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长达四千英里的旅行开始了。在从芝加哥到旧金山整整两天半的火车行程里,伴着不断摇晃的火车节奏,我抓紧每一分钟来睡觉。在办理林德波夫那件案子时,我四处奔波劳碌,结果将自己累得一塌糊涂。可是,在火车上,我也难得清静,有大批的记者紧盯着达伦。当他们听说我最近办的案子就是林德波夫一案时,又想尽办法缠着我。我从来就没想过自己可能和新闻界打得这样火热。
“这好像是一次该死的竞选宣传一样。”躲开了记者的视线,我和林赛在舒适的火车车厢里闲聊着。为了更好地凋剂气氛,我偷偷地将朗姆酒倒在我俩的空咖啡杯子中。
林赛的妻子——安妮,三十出头,一头黑色的秀发,相当迷人。此刻,她正在我们旁边的桌子那里和露比·达伦玩着二人桥牌。露比,褐色的头发,性情十分活泼,一点儿也不像五十多岁的样子。
“是啊,”林赛一边说着,一边向我点着头,这是谢谢我为他倒酒的表示。“唉,在每一个车站,都有一群记者在等着。”
我微微冲他笑了一笑,“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我们的刑事大律师根本不谈有关迈西一案的任何情况。”
奥马赫镇是我们旅途中十分重要的中转站。几乎还未完全走上月台,达伦就被一大群记者团团围住,他们争先恐后地提出一大堆有关迈西一案的问题。“私刑”、“强xx”、“谋杀”、“恐怖事件”、“种族主义”,这些热辣辣的词语让空气中充满了呛人的火药味。
达伦锐利的眼神漫不经心地看着记者们,两个大拇指无聊地勾住两侧的背带。他一边狡猾地笑着,一边说着:“请你们自己想想看吧,先生们。我这样一个名声在外的‘保守主义分子’,又卷进了这样一个充满是非的案子,我能做些什么呢?也就只能和那些正直的人们打交道。”
又有几个记者抓住这个机会,接二连三地询问达伦对“禁酒法案”有一些什么样的看法,达伦高高地举起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
“那么,请问,先生们,你们中有谁从来没有喝过酒呢?”
记者们全都笑了,互相看着对方,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承认他从来都没有喝过酒。
“既然如此,各位,你们还想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吗?”达伦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严肃,他正色说道,“难道你们不觉得别人也有同样的权利吗?在恰当的时候,放松一下自己?”
说完这些话,他就回到了火车上。
我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咖啡杯中的朗姆酒,却发现林赛有些愁眉不展。这是怎么了?这刚刚是我们坐上火车的第二天,他就有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吗?
“我不放心的是,”林赛向我抱怨说,“达伦先生对迈西一案什么也不说,就好像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一件事一样。我只了解一些当事人的简单情况,这些还是他在音乐厅里对我说的呢。”
“你觉得整件事有些糊里糊涂?”
“虽然我认为他才智不凡——这一点从他对记者的态度中就可以看出来,他应付得是那样从容不迫——不过,他毕竟上了年纪,而且……”
“你是想说,他对迈西一案的态度应该更认真一些。”
“老实说,内特,我……是这么想的。”
“乔治,我劝你还是接受他的方式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刑事大律师十分清楚自己到时候该怎么去做。你只是了解他的名气,却不熟悉他的办事风格。而我呢,曾经亲眼见过他工作,他总是花费大量的时间来了解各种各样的情况,却很少花时间去准备上庭。”
“我曾经仔细看过他的结案陈词——他在法庭上的表现几乎是无懈可击的。”
“是的,他的结案陈词的确非常出色——不过,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他的即兴发挥。”
“真是不可思议……他怎么能做到……”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站在那里,那些话就滔滔不绝地涌了出来。所以,你大可放心,他只有在听到原告律师的辩护之后,才逐渐形成自己的辩护思路。他坐在那里等着他们犯错误,然后,他从那里入手……”
“这真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才是神奇的卡莱斯·达伦。”
我以前从没到过旧金山,不过,这次来了也和没来过一样:当火车慢慢地开进旧金山的车站里时,整座城市正笼罩在旧金山著名的大雾里。
