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了父亲的话,大里佑子眨眨眼,然后笑起来。
“写会议录,那么可笑吗?”大里和哉稍觉受伤似的瞪了女儿一眼。
“可是,爸爸——你会写文章么?”
“别当我是傻瓜,我的小学作文还受赞扬过咧!”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而且。大家一致评语,我做的报告书易读易懂。”
无论怎样,这些对于写回忆录不太有帮肋。佑子想。不过,当事人想做的事,别人没理由阻止。
“那就试试看如何?也许对防止痴呆有好处。”
“我可没痴没呆!”大里勃然大怒。
佑子觉得作弄父亲,令到他生气很好玩。一言以蔽之,这是一对感情很好的父女。
大里佑子现年二十七岁,单身白领丽人,不仅头脑聪明,而且容貌出众,精明能干,却是世事不会完美的象征。母亲在三年前逝世。如今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加上家事由她一手包办,可称生活忙碌。
父亲大里和哉在警视厅服务多年,升到警司阶级,前年退休。
由于佑子没有兄弟姊妹,俨然“父女家庭”。
那一晚,工作拖晚了,佑子回家已近九时。
“爸爸一定肚子饿扁啦……”
佑子在北风中缩起脖子,急急忙忙地走回家,并不一定因为寒冷的缘故。
作为一名警司。大里称得上是优秀人才,曾经受到无数的表扬。但一离开工作岗位时,他就等于小孩一样笨手笨脚,属于连开水也不会煮的旧式男人。
佑子常说:
“万一我在路上遇到车祸死了,爸爸大概坐在家里等我等到饿死为止吧!”
佑子赶在打烊之前,冲进市场买好食品。她知道,父亲绝不会在她回家之前吃点东西等她。
佑子急急忙忙也是理所当然的。
“终于到啦……”
平时从车站走十五分钟才到的距离,今天七分钟就到了。
这是父亲退休前一年,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买下的房子。
为了喜欢侍花弄草的父亲,他们选了一间庭院较大的房子,虽然两个人住起来不太方便,却是小而精致的建筑。
当她见到玄关而加快脚步时,大门却嘎啦一声打开,一个穿大衣的男人走了出来,佑子停下脚步。
男人出来后。转一个圈。回头大声说:
“懂吗?我绝不让你写那种东西!”
然后让门开着,走两三步,又再转身,怒冲冲地喊:
“即使你写了,我也会干扰你!甚至杀了你!”
佑子大感震惊。父亲因工作上的关系。曾经受过多次威胁恐吓,但都不严重,所以不为所动,可是这人的话就像短剑一般直刺过来。
男人大踏步走过来,差点跟佑子相撞,他也吓一大跳似的看着佑子的脸。于是乎,两人在极短距离彼此对视。
意料之外的年轻人,大概不到三十吧。也许激动的关系,满脸涨红,眼睛睁得老大,可是外表看来不是凶恶的长相。
甚至可以称得上有知识分子的风度。
当然,彼此对视只有一瞬间。年轻男人粗暴地将手插进大衣口袋,大步离开了。
佑子关好玄关的门进到屋里时,但见大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色难看地沉思。
“——你回来啦。”他终于发现佑子,故作轻松地说。“肚子好饿,怎么办?”
“我马上烧饭。”佑子脱掉大衣,摆在沙发上。“刚才那个人是谁?”
“哦?啊,那个呀!是以前认识的人。”
这样说着,大里站起来。
“外边好像很冷哪。”
大里定出客厅,回到里头的房间去了。
大概他不愿意被佑子详细的问这问那吧。
佑子虽然心里有所不安,但她不想勉强问些什么。
晚饭吃得迟,冼过澡出来休息时,已近十二点钟。
佑子从浴室出来时,大里少见地在喝威士忌。由于最近医生叮嘱过,大里一度远离酒精。
“怎么啦?爸爸。”
“怎么这副打扮?穿睡衣比较好吧!”
“这件睡袍很暖哦。”佑子说。“宽宽松松的,身体比较舒服。”
大里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然后喝光杯酒,问。
“你有没有结婚对象?”
