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条马路,加油站的对面就是松原湖的免费停车场,我把车开到那里,关掉引擎。雨水还在激烈地冲刷着挡风玻璃,调频电台里播放着肯尼·基的曲子,是《回家》。我把音量调小了一点,等着她开口说话。
曲子结束后,她开口了。“我女儿叫美晴,美丽的美,晴朗的晴。”
“美晴啊。”我伸手在空中写了一遍,“很好听的名字。”
“是我丈夫起的。他说他老早就想好了,如果生个女孩,一定要叫美晴。”
“很多男人都喜欢在这种细节上较真的。”我不自然地笑了笑,“你女儿很可爱吧?”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沙也加说。
“有时候?”
“可是我又经常觉得,唉,要是没生这孩子就好了。”她望着我,眼里布满血丝。
我两手放在方向盘上。“母亲带孩子带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有这种想法的。这个时候的母亲都太辛苦了。”
本以为她会反驳,不料她坦率地承认道:“辛苦的确是事实。”
这就对了,我点了点头。“美晴是不是常常尿床,还很容易哭闹?”
“嗯,这都是家常便饭了。”她无力地点着头,“我总觉得光是帮她收拾这些事情,一天就过去了。”
“这样啊。”
“其实我本来是有这种思想准备的。既然做了母亲,辛苦也是天经地义。只要有爱,这根本不算什么。”
“但事实并不是这么简单?”
“我跟那孩子不亲。”她呻吟般地说,“有时我对她的那种感觉,别的母亲是绝对不会有的。我会发自内心地厌恶她,你相信吗?”
“虽然难以置信,不过我知道有这种事例。”
“也是,你在那上面提到过。”
“那上面?”被她这么一说,我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读了那个才来找我……”
“是啊。”她回答。
那是我在科学杂志上发表的一篇文章。
请从科学家的角度谈谈对虐待儿童事件的看法——几个月前,一直合作的编辑给我出了一个难题。编辑强调道,美国每年会发生两百万宗以上父母或监护人虐待儿童的案件,其中造成死亡的达三千多宗,而且这种现象在日本也日益蔓延,我们绝不能视而不见。
我回绝了他的要求。一个纯粹研究物理的人,哪有资格对如此重大的社会问题说三道四。但总编对这个题材很执着,一再登门拜托,最后我只得答应去采访相关人士,将访谈所得以自己的风格写成文章交差了事。我一直纳闷他为何这般热心,不过几天后这个疑问就解开了。原来总编的表妹在做幼儿教育咨询方面的义工,从她口中得知其中的艰辛后,总编便决心在自己的杂志上发一篇报道。所以我采访的对象也正是总编的表妹。
事情的经过大抵就是这样。对我来说,这个任务并不是很糟糕的体验,至少我对现代社会滋生的种种心理问题有了实际了解,本身就是一大收获。但这篇文章我自己都觉得平平,内容也没什么新意,在读者中并没有多大反响。
连我这个作者都渐渐忘了其中的内容,我做梦也没想到,沙也加竟然读过这篇文章。
“你在文章里提到一个母亲因为婴儿晚上老是哭个不停,忍不住在半夜猛掐她脖子的故事,对吧?我看到后吓了一跳,还以为写的就是我呢。”
“你也有过那样的情况?”
“有过好多次。我家美晴小时候夜里也哭得很凶,有一天晚上,就在我预感到她就要哭出来的瞬间,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抓起旁边的毛巾就塞到她嘴里。我只能认为自己疯了。”说着,沙也加自嘲地笑了笑,眼里却依旧泛着泪光,“这是典型的肉体虐待吧?我记得你是这样写的。”
“只凭这一件事还不能下结论。”我谨慎地说。
虐待儿童大致分为四类:肉体虐待、疏于或拒绝保护、性虐待、心理虐待。施加暴力是肉体虐待,所以从刚才沙也加的描述来看,她的行为的确属于虐待儿童的范畴。
“最近发生过什么事吗?”我问。
“我打了她的腿。我先让她坐好,然后对着她光溜溜的腿不停地打,打到又红又肿也毫不在乎。”
“原因呢?”
“她不肯吃饭。我叫她少吃点点心,她却背着我偷吃,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又撑得吃不下了。”
“所以你就骂她?”
“对。”
“打到她哭了也停不下手?”
听我这样问,沙也加似乎呼吸为之一窒,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那孩子从来不哭。挨打的时候明明很痛,她却总是忍着,什么也不说,好像在等着早点过去一样。”
“过去?什么过去?”