可能是因为大雾的原因,城市平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对于我这样一个已经有点儿昏昏欲睡的芝加哥小子来说,港口那边若隐若现的豪华巨轮的轮廓还是让我觉得兴奋不已。巨大的铁链发出的碰撞声,滑轮一起一落的摩擦声,水手们之间粗野的叫喊声,再加上从模糊不清的塔楼上飘来的清冷的号角声,形成了一幅混乱不安的背景。不过在这样的环境氛围中,还是能看见港口停泊的船只——一艘法国轮船,船身上的红、白相间的徽章在浓雾中隐约可见;还有一艘意大利船只,顶上的旗帜在风中猎猎地飘着;再有就是我们将要坐的“玛鲁鲁”号,白色的船身,上面有着大写的“M”形的标记,看上去非常醒目。
六百英尺长、八百英尺高的“玛鲁鲁”号静静地停在那里。在我看来,它就是一只饥饿的大鲸鱼,等着那些有钱的老爷、夫人们上去呢。所有上船的人看起来都打扮得非常体面——无尾的礼服、高顶的礼帽、华丽的长裙以及皮毛的大衣,几乎所有的人后面都跟着仆人。我好奇地四下看着,大部分人都比我年长;不过,也有一些人和我看上去差不多大,但看他们的气派,就知道都是些出身豪门的家伙。再有呢,就是一些去度蜜月的年轻夫妇了。如果我有那么多钱,也许就不结婚了。唉,即使经历了一九二九年的经济危机,有钱人还是有钱人。
我们正在码头上走着,这时,一个年轻人拦住了我们。他穿着海军制服,上面都是褶子,面色也十分苍白。看他的军衔,知道他是一名上尉。他来到达伦的面前,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几乎吓了我们一跳。随后,我们又禁不住笑了起来,他的样子实在很滑稽。
“别紧张,年轻的水手,”达伦和蔼地说,“我想你就是约翰生上尉吧?”
“是的,先生。请您原谅我衣冠不整。”他开口说道,“我刚刚下船,从夏威夷赶来的。”他一边说,一边递过一个信封,信封口被严密地封住了,那样子就像里面藏着什么重要的军事机密一样。
“我希望这些材料对您会有帮助。”
“一定会的,孩子。不过,你看起来这么年轻,既不像是律师,也不像是军官。”
“您说错了,先生。我既是一名律师,又是一名海军军官。”
“你一定干得不错,年轻人。”
“斯特林将军向您问好。”
达伦微微点了点头,“好的,过几天,我会亲自向他问好的。”
“那我就先离开了。”说完以后,那个年轻的上尉又向我们点了点头,随后,他就转身走了。
林赛急切地问道:“这里面的材料和迈西一案有关吗?”他的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
达伦语气平静地回答说:“是的。这是强xx案的副本,他们把它叫作‘阿拉莫纳案’。再有,就是我们当事人的供词。”
林赛放心地笑了,“这太好了!”
“乔治,看起来你更相信材料,对我似乎没有什么信心。别太迷信纸上的东西了,”达伦说,“我们得和当事人面对面地谈话,然后,我们才能知道自己的处境怎么样。如果情况不妙,我们就得‘化腐朽为神奇’。”
达伦和露比首先上了跳板,接着是林赛夫妇,我走在最后面。
我不解地问林赛:“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穿得这么正式?”
“这样更方便一些。我们上了船,马上就要参加一个正式的晚宴会,大家就不用再换衣服了。”
我吃了一惊,“什么,晚宴会,那就是说,应该穿礼服了?”
“是的。怎么,内特,你没有带礼服?”
“啊——,是的,”我迟疑了一下,“不过,我把我的两条领带都拿来了。”
不大一会儿,我们就上了船,站在舷杆前看着大雾中的芝加哥。没有什么人来送我们。不过,即使有的话,也看不见,因为大雾遮住了一切。我暗自思忖着,这可不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我转身离开了达伦一行人,跟着一名乘务员去了自己的船舱。
四十七号船舱,一个不错的位置——正好在一等舱的对面,很容易就看见那些有钱的阔佬们。一进房门,我就吃了一惊——我的夜礼服正在衣架上等着我呢:白色的上衣,黑色的领带,黑色的长裤,在上衣的口袋里还有一条腰带,有着铜制的扣环。看来卡莱斯·达伦早有打算,他准备得虽不是尽善尽美,不过,对我这样一个小人物来说,这些已经足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行李已经被放在行李架上了。我四下打量了一下,这虽不是最好的房间,但比起我在亚当斯旅馆的房间要好多了——地方宽敞,设备考究。竹床,竹桌,竹椅,竹制的床头柜,在上面还摆着一瓶插花。房里的气氛也十分宜人:柔和的昏黄色灯光,半开的百叶式舷窗,地毯上青色和黑色相间的神秘图案,这一切都让人觉得如入幻境。最让我满意的是,屋里还有单独的浴室以及全套的洗浴设备——比亚当斯旅馆强多了,在那儿,我还得去公共澡堂。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反正,我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没有人关心我在不在。
就在我浸在浴缸里时,船缓缓地开了——轻微地震动使浴缸里的水微微地漾了出来。伴着船平稳的运动节奏,我充分地享受着温暖的水流。在这样的情形中,我几乎要睡着了。