“目前还没遇上。”
“再不趁早了结终生大事,爸爸死不瞑目啊!”
“说这种话的人,可以多活三十年。”佑子更加开朗地说。
“刚才来过的男人是——”大里说。
“他是谁?”
“他叫草田俊一。”
“草田?好像听过。”
“从前是我的伙伴。”
“唤,想起来啦!”佑子点点头。“是不是自杀那个?”
“对,你倒记得很清楚。”
“我记得妈妈哭过,妈和他太太感情很好嘛。”
“不错,刚才来的就是草田的儿子。”
“原来这样。他来有什么事?”
“为了我的回忆录。”
“回忆录?——你真的要写?”
“当然,我也找到出版的地方了。”
“好意外!竟有如此好事之徒啊!”
“这种腔调是什么意思?”大里苦笑。“草田的儿子是从出版社那边听闻我写回忆录的。”
“他为什么那么生气?”
大里摸一摸拔顶的秃头,说:
“你记不记得他父亲为什么自杀?”
“呃……好像是涉嫌受贿,为了表示抗议而自杀的吧!他太太随后也跟着自杀了……”
“不错。”大里沉重地点点头。
“他因你把那件事写成回忆录而生气?那不是众所周知的事么?”
“是的,只是真相尚未公开。”
“真相?”佑子探前身体。“爸爸知道真相?”
“当然了。”大里再斟威士忌入玻璃杯中。“我就准备写那个。”
过了片刻,佑子才问:“真相如何?”
大里看看她,缓缓地摇一摇头。
“睡吧!晚上转冷啦。”
然后举杯一饮而尽,走出客厅去了。
年轻男人来过以后,又过了一个多月。
佑子知道,父亲真心地想写回忆录。
大里在院子里造了一间单独的装配式小屋,作为工作地点。
他原本爱书如命,如今全部搬进来。二十平方米大的小屋,摆满整个墙璧的书架,也多买了一张书桌。
由于是装配式的建筑,一天就装好,内部也在两三天内完成。大里在佑子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天天到那里“上班”。
“太勤劳会影响身体哦!”佑子在吃早餐时说。
虽然天气很好,可是冷得透骨心寒。
“昨晚几点睡?”拈子问。
“晤……三点或四点左右吧!”
“怎么那么拼命……没有必要那么急着出书吧!”
“我想早点做完嘛。”大里说着,缀一口咖啡。“别担心,我当差时,可以连续几天通宵努力。”
“年纪不同嘛,怎不想一想。”
“这件事不重要。你也早点找个对象才是。”大里笑了。
“应该多出去外面,趁著有阳光散散步。”
“我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快走吧,不然迟到啦!”
“嗯,真的不要太勉强啊!”佑子再三提醒。
她总有莫名的不祥预感,这种感觉有点可笑,不过,佑子的确想过向公司请假的事。
可是,今天有别人无法取代的工作在等着她。
佑子带着不安的心情去公司。
一名同事病倒了,那天的工作比预期的忙碌。途中想过打电话回家。然而一直抽不出时间。
七点左右,工作终于做完。离开公司之前,她打了一个电话回家,没有人接。
父亲的工作室有电话,但不换掣就接不通。大里经常忘记换掣的事。
希望父亲叫外卖回来吃就好了。佑子下班后直接踏上回家的路。
家里没有亮灯,冷飓飓的。小屋的窗口有灯亮看。
佑子先点了火水暖炉,出到院子,前去叩小屋的门。
“爸爸,我回来啦——爸爸,你睡了?”
没有回音。
“爸爸……”
佑子转动门钮,吓一跳,上锁了。
“爸爸!怎么啦?爸爸!”
佑子拼命叩门。
就当此际,玄关方面传来说话声:“有人在吗?”
佑子跑出去一看,呆立在那儿。
草田俊一站在那里。
“我姓草田。你是——大里先生的干金?”
佑子默默地点头。
“请问——大里先生在吗?”
“应该在的……只是门打不开。”
“哦?”
“请你帮一帮忙。”佑子说。
草田使劲地拉小屋的门。
“这样不行。从窗口进去吧!”他说。“打破窗口可以吗?”
