿急救箱。”沙也加说。
“急救箱?”
“在厨房里,我刚才发现的。”
过了两三分钟,沙也加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只茶色的小箱子,箱子的侧面有一个红十字标志。
“这个放在厨房里?”我问。
“是啊,在碗橱最下方的对开门柜子里。”
急救箱里,头痛药、肠胃药和外用药膏基本都有,所有药品都没有拆封的痕迹。
“外伤药也有哦。”说着,沙也加拿出一个细长的药盒,里面是一支管状的软膏,同样也没用过。
“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药,我不大想用。”
“生产日期是十年前。”沙也加看着药盒侧面说。
“那还是算了。”
“好吧,我就简单包扎一下。”
她把没开封的纱布敷在伤口上,再帮我缠上绷带,手法十分娴熟。当我这样夸奖她时,她把绷带放回急救箱里,一边说道:“我给美晴包扎习惯了。”
“美晴经常受伤?”
“嗯,被我弄伤的。”
我一时无言以对,只恨自己说话太冒失。
她自嘲似的耸了耸肩。“我把她弄伤,又给她治疗,很傻吧?”
我没作声,摸了摸包好的绷带,想找点别的话题,便朝急救箱看了一眼。
我发现箱盖的内侧有一个口袋,好像是放挂号单和健康保险证的地方。伸手进去一摸,却只找到一张小小的卡片,既不是挂号单,也不是保险证。
卡片上标着“家庭健康卡”的字样,内容包括主治医生的联系方式、每个人的老毛病和常用药品等。虽然每一栏都是空白,但写出了家庭成员的姓名。
上面并排写着御厨启一郎、藤子、佑介这三个名字。藤子应该就是佑介的母亲,也就是被沙也加称为“老奶奶”的女人。
血型那一栏,只有启一郎的名字下写着“O型”。
“父亲是O型啊。”说着,我把卡片递给沙也加。
“O型?”不知为何,她看着卡片时的表情有些阴沉,过了一会儿喃喃地说,“不对劲啊。”
“怎么了?”我问。
“佑介在日记里提过自己的血型,如果我记得没错,应该是……”说到这里,她抓起手电筒走出了房间,我急忙跟在她后面。
来到客厅后,她从茶几上拿起日记,哗哗地翻了起来,神情也变得很严峻。“找到了,在这里。”她把日记本给我看。
那篇日记之前不经意地扫过,写的是佑介在学校接受体检的事。
五月十九日 晴
今天参加了体检。我个子又长高了些,真开心。但体重却没多大变化,真是奇怪。体检后又做了血液检查,化验了血型。血型一般分为A、B、AB、O四种。另外还有Rh阳性和阴性,据说几千人里只有一个是阴性的。我是AB型,Rh阳性。近藤同学有一本通过血型看性格的书,不过一点都不准。回家后,我问妈妈是什么血型,妈妈说不知道。好像以前的人都不大知道这个。我还想问问爸爸,但他今天加班不回来。
我看了眼沙也加。“佑介是AB型?”
她默默地点头。
“原来如此,果然很奇怪。”我说,“既然父亲是O型,不管母亲是什么血型,孩子都不可能是AB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