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六日。
“让我们为老板娘美好的未来干杯!”
在点心店老板岛本的牵头下,在场的十多人各自端起手中的杯子。吧台里的纯子害羞地露出笑容,把杯中的啤酒喝下了一半。她的脸上有些红晕,似乎并非只是光线的缘故。
今晚是MORGUE营业的最后一天。不只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以后纯子永远都不会再站在吧台里了。因此,时田和岛本等商业街的老朋友们便齐聚在一起,为她举办了一个欢送会。
光平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与悦子对坐,店主们都依依不舍地望着纯子。有多少相聚就有多少别离,店主们将纯子围在中间,难掩寂寞,但同时他们也对纯子的崭新未来抱有很大期待。最近几年,这条街的没落已让人无法容忍,而这次的杀人事件也让大家感到更加沮丧。可以说,她与斋藤结婚并打算重新开始,是这条街上唯一轻松的话题。每个人都想忘掉一切烦恼,融入这场盛会中。
岛本等人在尽情地喧闹,只有时田坐在吧台一角,小口抿着威士忌,凝望纯子。他是最常来这家店的熟客,对纯子似乎也有一种特别的情愫,对这一天的到来恐怕也是感慨万千。他跟光平交换了一下眼神,只是面无表情地略微举了举酒杯。在光平看来,他板起的面孔背后似乎隐藏着几分羞怯。
“上次的事,”悦子喝了口波本说,“后来有没有进展?”
光平今天才知道,她除了葡萄酒只喝波本。“如果你说的是广美去扫墓的事,”光平说,“目前毫无头绪,估计今后也不会有什么线索。”
“要什么没什么。”悦子无聊地说,“真是走投无路。”
“你那边呢?”
悦子缩了缩脖子。“只弄清楚一点:她的抽屉里并没有陵园的门票。”
“这是唯一的收获?”光平右手握着啤酒杯,左手蹭了蹭脸。
广美去的到底是哪里,祭奠的又是谁呢?光平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任何线索,只有萦绕在广美身上的疑团混沌地在脑海里掠过。无论他怎么凝视也看不出方向,连模糊的轮廓都无法确定。
二人谈话时,不知不觉卡拉OK已经开始。岛本连续唱着几年前流行的演歌,大家都用手打起拍子。
光平和悦子的情绪并不高涨,神情淡漠地望着他们,纯子走过来放下一瓶啤酒,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开心?”她担心地问道,也许是注意到了二人闷闷不乐的表情。
“怎么可能呢,老板娘?”光平说,“没有不开心,只不过得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今后如果还能继续在这里喝酒。能让人这么开心的店今后恐怕再也碰不到了。”
纯子注视着光平,平静地说了声“谢谢”。她又说道:“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感到一切即将失去,我心里害怕极了。”
“不会失去的。”光平说,“回忆会保留下来,全部都会保留下来。”
“是啊。”纯子小声地说着,把目光转移到自己的手上,似乎在端详那枚蓝宝石戒指。光平最近才知道这戒指是谁送的。
送出戒指的人几分钟后就在店里现身了。斋藤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走来,坐在了纯子的旁边。“听说案子终于解决了?”斋藤主动向光平问道。
“是你的证言起了作用。”光平指的是关于电梯的证言。
“你们每天这么辛苦,我们却悠闲自在,真有点过意不去。”斋藤平静地说。
旁边的纯子低头盯着涂了指甲油的指尖。光平想今晚恐怕是她最后一次涂这么红的指甲油了吧。
“斋藤先生,你俩的婚事可以说是这条街上唯一的救赎了。”光平说,“大家都想借着这股劲过年呢。”
“听你这么说,我也获得了救赎。”斋藤露出仿佛真的获救般的表情。
“对了,我有点事想问你。”
闻言,斋藤和纯子看向光平,脸上仍挂着微笑。
“什么事?”斋藤问。
“关于广美去扫墓的事。”
“扫墓?”
“对。”光平便把广美似乎每个月都去某墓地扫墓,以及那墓地并非广美家祖墓的情况告诉了他们。
“这事真是第一次听说。”纯子说,“她从未和我说起过。”
“我也是。”斋藤也摇摇头。
“是吗?我还以为你们知道那墓地在哪儿呢。”
“不知道啊。”
斋藤和纯子相视一下,都再次摇头。
此后,话题转移到了三十一日那天将要举办的婚礼上。二人解释说本不想大张旗鼓,可时田坚决反对。
正聊着,操持婚礼的时田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已经独自喝了不少,脚步都不稳了。“喂,光平,”时田搂着光平的肩膀,把脸凑过来,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你什么时候离开这条街?”
“离开?为什么?”光平诧异地问。
“为什么?你不是说过吗,这儿不是你这种人待的地方。”
光平故意朝周围的人摆出一副兴味索然的表情。“你醉了。”
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没醉!”时田放开光平的脖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喝光杯中残留的威士忌后,又把手搭到斋藤的肩上。“拜托,拜托你了。”
斋藤把手掌叠放在时田的手上,仰视着他,用力点点头。
时田见状也点点头。
纯子用小指迅速按了一下眼角,这一举动并未逃过光平的眼睛。
八点多时光平和悦子一起离开了。大概是微醺的缘故,冰冷的空气吹到脸上竟然很舒服。
“如果MORGUE没有了,”光平边走边说,“我待在这条街上的理由也就没有了。”
“因为那里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也有这个原因。”光平答道,“但最主要的理由是,MORGUE是这条街上为数不多仍富有活力的店铺之一。大家都想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同行的从头再来上,但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这条街上的火种又熄灭了一个。”
“火种终究要熄灭,生命也终究走向死亡。人如果总为这些事悲伤,那这个世界就没有快乐了。”
“看来我也应该离开这条街了,就像时田老板所说的那样。”
“不要说什么应该不应该的,想走就走吧。”
光平略微放缓脚步,看着悦子的侧脸。她似乎也注意到了光平的视线,回过头来。
“反正我说不过你。”
“当然。”悦子笑着说。
来到岔路口,光平拐向自己家的方向。
“真想做一个好梦。”说着,悦子径直向前走去。
光平来到公寓前,发现家里的灯亮着。外出时关上家里所有的灯,这早已成为他的一个习惯。他纳闷地走上楼梯。
来到门前,他轻轻地转动了一下门把手,门果然没上锁。他以为又是香月进来了。
他猛地推开门,刚要说“你不要太过分了”,话还没到嘴边就咽了下去。一名身穿褐色西装的男子正背朝门口坐着,但怎么看都不像是香月。
男子慢慢回过头来,抬头望着光平。“好久不见。”男子说。
光平连门都忘了关,呆站在那里片刻,才终于喊出声来:“爸……”
时隔一年,父子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