洗了一个舒适的热水浴之后,我穿上了那身体面的礼服。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穿上这样的衣服。我觉得有些饿了,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丰盛的晚宴会呢。
我沿着宽阔的通道找到了晚宴厅。大厅设计得十分豪华,光滑的木质装饰,闪亮的铬钢,有着长绒毛的地毯,看上去和电影里的盛大布景一样。在这奢华的大厅里,装着六百个富有的旅客,另外,再加上我这样一个穷小子。
我告诉领班,我是和达伦先生一起来的。他就让一名穿着红色制服的侍者带我去了达伦他们那桌。
所有的桌上都铺着白色的亚麻台布,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餐具——瓷的、水晶的、银的,全都闪着亮光,看上去十分雅致。那些大人物正围坐在那里,一边品尝着美味佳肴,一边漫无目的地闲谈着。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我这样一个穷小子混到了他们中间。
我靠近达伦,伏在他耳边小声说:“你看上去就像一个希尔顿旅馆中干活的侍者。”
达伦不甘示弱,转身对我说:“你也不错呀,看起来就像一名西塞罗妓院里的高级保镖。”
这时,露比开口了:“别这样,达伦。”可是和以往一样,这句话不过是一句友好的劝告罢了。
露比穿着一件白色海军丝的长裙,上身是一件布质的紧身衣,旁边放着一顶斜檐的宽边女帽,上面装饰着漂亮的羽状物。虽然,她整身的装束看起来十分得体,但和周围的女士比起来,就算不上一流了。达伦夫妇习惯于在希尔恩街买东西。
林赛穿着白色的上衣,打着黑色的领结,看起来又帅气又整洁。在我落座时,他微微地欠了一下身。他的妻子穿着一件雪纺绸的丝质长裙,上身穿一件西班牙式的紧身衣,身边放着一顶宽顶无沿女帽,上面装饰着亮丽的蝴蝶结。林赛夫人看上去娇艳迷人。林赛夫妇一定是习惯于在第五大街买东西。
我呢,一直在迈斯威尔街买东西,老习惯总是很难被改变的。
如果和我们这桌的一位新成员相比,这两位迷人的律师夫人只能自叹不如了。她,长着一张孩子气的圆脸,在粉白的脸上嵌着一双蓝宝石一样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可爱的小嘴,还有一头齐肩的金色卷发。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止了,她看上去简直是玲珑剔透,如同水晶做的一样。紧身的长裙泛着粉红色的微光,将她雪白的肌肤衬得更加娇嫩;在她的脖子上,红色的宝石项链折射出五色的光芒。
真是天公作美,我的座位正巧就在她的旁边,这样,我就有机会接近这位年轻妩媚的女士了。
露比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朝我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大有深意。然后,她向那位漂亮女士说道:“伊莎贝尔·贝尔,这位是内森·黑勒,我丈夫的调查员,和我们一起去火奴鲁鲁。”
“很高兴认识你。”她敷衍了事地说了一句,根本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更别说看我一眼了。
伊莎贝尔正一心一意地研究着菜单,在印刷考究的菜单封面上,是一幅风光动人的波利尼西亚景色。
达伦进一步介绍说:“贝尔小姐是泰拉·迈西的表妹,是我邀请她一起去夏威夷的。她也非常希望能够在感情上助她的表姐一臂之力。”
“你想得的确很周到。”我转过头,对着那女孩说:“你和迈西夫人是表姐妹,那关系一定不错了?”
她还是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兰奥特赤焰,”她自言自语地说,“这菜的名字倒不错。”
我也顺便看了一眼菜单,“哦——我倒是想来一份龙虾。坐在这样一艘豪华的轮船上,不叫一份这样的东西的话,不是太可惜了吗?”
“你在说什么呀,兰奥特就是龙虾。”她终于从那份精美的菜单上抬起头来,不满地看了我一眼。
“这个,我知道。”我的目的终于达到了。“我不过是想引起你的注意。”
我的小小花招还是很有用的。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出,我可是大厅里极少数的英俊男士之一。不过,至少现在,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长长的睫毛扑闪着。
“关系很好。”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呃?”
她突然地叹了一口气,又开始看那张“该死的”菜单。“泰诺和我,非常亲密。泰诺是她的昵称……实际上,我们是在一起长大的,可以说,她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当你听说了这件事,一定非常难过吧?”
