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谊厅,中午十一点。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中西贵子气冲冲地问,呼吸也很急促。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本多雄一盘腿而坐,沉着脸说。他面前放着脏污的金属花瓶,所有人都围坐在花瓶周围。
“只是,你们不觉得有点奇怪吗?为什么这上面会沾了血?”
“真的是血吗?”田所义雄打量着花瓶,像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觉得是。你不相信可以自己看,你不是在医院打过工吗?”
听本多如此说,田所义雄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只略一端详,就放回原来的位置。
“确……确实像是真的。”他说得有些结巴,脸色也变得苍白,“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沾上这种东西?”
“所以我才说奇怪啊。”
“不,以东乡老师的行事风格,有可能会做出这种事。”雨宫京介的语速比平时更慢,似乎是为了让大家冷静下来。
“你是说,在小道具上沾上真的血迹?有什么目的呢?”
“当然是为了营造出临场感。”
听了雨宫的回答,本多哼了一声。“其他事情全部要靠我们的想象力,要假装被大雪困在这里,不能与外界联络,最后还要假装这里有尸体。为什么唯独凶器突然要有真实感?”
“至少让凶器像真的一样——我想是出于这种意图吧。这是唯一的可能,不是吗?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可能性?”
被雨宫一反问,本多沉默了。重新观察了花瓶后,他抓了抓后脑勺。“好吧,如果大家都不在意,那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心里有点发毛。如果说这是老师别出心裁的安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老师在某些地方出乎意料地孩子气。”中西贵子语调开朗地说,“他一定是想让我们体验到真正的恐惧。”
“或许吧。”
“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雨宫京介拍了一下手,结束了这个话题,然后又搓了搓手,“难得找到了这么重要的线索,能不能依此提示进行推理呢?”
“这个花瓶原本放在盥洗室的窗台上。”久我和幸冷静地说,“在知道元村小姐出事前,有没有人注意到它不见了?”
没有人回答。
“那么,最后看到它在盥洗室是什么时候?”
“昨晚我临睡前还看到过。”雨宫回答。
“所以凶手很可能在去由梨江小姐的房间之前,去盥洗室拿了花瓶,行凶得逞后再扔到山庄后面。”
“还沾上真的血迹。”本多雄一补充道。
“就是这样,虽然我不知道凶手是怎样保存血液的。”
久我和幸无心的一句话,让众人一时又陷入了思考。
“为什么这次是先用钝器击打再掐死呢?”中西贵子提出疑问,“温子那时候只是用耳机线勒死啊。”
“应该是考虑到行凶时的状况吧。”雨宫回答,“温子的设定是弹钢琴时突然从背后遇袭,而由梨江是和凶手正面相对,突然伸手将她掐死不是很自然。从现实的角度考虑,有可能会遭到意想不到的抵抗。所以要在她开门的一刹那,先用钝器把她打晕,再掐死她。”
“说得好像你在现场目睹了一样。”本多雄一斜眼瞟着雨宫,笑嘻嘻地说,“所以,凶手果然是——”
不等他说完,雨宫伸手制止。“如果稍微动下脑筋就被当成凶手,那我什么话都不敢说了。如果我是凶手,才不会这样公开自己的推理。”
“但也有可能是幌子啊。”
“真是服了你了。我觉得自己是在演名侦探的角色,所以不可能是凶手,但又没有办法让你们相信。”
雨宫面带怏怏之色,但似乎并不是真的觉得伤脑筋,而是很享受这样的讨论。
“即使你是在扮演侦探的角色,也没有理由相信你。毕竟侦探就是凶手的诡计如今早已烂大街了。”
“的确如此,但这种诡计本来就不公平。你知道诺克斯的推理小说十诫吗?”