“嗯,这样空手不能成事。”草田绕到窗口那边,捡起一块就近的石头,打破玻璃。但窗帘被拉上,看不见室内情形。他从裂口伸手进去开琐,窗口哗啦一声打开后,他越过窗框爬进屋内。
“大里先生!”草田喊。“小姐!快来!”
草田从里头开了门,佑子急急冲进去。
大里趴在书桌上,闭起眼睛,脸色灰白。早已失去活气。
“爸爸!”
“我来打一一九。是不是这个电话?”
“这是换掣式的。”
“啊。接通了,我听见发讯声音。”
佑子一边听着草田联络一一九,一边替父亲把脉,脉博已经完全停止了。
一眼看出,大里死了。
“爸爸……”
佑子连眼泪也流不出来,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这种地方,真是说不出的憾事。
突然,她的视线落在父亲头底下的稿纸上。
那里一片空白,一个格子也没写字。
(2)
“来,请休息一下。”
我把冷饮端到展望院子的凉台椅子上。
“对不起。”
大里佑子说毕,轻声叹息。
对一个陌生人说明某件事,是项不易的工作。
“好漂亮的房子。”大里佑子眺望着庭院说。
“父母遗留下来的。”我说着,在白椅子坐下。“快有秋天的迹象啦。”
“嗯。好快,先父过世也半年多了。”
我以嫉羡的心情观察大里佑子。
在像我这样二十岁少女的眼中看来,二十七、八岁女性的稳重和女人韵味是令人羡慕的。也许从她看来,我的年轻也是可羡的事。
不过,属于知性美女型的大里佑子,并无受同性排斥的“刺”。
“说起来,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叫铃本芳子。我和一个名叫大川一江的同龄少女一同住在这幢大房子里。
入夜之后,我就回去离此不远医院的第九号楼。我也说不上是“回去”那边,总之进去时,都会喊一句“我回来啦”。
那边有福尔摩斯、剑豪达尔坦尼安、挖隧道专家丹提斯等“名人”,一点也不寂寞。
我的“侦探事业”虽未被公认而能成立,全拜第九号楼那班杰出伙伴所赐。
“我听说这里对于已经解决的案件,可再作调查以澄清真相……”
就当这时,大川一江走过来。
“小姐,福尔摩斯先生来了。”
“哦,那就请他稍等一会吧。”
“是。”
一江走开后,大里佑子问:“你有外国来的客人?”
“嗯。”我含糊地说。
总不能说是谢洛-福尔摩斯。
“结果,令尊的死因是什么?”
“心脏病发作,即是自然死亡。”
“你的意思是……死因无法理解?”
“对……怎么说呢?事情很复杂。总之,先父的书桌中,找不到他所写的原稿,一张也没有。还没有一张原稿到达出版社的人手中,最奇妙的就在这里。”
我点点头。
“其次是先父上了锁,那个房间是从来不上锁的。这点也令我在意。”
“你认为他是被杀的?”
大里佑子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希望若是可以的话,能有人替我证实先父‘不是’被杀的。”
“咦?”我不由反问。
“也许有点微妙。”
“不错,因为令尊的死因是心脏病发作,为何——”
“这点不能否认……”大里佑子迟疑着。“其实还有各种隐情。”
“如果你不说清楚,我不能帮你。”我说。
这时,大川一江又走过来。
“小姐,又有客人。”
“那一位?”
“他自称草田。”
“噢。”大里佑子站起来,一名穿西装的青年快步走上前来。
“对不起!我总是坐立不安,所以来了。”
“俊一,交给我办就好了嘛。”
我有点困惑地站着。“这位就是你提起的……”
“哦,他是草田俊一。”佑子说。“我们决定结婚了。”
“原来如此。”福尔摩斯吸着烟斗说。“换句话说,他们之间有一抹疑惑存在,所以不敢下定决心结婚吧!”