“那真是——真是太可怕了。哦……椰汁冰淇淋!来一份这样的甜点,一定会有置身于热带丛林的感觉。”
她这样的浅薄无知,我本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任由她胡说八道好了。可是,她长得却是这样可爱,况且,又有那样的一个家庭环境,所以,犯了这样无知的错误也是可以原谅的。我决定对她来一下小小的教育——毕竟,她还年轻。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因为她的好身材,或是由于她的俏模样——总之,我决定教会她点东西。
“实际上,”我说道,“夏威夷不是真正的热带地区。”她又开始盯着我看。她或许是很浅薄,可那双湛蓝色的大眼睛却是那样地深不可测。
“那么,它是什么呢?”她非常地不服气,在她的口气中就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
“夏威夷岛实际上位于赤道和回归线之间,那里的气候既不湿热,也不燥热,四季都刮着凉爽的季风。”
“黑勒先生说得很对,”达伦在一边为我补充道,“那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既不会发生中暑,也不可能出现热虚脱,因为那里的一年四季都刮着来自太平洋的季风。”
“是来自东北方向的。”我又及时地补充说。
“这是我第一次去那样一个地方。”她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似乎她不想在我面前认输。
“我也是的。”
她不服气地眨着大眼睛,昂起了漂亮的脑袋,骄傲地问道:“那么,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事的?”
“《国家地理杂志》。”
“什么?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你说呢?小姐。”我微笑着反问道。
除了贝尔小姐以外,桌旁的人都笑了起来。这事的结果是,在整个晚宴期间,她没有再和我说过一句话。不过,我觉得她对我产生了兴趣,因为,一般按道理来说,迷人的傲慢小姐——只要她们不是太缺乏幽默感的话,很喜欢别人小小地和她们开一个玩笑。更何况,我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我外表英俊,即使谦虚地说,也称得上是相貌堂堂。
在我们的椰汁冰淇淋刚吃到一半时,林赛终于忍不住了。在整个晚宴期间,面对着一道又一道的美味佳肴,他始终有些心不在焉——他最后还是说了:“达伦先生,如果你不看有关的案情材料的话,可以让我先看一下吗?”
“你一会儿就把它们拿去吧,”达伦慷慨大方地挥了一下手,“吃过饭后,你路过我的房间时,就可以顺便把它们全部拿走。然后,好好地用心研究吧!”
“我也很想看一下那些材料。”我赶快加了一句。
“在乔治看过之后,你就可以把它们拿去了。”达伦再次大方地许诺着,“我喜欢自己的周围都是一些非常尽职工作的人。”这次,他转向了坐在一边的妻子,“你知道吗,亲爱的,在这条船上,他们有一个相当不错的乐队,还有很好的舞场……而且,在这大海上,可没有什么该死的禁酒法——想想看,那舒适的酒吧正在等着我呢……”说到这儿,他拍了拍露比的手。露比向他容忍地笑了一下。“怎么样,各位先生和女士,难道你们不想做点什么吗?在这么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还是去跳支舞吧!”
船上的舞厅确实相当不错。半明半暗的灯光,发着幽暗光芒的镀铬装饰,还有流线型的吧台,前面安放着柱形的吧椅——这一切使人如置身于遥远的太空船中。
黑色的大理石地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看上去,想要稳稳地站在上面都十分困难,更不用说在那上面翩翩起舞了。
我和露比·达伦缓缓地跳着慢步舞,乐队弹奏着《沙上之爱》,四弦琴的声音如泣如诉,乐队歌手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克罗斯比,这更为本来就朦胧的气氛加上了几许浪漫的情调。
“听听这歌声,他们似乎总在提醒我们,这是一艘驶往夏威夷的船。”
“你难道不想请贝尔小姐跳一支舞吗?我想你一定早就注意到了,她是这船上最漂亮的姑娘。”
“你才是最漂亮的呢!我认识了你这么多年,你一直是我最喜爱的女士之一……至于贝尔小姐嘛,我以后再请她跳吧。”
“你已经和我跳过三支曲子了,和林赛夫人也已经跳过四支曲子了。”
“林赛先生一心一意地想着案子,林赛夫人呢,又是那么的优雅迷人,我在想,也许我有机会……”
“你一直是一个坏小子,内森。”露比疼爱地挖苦着我。
“其实,我不是不想和贝尔小姐跳舞,只不过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罢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向贝尔小姐那边望过去。这时,她正和林赛先生在跳舞。林赛像风车一样带着她疯狂地旋转,有时,还会不小心地踩到她的脚。对于这样的一个舞伴,贝尔小姐显然不十分满意,大概是因为疼痛和厌倦,她的脸上一直挂着不耐烦的表情。
我从心里为她感到难过,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家伙。于是,在乐队弹出《我投降,宝贝》这支乐曲时,我也决定投降了。在舒缓柔情的乐曲声中,我向她慢慢地走了过去。
在做了一个优雅的手势后,我静静地等着。
“不,我想休息一下。”
她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我也走了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你认为我是个犹太佬,对吧?”
