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部庄已建成二十年,自从有住户入住以来,就一直不受附近居民欢迎。
因附近有大学,大半住户都是学生,他们的特征就是白天不露面,晚上才开始活动。有的房间通宵打麻将,整晚都传出洗牌的声音;有的房间则无休止地喝酒唱歌,很多喝醉的人还会到旁边的公园里撒酒疯。每到这种日子的第二天早上,公园里必然会出现一两摊呕吐物,散发着一股股酸臭味。
十一月已过去大半,这臭名昭著的南部庄终于发生了一起杀人案,被杀的却并不是学生。
“姓名?”
“津村光平。”
“跟松木先生什么关系?”
“在同一家店里上班。学生街一家名叫青木的店。”
一名身穿灰格子西装、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把光平带到公寓的一个空房间,立即开始了讯问。这名男子中等身材,脸很大,留着烫成卷的寸头。光平猜测他是一名刑警。他态度盛气凌人,恐怕他对普通人都是这副样子。一名巡警以立正姿势站在入口处。刑警问他“知不知道青木”,巡警回答“知道”。刑警点点头,把目光移回光平身上,说:“能否请你把今晚来这儿的理由,以及发现尸体时的情况说明一下?”
光平便把这里当成松木的住处,夹杂着肢体动作描述起那恐怖的一幕。巡警与随后来的另一名像是刑警的年轻男子认真地记录着。
当他说到正要报警,电话反倒先响起来的情形时,年长的刑警打断了他:“当时对方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声‘喂’……好像是个女人的声音。”
“女人……然后呢?”
“就这些。”光平摇摇头,“我太激动了,还没等对方说话就先大喊‘报警’,对方似乎吓了一跳,就挂断了电话。”
“哦……”刑警略带遗憾地努了努下嘴唇,又立刻打起精神,改变了话题,“津村先生,你跟松木先生很熟吗?”
“呃,还行吧。”光平模棱两可地答道,“但说实话,他的事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三个月前才开始在青木打工的,他当时已经在那儿工作了。除此之外,既没听他介绍过自己的经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学生公寓里。”光平的确从没机会了解这些,他也从未刻意去了解。
刑警问他最后一次见到松木是什么时候。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说了周二晚上和松木一起去MORGUE一事。那名巡警也说知道这家酒吧。
“离开的时候也是一起的吗?”年长的刑警问。
“不是。我离开酒吧的时候是十一点前后。他说还要再喝点,我就一个人先回去了。”
“当时留在店里的只有松木先生一个人吗?”
“不,”光平摇了摇头,“还有一名男顾客也留在店里,但不清楚名字。”光平说的就是那名身穿皮夹克的男子。那男子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喝酒。
“后来就只剩酒吧的人了?”
“是的,只剩老板娘。”
“老板娘?”
“一个名叫日野纯子的人。”
“那可是个大美女。”身穿制服的巡警在一旁做了个无聊的补充。刑警哼了一声,诡异地笑了笑。光平对此很反感。
“松木先生和异性的关系如何?”
沙绪里的面孔瞬间在光平脑海里闪过,他却只字未提,刻意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刑警用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盯着光平的嘴角,不知是没读懂光平的表情还是故意没有揭穿,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最后的问题是光平对松木被杀一事是否知情。光平给出否定的回答。
讯问结束,光平正要离开时,一名胖男子突然闯进来,对卷发刑警耳语了几句。刑警的表情扭曲了,用比刚才略微严厉的声音把光平叫住:“稍等。你认识杉本吗?”
“杉本?”光平反问道。
刑警跟胖男子确认了一下,说:“杉本润也。”
“这……”光平低头想了想,“不认识。这个人怎么了?”