“好像是的。我总觉得他们在讽刺我似的,我有种像傻瓜一样的感觉。”
听了我的话,福尔摩斯笑了。
“看来多多少少含有嫉妒的味道。”
“无礼!不过,可能是吧!”我也笑了。“他们本来不想结婚,保持情侣关系的样子最好。可是佑子怀孕了,不得不正式结婚,所以她想设法搞清楚真相。”
“我很了解她的心情。在她来看,结婚对象有杀父凶手的可能性存在之故,所以不能下定决心。纵使避开事实不理,恐怕对以后也有影响……”
“不过。她不是来委托我找出真凶,而是替她证明那不是谋杀……应该怎办?”
“不必想得太难,结果是一样的。”
“哦?”我困惑地看着福尔摩斯。
“即是一旦查出那是谋杀,只要找出凶手就行了。万一凶手是草田俊一,只好把事实告诉她。如果凶手是别人,她也可以放心了。”
福尔摩斯简单明了地说明。
“我知道……但是事情已经过了半年以上,应该怎样着手调查是好?”
福尔摩斯咧嘴一笑。
“即使是几十年前的事,只要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并非不可能破案的嘛!”
“大言不惭——那么,首先从哪儿者手?”
“当然是从现场了,那间小屋不会拆毁了吧?”
“听说继续保持原样。”
“那就快去看看吧!”福尔障斯边说边把烟斗放进口袋里。
“那就是了。”
大里佑子走进院子,用手指示小屋位置。
当然,不必她特意说明,那间占据半个庭院的房间也进人我们的眼帘了。
“让我来开锁。”
佑子打开门匙。率先走进里头。由于正堂和小屋之间没有连接的甬道,可穿凉鞋来到门前,直接进内。
小屋本身造得十分简单。
“这是怎样造的?”福尔摩斯问。
“墙壁和一切都是事先造好,只是用螺丝和螺栓镶紧而已。”
“难以置信。”福尔摩斯叹息。
他以为房子一定是花很长时间和功夫造成的关系。
小屋稍微离地,四边堆上砖头,跟地面约有三十公分的间隔。
“这佯,下雨时雨水不会溜进去。请进来。”佑子说。
我们脱掉凉鞋,进到屋内。差不多是正方形的房间,下面铺了地毡,门的右边墙璧有窗。
那个窗口的玻璃还是破的。
“本来贴了纸,因为今天你们会来,所以撕掉了。”
福尔摩斯慢吞吞地打量四周。
“好多书哪!”他说。
实际上,三面墙璧全是直通天花板的书架,书本排得密密麻麻的,几乎毫无空隙。福尔摩斯慢慢走到书架前面。
“看别人的藏书真是乐事……嗯,可惜这些书稍微难解。”
佑子微笑起来。
“从书本推理家父的性格,不是不可能的事。”
“怎么说?”
“造这间小屋时,家父提出说,一定要营造一个像书房的气氛。因着要写回忆录,出版社的人照家父的意思,到旧书店去买了许多又重又大的书来送给他。”
“可是你说他爱书如命——”我说。
“嗯,不过,先父的书只有下面两排才是。由于书架固定在墙壁上,他希望物尽其用,尽量摆满它,于是出版社那边用车载了好多书来,真不容易。”
“对于不常写文章的人而言,首先需要制造那种环境吧!”福尔摩斯点点头。“我也时常这样说。最近巴尔扎克那厮完全没创作,我告诉他,若不先把你周围的环境搞得文艺一点,根本写不出什么好东西——”
“请问令尊去世时的状况如何?”我慌忙插嘴打岔。
“呃……几乎跟现在一样的状态,他面向书桌伏倒其上。”
福尔摩斯慢吞吞地把书架巡视一遍,抽出好几本书来看。
“打理得很仔细嘛!那么多书,居然没有灰尘,书本上面本来很容易积尘的。”
“那是不可思议的地方。”
“怎么说?”福尔摩斯的眼睛一亮。他一听说奇妙啦、不可思议的字眼,立刻竖起耳朵来。
“先父是个不做家事的人,油瓶倒了也不扶一把的就是他这种人。”
“哦,然后呢?”