“暴风雨啊。”她把右手插进短发里,“每次都这样。我一发火,她就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多偶尔瞅我一眼,仿佛在说‘受不了,又来暴风雨了’。一看到她那样的眼神,我就变得不知所措,等回过神来时,已经在动手打她了。”
“但你又觉得不应该这样。”
“是的,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但这是真话。在那孩子面前,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看到她被我打得红肿的双腿,突然就害怕起来。”沙也加说着说着,眼泪又打湿了脸颊,“我的脑子出问题了。”
“你别这么想,这样的人有很多的。”
我说的是事实。
通过采访我得知,打电话来咨询的人里,约有七成是施虐的母亲。也许有人会不解,既然都想到打电话求助了,自己停止虐待不就行了吗?咨询师说,持这种看法的人完全不理解施虐母亲的心态。她们正是因为停止不了虐待行为,内心痛苦不堪,才会打来电话。听说还有一个母亲猛打自己孩子的脑袋,把孩子打昏过去后,又慌忙带他上医院,治疗的时候她就在医院的走廊上哭。因为害怕这样下去迟早会把孩子打死,她才打来了电话。
等沙也加情绪稳定了一些,我问道:“你现在这种情况,你丈夫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吧。”她用手帕擦着眼角说,“因为我只字未提。我家那位只要我不说,他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好。正因为一无所知,他才放心地一个人去了美国。”
“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
“因为……”她欲言又止。
我似乎可以体会她的心情。
她生怕给别人留下连孩子都带不好的负面印象,这种担心已经超出了必要的限度。她不希望被当成无能的母亲。一切都是自尊心太强惹的祸。
“但他不会觉得不对劲吗?比如看到美晴的时候。”
“我想不会。”
“为什么?”
“因为那孩子……美晴在我丈夫面前特别乖巧,跟她讲的话都会听,也不调皮捣蛋,口齿还伶俐得很。我丈夫常说,同事的女儿也有几个和美晴一样大的,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有美晴这样的女儿真是太幸运了。他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就因为不知道那孩子的本性,才会说出这种话。”
沙也加嫌恶地撇了撇嘴,我看在眼里,心想她说她有时候很讨厌女儿,这话恐怕是真的。
“你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吗?”
“没有。不过我自己也很努力,看了很多育儿书。”
“我想也是。”
施虐的母亲都有一种倾向,就是盲目地依赖育儿书。书上写的本来只是一个目标,她们却以为必须严格照做才对。但实际上不可能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孩子不断给她们提出各种意想不到的难题。次数多了,母亲心里就会产生攻击的冲动,一旦控制不住,施虐行为便开始了。
“美晴是什么时候寄放到你婆家去的?”
“大概十天前吧。”
“那之前一直是你和美晴两个人生活?”
“是的。”
“你们单独相处时情况如何?”
“简直是地狱。”她说,“我家附近有一户专门替人照看孩子的人家,我还认真考虑过把美晴一直寄放在那里,自己躲到别的地方去这种荒唐念头。每天跟那孩子生活在一起,脑子好像也渐渐不正常了。我自己都害怕哪天闯出什么滔天大祸来。”
“所以你就把美晴送到婆家去了?”
“不是。”她摇摇头,“是被带走的。”
“怎么回事?”
“我经常把美晴托给刚才说的那户人家照看,是他们联系了我婆家。听说电话号码是找我丈夫要的。”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婆家打电话?”
“因为看到了美晴身上的瘀青。”
“瘀青?”我随即恍然,“是你打的?”
沙也加取出手帕擦着眼角,又吸了吸鼻子。“他们说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虽然美晴什么都没说,但总觉得情况不对,就给我婆家打了电话。”
“你婆婆接走美晴时,是怎么说的?”
“她说我可能罹患了育儿神经官能症,暂时帮我照看一段时间。虽然说得很委婉,但她的表情却仿佛在说我不配做母亲。”
“于是你就托付给她了?”
“我也没法子啊,我确实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我想不出合适的回答,只能望着挡风玻璃。
“婆婆说美晴在那里过得很好,我想这恐怕不是讽刺,而是事实。本以为孩子离了母亲不行,其实只是我的错觉而已。而我自己也有种解脱的感觉,终于不用再照看那孩子了。刚才打电话过去,也不是因为我真的惦念她,而是担心一天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的话,公公婆婆难保不会唠叨。”
“要是照这样分析,谁都有自私的一面啊。”
这句话并没有安慰到沙也加,她默不作声。
“我那篇文章对你有帮助吗?”