“侦探和主角不可是凶手——这已经是老古董了。”
“诺克是什么?”中西贵子左顾右盼,看看雨宫,又看看本多。
“是诺克斯。这个大叔说,中国人很可怕,所以不能出现在推理小说里。”
“什么话!这太奇怪了!根本就是种族歧视造成的偏见。”
听了贵子的话,坐在她两侧的男人都笑了起来。
“种族歧视吗?没错,如果是我,会订下更严谨的十诫。”
本多雄一摊开右手,弯下拇指,大声说道:“首先,缺乏刻画角色能力的作家,不可以写名侦探。”
哈哈,久我和幸笑了。
“因为常看到这样的推理小说,明明角色毫无个性,魅力也欠奉,却硬是冠上名侦探的头衔。作者没有描写能力,只会干巴巴地夸说此人如何头脑清晰、博学多才、行动力超群,还煞费苦心地给他取一个听起来很神气的名字。”
“第二,不要小看警察的侦查能力。”
“这也有道理。”雨宫点头,“不过如果如实描写警方真正的能力,恐怕侦探就没机会登场解谜了。”
“所以需要我们眼下这种‘在大雪封闭的山庄里’的设定。”
“第三,不要老是唠叨公平还是不公平。”
“这是对谁说的?作家,还是读者?”
“双方。”说完,本多弯下第四根手指,“还有一点——”
“好了,好了。”雨宫苦笑着制止说得忘形的本多,“这个问题以后有空慢慢讨论,现在还是我们自己的事更重要。呃,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用花瓶打元村小姐的设定。”久我和幸表现出了他的冷静。
“啊,没错。都是本多说些不相干的话,把话题扯远了。”
“也就是说,使用钝器是为了把由梨江打晕?”中西贵子确认似的问,“结果不小心打破了她的额头还是什么地方,出血了。”
“应该是这样。”雨宫说。
“不是我要旧调重弹,但这种设定有必要吗?”本多雄一拿起花瓶,“之所以用钝器,基本上就是为了避免见血,为什么还要特地沾上血迹呢?”
“这当然是……为了加剧紧张感。”雨宫答道,“人看到血就会激动,我想老师就是利用这种习性,让我们情绪愈发紧张。”
“嗯,习性吗……喂,老弟,你要去哪儿?”
田所义雄没有参与讨论,突然起身上楼。本多叫住了他。他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低头看着四人。“我去由梨江的房间。”
“你去干吗?”本多问。
田所恍若不闻,沿着走廊来到由梨江房间前,这才回过头。“我对花瓶沾了血还是无法接受。我去她房间调查一下,也许可以有所发现。”
“我和久我刚才已经查看过了,没有任何收获。”雨宫说。
田所没有回答,走进了房间。
本多雄一不觉叹了口气。“他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心爱的由梨江成了被害的角色,凶器上还沾了真的血迹,当然会心神不宁。我也仍然不能释怀。哎,我去陪他看看好了。”他拍了拍双膝,站起身,脚步轻快地走向二楼。
“田所还是放不下由梨江。”中西贵子意有所指地看着雨宫,“都是因为你们不肯公开,他才会全然不知自己毫无指望,始终抱着一线希望。”
“我和由梨江不是那种关系。”
“哎呀,怎么到现在还说这种话,你们吵架了吗?”贵子瞪大了眼睛。
“都是你们在瞎凑热闹。这件事先放在一边,来稍微认真推理一下吧。”
“那就在你刚才推理的基础上,继续往下分析。”久我和幸说,“凶手用花瓶打晕了由梨江小姐,掐死了她。刚才是推理到这里吧?接下来凶手会怎么做?”
“当然是回房间啦。”
“不,回去前应该先把花瓶扔到山庄后方。啊,这样一来……”久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凝视着半空,“山庄后面当然会留下脚印。啊,不行,后门放有长筒雨靴,凶手应该穿了雨靴,那就无法从鞋印锁定凶手了。”
“不过还是去看一下吧,说不定又贴了什么说明状况的纸条,比如‘有长筒雨靴留下的脚印’之类的,没有说明反而奇怪。温子被杀后,我们调查出入口时,找到了写着‘雪地上没有脚印’的纸条。没有脚印的时候写了纸条,凶手应该留下脚印时却不写,这不公平。”
“但如果贴了纸条的话,刚才本多应该会发现啊。”
“可能他疏忽了。贵子你要是怕冷,就留在这儿。”
“我去,我去。去总可以了吧?”贵子不耐烦地站起身,跟在雨宫和久我身后。
他们正走在走廊上时,田所和本多从由梨江的房间出来了。两人默默地来到雨宫他们面前。
“怎么了,你们两个?表情这么可怕。”
“你们看看这个。”田所递出一张小纸条。
雨宫接过纸条,瞥了一眼,目光顿时凝重起来。“这是在哪儿找到的?”
“在房间的垃圾箱里。”本多答道,“你刚才没看到吗?”