“这个房间也和平时一样全是尘埃,是我每天进来打扫的,可是——”佑子走到书架前。“只有书本一直不积尘,我以为先父只打扫他的书,想想又不可能……”
“这伴事,你问了令尊吗?”
“没有,每次都是打扫时才想起来,做其他事时又忘了。而且,又不是大不了的事。”
“非也非也。”福尔摩斯播摇头。“可能是很要紧的事。”
福尔摩斯走到书桌附近。
台灯摆在桌端,用老虎钳之类的螺丝固定了形状。桌面收拾得非常干净。
“平常就收拾得这样干净吗?”
“嗯,是我收拾的,否则早就变成垃圾堆了。”
“当他死去时,桌面有些什么?”
“他伏在原稿纸上面。还有一本辞典,一支钢笔钢笔掉在下面。”
“下面?哪一边?”
“左手边。”
福尔摩斯绕到那一边去,再问。“那一带?”
拘泥于微小之处,跟真的福尔摩斯一样。
“那个书架附近。我想是在他扑倒的当儿,从书桌掉下滚到那边去的。”
“滚到书架那边?这么说,滚得相当快速了。”福尔摩斯说。
“令尊的心脏本来就不好吗?”我问。
“是的,医生有开药给他,不过不至于严重到马上暴毙的地步……”
“关于死因,法医说了什么?”
“说他不是太劳累,就是受到强烈冲击……”
“原来如此。”福尔摩斯点点头。
沉默片刻后,佑子说
“是否知道了什么?”
“光是这些不够,‘物’,之后是‘人’。我想请教一下。”
“那就回去客厅好了,请。”
福尔摩斯率先离开小室。
佑子悄悄对我说:“很有趣的人,简直就像真的福尔摩斯一样。”
“请向当事人这样说吧!”我也低声说。
(3)
“好想不顾一切地骑马驰骋哪。”达尔坦尼安滴溜溜地转动着手杖说。
“这样做就麻烦了。”我笑。“这里是高尔夫球场,别搞错了。”
“难得有这么辽阔的马场,好浪费,简直暴殄天物。”
天气良好,高尔夫球场到处可见穿着鲜丽的玩家影子。
“只是穿得像样而已。”达尔坦尼安说。
“嘘!别人会听见的。”我责备他。
“你在侮辱我吗?”
回头看的是一名年过六十的老年人,虽然很精神,却有一张苦瓜脸。
他的表情令人觉得高尔夫球一点也不好玩,不如不玩的好。
“不,他——”
我的话却被达尔坦尼安打断了。
“我只是诚实而已。”他鞠个躬说。
老绅士气上心头。
“你敢说这种大话,打给我看好了!”
说着,他把球棒扔给达尔坦尼安。
达尔坦尼安飒地接住球棒,就像使剑似地转一圈,在空中唰地劈了一下。
“嗯,前端好重。”
“当然了。”
“用来打那粒球吗?”
“不错。”
“目标是哪儿?啊,那边有旗的地方——我知道了,看我的。”
我捅一捅达尔坦尼安的手臂,低声说。
“别忘了,我们为工作而来!”
“打一粒球,不必花十秒钟。放心好了!”
达尔坦尼安适当地用两手握住球棒,随随便便地竖在白球旁边,挥动球棒。
因他大致上看过别的人打球,好像知道怎么打,可是姿势糟透了。
我祈求他起码不要挥空棒。
球棒破风,发出嗖一声响。然后,白球笔直地切过晴空飞去。
“一球进洞!”老绅士吓得惊呼。
“哎,真可惜。”达尔坦尼安说着,把球棒抛回给老绅士。
“不是很厉害么?”我也吓得瞠目。
“是吗?我本来想把那支旗折断的。”达尔坦尼实说。
“了不起。”老绅士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握住达尔坦尼安的手。“你是天才!”
“那里那里,只要连命也赌上,自然不会误失了。”
“我从来没有如此震惊过。”老绅士重复地说。“我姓道田。若是可以的话,让我请喝一杯。”
“噢!”这次轮到我震惊。“你就是原任警司道田先生?”
“是的。”他看看我。“你是哪一位?”