“嗯,这其实是……”刑警煞有介事地中断了话语,又徐徐地说道,“松木先生的本名。”
获得自由的光平改变了顺路去MORGUE的计划,直接回到住处。他住的公寓虽没有南部庄那么老旧,也同样有不少年头了,不过住在这里的学生的素质要比南部庄的好得多,也许是女生多的缘故。
光平开门的时候,脑中忽然掠过一股不祥的预感,但还好家里并无异常。他从壁橱里拿出被子,衣服都没脱就钻进了被窝,不是因为感到了恐怖,只是想尽早把今天给打发过去。无论多严重的事,只要变成过去就无所谓了。
闹钟的指针快要指向十一点。现在入睡比平时略早,但当脚底暖和起来,呼吸也回归正常后,光平居然不可思议地感到了困意。他没想到自己此前会那样不安,可毕竟松木的死太过突然,没有真实感,似乎仍未让他回过神来。
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是在刚从一个梦中醒来后,抑或是还在梦中时就被吵醒了。反正梦的内容他已经忘了。
“在睡觉?”开门的广美有点担心地小声问。
光平起身拿过表,十二点三十分。自己居然睡着了。
广美抱着一个纸袋走进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被子旁的矮桌上,有罐装百威啤酒、甜辣味零食,还有用保鲜膜包着的汉堡。
“你听说了?”光平望着广美。
她拢了拢长发,轻轻点点头。“大约一小时前,警察局的人来了。”
可能是因为光平提到了MORGUE。
“是吗……吓了一跳吧?”
“是啊。”广美一边回答,一边拉开一罐啤酒的拉环,递给光平。
光平喝了一口,长出了一口气。
“警察好像在寻找最后见到他的人。就目前情况来看,就是我跟纯子了。”
“你也去了?”光平停下正往口中倒啤酒的手,“那晚你也去MORGUE了?”
“嗯,十二点左右吧。”广美回答说,“我有东西忘在那里,就去了一趟。”
“当时见到松木了?”
“是啊。”
“客人只有松木一人?”
广美点点头。“最近很少有人会一直待到关门的。”
“是吗?看来那个客人很快就离开了啊。”
“那个客人?”
“我要离开MORGUE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当时进来了一名男客人,穿着皮夹克,看上去气质很忧郁。”
“皮夹克?”
“从老板娘的反应来看,应该是一名熟客。”
“……是吗?”广美拿着袋装零食,目光飘到光平胸前。光平觉得她可能有话要说,便等了一会儿,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哧的一声将零食的袋子撕破。
“松木的住处,”过了一会儿,广美一边打开啤酒罐,一边说,“好像被翻乱了。”
“被翻乱了?”
广美喝着啤酒点头道:“抽屉、收纳箱全被人翻过了。当事人已死,不清楚丢了什么,但他衣服中的钱包不见了。”
“抢劫?”
“嗯。”广美耸耸肩,轻轻闭上眼,“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丢点东西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啊。”
“松木元晴是个假名,你也听说了?”
广美轻轻点了点头。
“据说真名叫杉本润也。”
“好像是。”
警方为确认其身份,找遍了他的住处,却没有找到一样有价值的东西,连居民登记都没做过,最后通过电话账户才查到身份,从而得知了其真名和住址。
“据说他真正的家是一套很好的房子,我们平时看到的都是假象。”
“是啊。”广美拿着两个汉堡站起来,取下保鲜膜,放进烤箱。
光平也终于开始感到饥饿。
周六的报纸简要报道了松木的死。光平这才知道,插在他背上的是一把随处都能买到的登山刀,案发时间很可能是三天前,即周三早上。
抢劫杀人的可能性很大——从报道的措辞上来看,结论大致如此。
光平来到青木时,昨晚那些刑警早已坐在一楼的咖啡厅,正对沙绪里进行讯问。沙绪里仍像往常一样大胆地跷着腿,左手托着下巴,右手夹着香烟。她的神色十分冷淡,厨房里的老板则一副痛苦的表情。
“啊,津村先生,一会儿请你留一下。”年长的刑警一看到光平就抬起右手示意。老板朝刑警瞥了一眼,并未发牢骚。看来刑警已经事先跟他打过招呼了。
“没我的事了吧?”沙绪里挠着烫过的头发,郁闷地说,“就算关系很亲密,也不是恋人啊。剩下的你们问光平好了。”
看来,刑警们带来的话题并不令人愉快。
刑警不情愿地说:“好吧,如果有什么事请跟我们联系。”说完站起身来,朝光平走去。沙绪里张开涂得鲜艳的嘴唇,朝刑警们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刑警们昨晚并未报名字,所以今天是从自我介绍开始的。年长的刑警姓上村。年轻的那位,光平转瞬就把他的名字忘记了。反正二人都是辖区警察局的刑警。
“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来?”上村单刀直入地问道,他问的自然是有关松木被杀的事。
光平摇摇头。“我昨天说过了,我对他的事一无所知。”
“嗯……”刑警们似乎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么说,杉本……啊,叫松木更容易懂。你连他以前的职业都不知道?”