“很有参考价值。”她说,“尤其是你在里面提到,这种行为往往与父母自己的童年经历密切相关。”
“噢……”
这一点我当初采访时也很震惊。
在虐待孩子的母亲当中,百分之四十五的人自己也有过被虐待的经历。即使没有遭到虐待,童年时也都经历过父亲不知去向、母亲重病不在家等各种形式的精神寂寞。换句话说,她们没有得到过爱。
因为从未在父母那里得到过爱,也就不知道怎样去爱孩子——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采访的女咨询师如此表示。
“读过那篇文章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过去,也就是那段空白的儿时记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是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肯定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就找你帮忙。我觉得你一定会理解我,相信我,最重要的是,你很了解我。”
“你要是早点告诉我就好了。不过你也有苦衷吧。”
“对不起。你一句都没问就陪我到了这里,我真的很感激。”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烦恼。”我看了一眼她的左腕,她正用右手抚摩着那里的伤痕。
“这是美晴被带走后,我一时情绪冲动划的。”
“这样可不好啊。”
“其实这种程度的伤口根本死不了,只是把表面的皮肤划开了而已。我还吃了安眠药,醒来发现血已经止住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好凄惨啊。”
“总之以后别再动这种念头了。”我一边说,一边想沙也加为什么会有安眠药。
“嗯,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说好了哦。”我发动了汽车,“我把车开出去吧?”
“好。”她回答。正要开出停车场时,她突然喊道:“等一下!”我踩下了刹车。
沉吟了片刻,她说:“能不能开回去?”
“开回去?回到那栋房子?”
“没错。”她点点头,眼神很认真。
“为什么?”
沙也加垂下视线,放在腿上的双手来回揉搓着。“我不想就这么回去。既然我精神缺陷的根源就在那栋房子里,我希望可以一口气查个水落石出。如果回到东京后再慢慢回想,无论如何都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待在那栋房子里,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它,我才能恢复记忆。”
我逐渐理解了她的想法。“你说得也有道理,可是今天已经很晚了。”
“我不是要你一直陪着我,只要把我送到那里就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她一口气说完,又喃喃地补上一句,“你就可以回去了。”
我两手搭在方向盘上沉思着。既然她说得如此坚决,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是随便劝两句就能改变的。
“你要在那里一个人待到天亮?”
“一个晚上没什么的。”
“那吃饭怎么办?”
“这点小事总能搞定的,不吃也没关系。”
“这样对身体不好,我找找有没有便利店吧。”说完我松开了刹车。
上了国道后,我们在路边的便利店买了三明治、饮料和手电筒,再次向那栋房子开去。雨势似乎小了些,但远处的天空依然雷声隆隆。
借助手电筒的光亮进入房子后,我首先点上在地下室找到的蜡烛,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风吹得火焰微微摇曳,映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
“一个人不害怕吗?”我问。
“不能说一点不怕,但精神保持适当的紧张也好。”她坐到沙发上说,口气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那本日记呢?”
“在这里。”我指了指蜡烛边上,“其他还有需要的东西吗?有的话我去帮你买。”
她轻轻摇头。“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那我走了。”
“嗯,谢谢你了。”
我点点头,打着手电筒推开通往玄关大厅的门。回头看时,沙也加正映着烛光向我挥手。
用一个俗套的词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就是依依不舍。背对着她,我开始踌躇要不要离开。但如果留在这里,就意味着我们将单独过夜,这是我从一开始就决意避免的。
走到地下室,周遭的空气冰凉刺骨。在这栋房子里,这里的氛围最不可思议。完全感觉不到有人生活过的迹象,只有冰冷的空间横亘在眼前。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总觉得心里发毛,只想尽早逃离。可是为什么唯一的出入口设在地下室呢?
来到出口处准备推门时,我下意识地用手电筒四下照了照,发现门上方钉着什么东西。因为落满了灰看不清楚,我就伸手擦了一下。
那是个小小的十字架,看上去像是木质的。
看到这个十字架,我心头顿时涌起莫名的不安。是谁在这里钉上这种东西的呢?
在门前伫立了一会儿,我右转上了楼。穿过玄关,打开客厅的门时,沙也加正低头看日记,她一脸诧异地抬头看我。“怎么啦?”她问。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也一起留下来吧。”
沙也加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你不用担心我的。”
“不是担心,”我说,“我也很想知道,这栋房子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沙也加歪着脑袋,似乎在考虑什么,但很快便向我莞尔一笑。“早知道就多买点三明治。”
“偶尔减减肥也不坏呀。”说着,我坐到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