“其实我们有事请教,正在找你。”我说。“请让我加入。”
“原来如此。我知道大里死了。”
道田边喝啤酒边说。
他曾经是大里的上司。
“大致上肯定他是死于心脏病发作,但是还有一些疑点,所以想请教一下。”
“你想问什么?”
“你知道大里先生准备写回忆录的事吗?”
“不,今天第一次听见。”
“是否大里先生写了出来,会给什么人添麻烦?即是不惜杀人也耍阻止他——”
“我明白你所说的。”迫田点点头。“不过,普通警察是不去碰那种大秘密的。”
“说的也是。”
“个人方面恨他的人倒很多,工作的关系,没法子的事。”
“这和他写会议录给人麻烦的事有所不同吧!”
“有道理,大里为人稳重,也得人望,我想不起有谁会杀他。”
“是吗?”我有点失望地说。
“对了,若是那边个家伙……”道田欲言又止。
“追究起从前的话,憎恨大望的人有一个!”
我探前身体。
“谁?”
“一个叫草田俊一的人,他父亲叫草田哲次——”
我顿时颓丧地叹息。跟道田分手后,我和达尔坦尼安走向停车场。
“看来大里先生毕竟是自然死亡了。”
“不,一定是谋杀。”达尔坦尼安说。
“为什么?”
“那样比较有趣嘛!”“好过分的理由。”我笑,“不过,应该怎样告诉佑子小姐是好。”
就当此际,达尔坦尼安突然推开我。
“危险!”他喊。
飓一声,有什么东西划破天空的响声。藏在手杖里的剑光一闪。穿来擞一声,剑断了。接著有什么滚落在地。
一粒高尔夫球。
“好险!”达尔坦尼安扶我站起来。
“那粒球……”
“从草坪那边飞来的。”
“过分!那不是完全相反方向吗?”
“如果直击的话,可能没命!速度快得连这把剑都折断。”
我定过去把球捡起来,在手中啪地一分为二。
“你看,这粒球的中心。”
“嗬!我用剑劈开,居然有效。”
“里面是……火药啊!”
“即是撞上时,因冲击而爆炸——”
“就是炸弹了,吓死人啦!”
“剑势缓和了冲击,才教了你一命。”达尔坦尼安严肃地说。
“有人狙击我们哪!”
“傻瓜。做这种事的人,等于招供说自己是凶手啦!”
“可是,用球棒打过来的话,何以打的时候不爆炸?”
“也许只有半边装了起爆药吧!那么打另一边,便不会爆。”
我转向草坪方面。
“不管怎样,凶手是高尔夫高手哪。”
“你说道田?嗯,我认识他。”佑子说。
“草田先生也认识他?”
“你说俊一?应该是的。道田和先父很熟,时常来玩。”
佑子端茶给我,在沙发坐下。
“预测如何?”
“有希望。”我说。佑子眼睛一亮。
“果然有人——”
“有人想杀我。”
我的话使佑子瞪大眼睛。这时,门钟响了。
“失陪一下。”
佑子冲出去。来者一定是草田俊一。
谈恋爱的女人会发光,令我好生羡慕。
不,年轻处女不应该说这种话。
“请进来。”
佑子带进来的,是个好像从漫画卡通拉出来、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年轻人。
“这位是准备替先父出书的出版社朋友。”佑子介绍。
“你好,我叫安本。”
“恰好,我正有事向你请教。”
“怎么说?”
“你没收到大里先生任何一张原稿?”
“没有。”
“他不是写了吗?”
“应该是的,但我没有亲眼看到他写。”
“读过内容吗?”
“不,”,安本摇摇头。“他不让我读。因他本人说,还有必要重写的缘故。”
“是吗?”
我有点失望,因我以为至少可以知道内容是什么。
“找不到原稿,诚属遗憾。”安本说。
“你找过了?”
“我们得到批准,但找遍那间小屋的每个角落,一张原稿也找不着。”
佑子插嘴了。
“安本先生,今天有何贵干而来?”
“其实——因私人理由而来。”安本搔搔头。
“怎么说?”