“当然。警官先生你知道?”若警方能查出,光平还真希望他们能告诉自己。
上村煞有介事地干咳了一声,说:“我们已经查清了他的身份。”
“什么?松木以前的职业是什么?”
刑警似乎很满意光平的反应,盯着他的脸,说:“工薪族。”
“工薪族?”
“嗯。”说着,上村打开警察手册,“你知道一家名叫中央电子的公司吗?”
“知道。”
那是一家以商用计算机起家的公司,目前主要从事开发办公自动化产品、机器人、家用电脑和软件等,在计算机业界是后起之秀,技术力量雄厚,光平的同学应该也有几人在那里供职。
“松木先生以前在中央电子工作。”
光平不知如何作答,沉默不语。他既觉得意外,又感到意料之中。
“他是一年前辞职的,理由至今不明。”
光平回想起松木问他为何不就业时的表情。当时松木说“想法是不错,但光有梦想还不行。如果不行动,世界是不会改变的”。说不定,这句话是松木说给自己听的。
见光平闭口不语,刑警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光平连忙摇头。
“你们也从未聊过这些事?”刑警问。
“是的。”
“那么,你平时都跟松木先生聊什么话题?”
“什么话题?”光平挠挠头,“也没什么,看情况而定,话题各种各样,全是些无聊的事。”
“那有没有聊过别人的事?”
“无聊的话题无所不谈,比如对面美发店的事情。反正都是闲话。”
“兴趣爱好呢?比如说,他对什么感兴趣?”
“不清楚。”光平是真的不知道。共事了三个月,他从未问过这种事。察觉这一事实后,他自己也深感意外。
上村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这一表情惹恼了光平。“你为什么要问这种事?报纸上不是都说了吗?抢劫杀人的嫌疑很大。”
刑警的苦笑变成了冷笑。“报纸上说的未必总是正确的。上面只是说嫌疑很大,并非确定。”
“听语气,你们好像一开始就认定是熟人作案。”
“并非我们认定。只不过,”刑警翻开警察手册,眯着眼看了看其中一页说,“刀子是插在受害者后背上的,对吧?可见凶手是从松木先生背后行凶的。若有陌生的访客进来,受害者应该不会背对对方。现场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
“而且那公寓也并非抢劫犯喜欢的目标,对吧?”插话的是年轻刑警。他的声音十分尖厉,与魁梧的身材极不相称。
光平无言以对,只是盯着桌子上的糖罐。熟人作案?那到底是谁杀了他?杀死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对了,问你另一件事,你认识武宫先生吧?”上村用闲聊般的语气轻松地说着,眼睛深处却充满不容光平否认的光芒。
“认识。”光平答道。
刑警满意地点点头。“周二晚上,松木先生疑遭杀害的前一夜,武宫先生与松木先生之间发生了一点不愉快,没错吧?”
大概是从沙绪里那里听来的,光平无法否认,只好小声回答“嗯”。
“那昨晚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们?”
“我没想起来,而且我也不想主动提别人的名字。”
“原来如此。你跟武宫先生是一起上的大学吧?好像连专业都一样。”
“……嗯。”光平逐渐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你是不是想包庇他?”
果然如此,光平想。“荒唐!”他当即否定,“他瞧不起我,我也不喜欢他,根本就没必要包庇他。”
“那……武宫先生为什么瞧不起你?”
“因为一些无聊的理由,比武宫被松木揍的理由还无聊。”
“你不想说?”刑警盯着光平的眼睛问。
“是的。”
由于他保持沉默,上村泄气地合上了警察手册。“算了。你要是想起什么,请随时跟我们联系。当你心情平复下来后,有些事情会忽然闪过大脑的。”
上村刚要起身,不知想起什么,又坐了下来。“有件事忘了问。”他再次取出警察手册,确认年轻刑警做好记笔记的准备后,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三天前的本周三,那天上午,尤其是十点前后你在哪里?我们没别的意思,这是警察的职责所在,只是例行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