“垃圾箱里吗……没有,我大致看了一下,但没有仔细翻看纸屑,因为觉得不能侵犯别人隐私。”好像犯下了大错一般,雨宫懊恼地看着纸条。
“这张纸上写了什么?”贵子从旁探头一看,登时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怎么回事?‘把这张纸当成钝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田所义雄的声音似乎在发抖,“按照推理剧的设定,凶器被丢在由梨江的垃圾箱里,那么,那个沾血的花瓶又是怎么回事?”
久我和幸的独白
我们又围坐在交谊厅,但气氛前所未有地沉重。
那张纸上的内容全文如下:
把这张纸当成钝器(盥洗室的花瓶)
难怪田所会歇斯底里,如果把这张纸当成钝器,那本多发现的真花瓶又是怎么回事?上面沾的血又该如何解释?
“这样可能不公平,”田所似乎在极力克制激动的情绪,声音低沉地说,“但关于这件凶器的事,能不能请扮演凶手的人说明一下?老实说,这样下去,我已经完全没有心思演戏了。”
“你是要凶手自报家门?”本多雄一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这明显不可能。”
“凶手不需要自报家门,我有个想法。”
“怎么说?”
田所从电话桌上拿来几张便笺。“把这个发给大家,演凶手的人可以在方便的时间写下关于凶器的说明,放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
“哼,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主意呢。”本多不屑地把头扭到一边。
“可是,问演凶手的人不是最可靠吗?我们知道原委后,就可以放心了。用这个方法,凶手也不会暴露身份。”
“不,我觉得不合适。”雨宫京介说,“写在便笺上的内容,可能成为找到凶手的提示,那就不能算是真正的解谜,东乡老师特地做的这个实验也失去了意义。”
“那要怎么办?难道就丢开不管吗?”田所义雄愤然作色。
“你们可真是奇怪,”本多再也忍耐不住地说,“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在说什么演戏不演戏。”
“什么意思?”中西贵子问。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个奇怪的游戏不对劲,这真的是排练舞台剧吗?还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东乡老师特地把我们召集到这里,到底想做什么?”一贯冷静的雨宫声音也尖锐起来。
“如果只是排练舞台剧,那怎么解释花瓶的问题?雨宫,你解释得了吗?”
本多一副要吵架的样子。面对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态,我也很想找个人出气。
“正因为解释不了,才会这么烦恼啊。”说完,雨宫也瞪了本多一眼,“还是说,如果不是排练舞台剧,就可以解释呢?”
本多环视众人,突然站起身,来回踱步,然后低头看着我们。“对,可以解释,而且很合理。你们应该也不是没有发现,只是不敢说出口。久我,你怎么看?你什么都没有察觉吗?”
突然被他点名问到,我顿时慌了神,但还是闭着嘴,移开了视线。我当然知道本多想说什么。
“既然如此,那就我来说吧。”他粗大的喉结动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这出杀人剧不是演戏。虽然让我们以为是演戏,其实全部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只要从这个角度看,一切都说得通了。凶手起初打算将真正的花瓶扔在垃圾箱里,不料沾上了血,于是将花瓶扔到屋后,写了张纸条放在垃圾箱。总而言之,温子和由梨江都是真的遇害了。”
“啰唆!”田所义雄突然叫道。我吃惊地看向他,只见他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在微微发抖,接着又吼道:“闭嘴!不要胡说!”
“好,我闭嘴。反正我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本多雄一盘腿坐了下来,“如果你可以提出其他的解释,不妨说来听听。”
“别吵了!”贵子双手紧握在胸前,尖声叫道,“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这么可怕的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我也这么认为。”雨宫说,“我想只是因为凶手的疏漏,导致凶器重复了,没必要放在心上。”
“你倒是很沉得住气嘛。”低着头的田所义雄缓缓看向雨宫,“是因为知道真相,所以才这么冷静吗?”
“不是这样的。”
“骗人,你肯定知道!”田所伸手抓住雨宫的膝盖,整个人都扑了上去,“快说!由梨江平安无事,对不对?她并没有真的被杀,对不对?”