“我本来想等大里先生过世半年才说的,现在期限也过去了。”
“咦?”佑子大吃一惊。
“你可以跟我结婚吗?”安本说。
(4)
“当时一片沉默无声,他的样子好可怜。”我说。
“在别人面前求婚,好特别。”达尔坦尼安啃着苹果说。
“当事人却是认真的。”我在自己的床边坐下。
这里是第九号楼内。
“你会怎样?”达尔坦尼安问。
“什么怎样?”
“如果有人求婚,你会接受吗?”
我耸耸肩说:“因对象而异。”
“如果是我,如何?”
“又来开玩笑了!”
“我是认真的,真心诚意。”
“那就更加不行了。骑士不是把那种思念藏在心里的么?”
传来一阵笑声。福尔摩斯照样吸着烟斗走进我房间来。
“你失恋啦!”
“才不哪!我不会放弃的。”达尔坦尼安轻盈地翻个筋斗。“恋爱和剑都是豁命的东西。”
“福尔摩斯,大里事件怎佯了?”我问。
“出版社的安本被拒婚了,后来怎样?”
“垂头丧气地——不,好像梦游病者一样回去了。怎么问起这个?”
“在我说那件事之前,我想知道多一点详情。”
“谁叫你不跟我一块儿去?”
“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嘛!”福尔摩斯借词推诿。“没有华生在我身边的关系,杂务都要亲力亲为,忙得晕头转向咧!”
“别发牢骚了,早点破案如何?”达尔坦尼安调侃地说。
“不错的主意。”福尔摩斯微笑。
“难道福尔摩斯……”我盯着他。
“等等好不好?我是个行动不自由的人,有时只能说出我凭想象而说的话。”福尔摩斯慢吞吞地踱来踱去。“不过,你们受狙击却是事实。换句话说,大里毕竟是被杀的,问题在于凶手人在何处。”
“看来凶手在害怕。”达尔坦尼安说。
“对,如果对手置之不理反而安全。”
“问题就在这里。”福尔摩斯点点头。“凶手正在害怕。是否原稿被凶手拿走了?”
“大概不会吧!”我说。
“不错。”
“假如凶手拿走了,就不至于如此害怕了。”
“凶手一定是害怕原稿从哪里跑出来。”
“你准备利用这一点?”
“不错,我们散播谣言说,原稿的收藏所在发现了。”
“借以引诱凶手现身?”
“正是如此。”
“可是,这种新闻,报纸不会采用的。”
“传给出版社呀!”
“出版社?”
“告诉那叫安本的人。”
“安本会把话传给凶手吗?”
“大里写回忆录的事,应该没有传媒报导过才是。”
“说的也是。”
“可是,凶手以及草田俊一却听见了消息。把话传出去的只有安本了。”
“那么说,安本是——”
“他不一定是串谋人。不过,凶手可能是他所认识的人。
“有道理。你说要怎么做才是?”
“引诱凶手现身,需要诱饵。”
“让我来做,”达尔坦尼安说。“我最喜欢这种角色。”
“你太强了,凶手不敢靠近。”
“那就让我来吧!”我耸耸肩。“此外没有别人了。”
“你以为她比我弱?”达尔坦尼安说。我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在这个小室里?”佑子说。
“对,原稿就是在这里。”
我在房间的另一张椅子坐下。大里死去的椅子,不知何故不太想坐。
“这里好安静啊!”我说。
“对呀!先父也吓一跳,大概是听不见电视或其他杂音的关系。”
“我了解普鲁斯特的心情了。”我说。
“他是谁?”
“法国文豪普鲁斯特,写《迫忆逝水年华》的人。他也是盖了一间小屋,内侧贴上软木,挡住声音,只有吃饭和睡觉才跑出来。”
“哦,那么先父一定是模仿他了。”佑子微笑。“追忆逝水年华。先父之所以写回忆录,等于为了‘追忆逝水年华’啊!”