看来田所已经陷入错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似乎认定雨宫就是凶手,但既然这样,就应该问“你并没有真的杀她”,而不是“她并没有真的被杀”。
“你冷静点,我不是凶手。”雨宫京介推开田所的手。
失去重心的田所双肘撑在地上,用拳头咚咚地捶着地,发泄内心郁积的怒火。我看在眼里,觉得他的演技不够好。如果是我,只会挥拳停在半空,紧咬着牙,这样更能表现内心的懊恼。
等等,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净在想些无聊的事。这不是演戏,而是现实。由梨江很可能已经死了,事态很严重。可是我完全没有真实感。我能够理解,也明白眼下的状况,但脑袋里的齿轮却像没有啮合好一样,一直在空转。
“总之,先冷静下来思考。”说完,雨宫自己也做了个深呼吸,似乎是为了平复内心的不安,“目前只是凶器这个小道具出现了矛盾。本多说可能真的发生了命案,但并没有发现尸体,现在就得出这样的结论,未免为时过早。”
“可是,还有别的可能吗?”也许是情绪激动,本多这句话声音很大,回荡在整个山庄。
“如果真的杀了人,善后是很麻烦的。要怎样处理尸体呢?”
“应该是偷偷运到某个地方。”
“别说得这么含糊,有什么地方可以藏匿尸体?”雨宫反问。本多似乎一时答不上来,不住用右手摩挲着紧闭的嘴巴。
就在这时,中西贵子“啊”地惊叫一声。我吃了一惊,向她望去。
“怎么啦?”雨宫问。
“那口……水井。”
“水井?水井怎么了?”
贵子爬到我旁边。“那口旧水井,尸体是不是可以扔到里面?”
这回轮到我惊呼出声了。与此同时,本多雄一已冲向厨房,似乎打算从后门绕到屋后。我紧随其后,其他三人自然也跟了过来。
几十秒后,我们团团围在红砖砌的旧水井前。
“久我,你不觉得盖子的感觉和昨天不大一样吗?”
贵子指着封住水井的木板,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我只是象征性地打量了一下,昨天就没仔细看,更别说记得木板是怎样盖的了。
“呃……我说不上来。”我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少废话,打开一看就清楚了。”
本多雄一上前一步,移开一块木板。我在旁边帮忙,雨宫也加入进来。贵子因为害怕离得远远的,这我可以理解,令我意外的是,田所义雄也茫然呆立不动。
木板共有六块。全部移开后,依然看不到井底。这口井很深,瘆人的黑暗仿佛无止尽地向下延伸。
“贵子,手电筒。”本多吩咐道。
“哪里有?”
“应该有的,应急用品什么的。”
“有吗?”贵子疑惑地走向山庄。
“我也去。”雨宫跟在她身后。
目送他们离开时,我的视线又落在那张靠墙竖立的台球桌上。我不由得又想,为什么会放在这种地方呢?
等待手电筒的时间里,我们往井里扔了三块石头。小石头投下去毫无动静,稍大些的石头投下去,也只隐约听到沉闷的声音。
“井底好像是泥土。”
“都是泥土就好了。不过先不管这个——”
田所义雄探出上半身查看井里的情形,本多趁机对我附耳低语:“不知道接下来情势如何发展,但现在还不能公开我们的不在场证明。知道吗?”
我默默地点头。我也有同感,如果得知我们两人有不在场证明,其他人势必会大为恐慌。
本多从我身边离开时,雨宫京介和中西贵子回来了。贵子手里拿着圆筒形的手电筒。本多接过,照向井中。我们也都定睛细看。
“不行,看不清楚。”本多咂了下嘴。水井中间变窄,挡住了光线。
“再换个角度照照看。”我说,本多依言调整了角度,仍然照不到井底。
“可恶,真是不顺。”本多关掉手电筒,递向我。“你试试看?”
他身材高大,手臂也长,尚且没办法,我更不可能。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现在怎么办?”本多单手转着手电筒,看着雨宫京介问。
雨宫耸了耸肩。“不怎么办,我本来就不认为这里会有尸体。”
“原来如此,倒也没错。老弟,你呢?”本多征询田所义雄的意见,但他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先把井盖恢复原状吧?”我在旁说道。
本多扬起下巴,点了点头。“说得也是。”
我们依次将六块木板盖好。但在放第三块时,我发现有异物。木板的边缘钩到一根红线。
“哦,这是什么?”本多似乎也注意到了。
我拿起来一看,是红色的毛线,好像在哪里见过。
“啊——那个!”中西贵子在我耳边尖叫。
“怎么了?”本多问。
贵子已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像哭闹的婴儿般扭着身体。“那是……温子毛衣上的毛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