“我们等于‘寻求失去的原稿’了。”
“真的。”佑子深叹。“这样子一直坐者不动时,总有奇妙的感觉。”
的确是的。
四周太安静,静得耳朵发痛,这样子一动也不动时。反而觉得整间房间在摇动似的。
奇怪……不太对劲,房间歪了。
吱吱吱的轧声,什么地方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
“房子歪了!”我跳起来。
“出去外面吧!”
佑子伸手去开门。冷不防整幢房子倾斜,厚重的书本一齐从书架拥跌下来。
“危险!”
佑子的肚子里有小孩。我凭瞬息的判断,把她推到书桌底下。
幸好来得及躲开。当我在暗自庆幸佑子滚进桌子底下的同时,书本像雪崩似的袭击我。
我没想到书本那么重。我被好几本书打中脑部,失去了知觉。
“终于醒啦。”福尔摩斯的声音。
睁眼一看,已在大里家的客厅。
“不要紧吧!”
“还好……”我擦擦头皮。“我是石头,没事的。”
“好极了。哎,是我不好,我也不希望你吃这种苦头的。”
“当然了。”我苦笑。“怎么回事?”
“是他干的好事。”达尔坦尼安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见到安本不好意思地瘫坐在那里。
“那么说——”
“我觉得书本有古怪。”福尔摩斯说。“为何书本上面没有积尘?即是说,起初的书跟别的书调换了。”
“别的书?”
“只有外皮的书而已。书背排成一排,上面是用纸皮做的,里面却是空的。”
“为什么这样做——”
“当房子倾斜时,只有表皮的书因为固定了,没掉下来。看见那种情形,大里开始怀疑自己的感觉了。”
“为了误寻他,使他以为自己有神经衰弱症的征状。”安本说。“他本来就有闭锁恐惧症,而房子一次比一次歪了。”
“他想到女儿的安全,认为自己住在其他房间比较好。但渐渐地,他被一种房子越来越歪斜的强迫观念捉住了。”福尔摩斯接腔。
“房子为何会倾斜?”
“用汽车的干斤顶做到的。”安本说。“我逐步逐步不露痕迹地做,大里被一种房间总有一天会塌下来的恐惧感吓到了。”
“好过分……”
“当他这样想时,反而不能走了。一种微妙的心理吧!到了那日,他的心脏终于负荷不起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的。”安本说。“那天千斤顶松了,砰然掉下。就在那当儿……”
“钢笔受到震荡,弹到地上去了。”
“台灯、书架都是固定了的。于是他分辨不清,究竟是房子歪掉,抑或自己的感觉失常了。”
“房门是他自己上锁的吧?”我说。“可是,原稿呢?”
“那天以前所写的原稿,全都被我拿走了。”安本说。
“你为什么这样做?”佑子压抑怒气,严厉地说。
“等等,”福尔摩斯说。“这个人只是受聘于人。”
“那么,是谁……?”佑子看着福尔摩斯。
“来吧!”道田拿起球棒。“今天不会输给你啦!”
绿色草坪上的白球十分鲜明。
我的眼睛离开望远镜,对佑子说:
“草田先生的自杀事件,背后的黑手其实是道田。草田是为了替他顶罪而死的。大里先生知道那件事,准备在回忆录中揭发真相。”
“于是他把先父……”
“安本事先从大里先生口中问了书的大致内容。否则的话,出版社不可能为一名普通的退休警官出版回忆录的。”
“说的也是。”
“安本曾经得到道田照顾,知道大里先生的写书内容后。赶快通知道田。于是道田用钱收买他,叫他想办法解决大里先生。”
“不可饶恕!”佑子的声音颤抖。
“别担心,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哦!”
佑子红了脸。
“托你的福,我们才平安的。”
“这样可以安心结婚啦!”
“可是那个男人——”
“有天罚这回事的。”我说。
我们调查的事被安本知道后,安本立刻通知道田。道田于是事先准备好警方从黑社会没收的高尔夫球型炸药。
炸弹差点命中我的事,大概是偶然。他纯粹想恐吓我而已。
我们迈步时,道田所在那一带传来爆炸声,还有惨叫声。
“发生什么事?”佑子说。
“是不是球太旧了?听说高尔夫球旧了也会爆炸。”我说。“打球也是豁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