“你说什么?”
“黑勒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像个犹太人。我不介意你这么想,反正,我见惯了思想守旧的人。”
“谁说我思想守旧?”伊莎贝尔又一次将愠怒的眼神转向了舞场。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又忍不住转向了我,“那你是吗?”
“是什么?”
“信奉犹太教?”
“他们并不是真正劝你加人什么教,你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你一生下来,你就注定要信奉它。”
“那你是犹太人了?”
“从原则上讲,是这样的。”
她朝我皱着眉,长长的睫毛又一抖一抖的,“‘原则上是’,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母亲是爱尔兰天主教徒,所以我长了一张爱尔兰的面孔。而我的父亲呢,他是一名叛教者。”
“叛……什么?”
“我的曾祖父曾经回到过维也纳,他亲眼目睹了犹太人相互之间是怎么自相残杀的,而那一切都是因为臆想出来的宗教分歧。我的曾祖父对此痛心疾首,打那儿以后,犹太教就在我们家里消失了。”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可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甚至还吃猪肉呢,要不然,我明天做给你看,你觉得怎么样?”
“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还不想跳舞吗?要不然,就是林赛先生把你那双可爱的小脚踩坏了。”
真是不容易,她终于笑了,笑得是那么灿烂、诚恳而自然。她的笑容真是妩媚——一口雪白的牙齿,两个深深的酒涡,深得能放进去一枚小小的硬币。
这短短的一瞬间,就足以让我情不自禁深深地陷入情网了——至少,在海上旅行的这几天中,我肯定是“在劫难逃”了。
“我很喜欢跳舞,内森,噢,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叫我内特吧……伊莎贝尔……”这时,《宝贝,我投降》这支曲子已经演奏了一半了,不过,我们还是兴致勃勃地去跳舞了。下一支曲子是《爱的谎言》,我俩亲昵地依偎在一起,随着抒情的曲调,深情地舞着。接下来的一支曲子,名字叫作《只说三个字》,我们两个决定去后甲板上透一透空气。
我们两个人紧紧地靠在舷杆上,有一只救生艇挂在我们下面的围杆上。旧金山的大雾早已经远远地不见了,我们头顶的夜空——蓝丝绒般的美丽,上面的点点繁星——钻石般的璀璨。
“我觉得有些冷。”伊莎贝尔说。
机轮的“嗡嗡”转动声和轮船划过水面的“哗哗”声打扰了我们的谈话。于是,我们不得不提高了说话的声音。不过,只需稍微大一点儿就可以了,这样就不会破坏亲密的气氛。
“穿上我的外衣吧!”
“不……我想再靠近一些。”
我轻轻地伸出胳膊,把她更紧地揽入我的怀中。她的手臂确实很凉,我的手指尖能感到那上面的小小颤抖。在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股难以形容的暗香刺激着我敏感的嗅觉。
“你闻起来香气袭人。”
“是香奈儿香水的味道。”
“是几号香水?”
“五号。看起来,你很熟悉女人用的东西。你是不是经常和女孩子打交道?”
“难道我看上去像一个刚刚从大卡车上卸下来的新鲜芜菁吗?”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那声音有如音乐般地悦耳动听,“你这个会讨人喜欢的家伙!我真是无法不喜欢你。”
“那么,就不要勉强自己的感情好了。对了,你还有其他的事可做吗?”
“你是指什么呢?”
“比方说,上学……或者,一些你这样有钱的女孩子经常会去做的事?”
“经常会去做的事?如果我们愿意的话,那也会像你一样的,找点儿事做。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工作的。”
“那你呢?”
“我现在还不想找一份工作。但是,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不得不去找一份工作。其实,我不是很有钱,因为,你知道的,在大萧条的时候,我们失去了很多……”说到这里,伊莎贝尔叹了一口气。
“我可不这么认为。”
她快速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的口气别这么肯定。要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我们真的是勉强才度过难关的。”
我明白这不是在开玩笑。“你有多大了?”
她干脆地回答道:“二十。”
“你还在上学吗?”
“虽然,我不太想……不过,也许我会念大学的,但现在……”她看上去似乎有什么心事。
“有什么问题吗?”也许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不过,我只是很关心她。
“我和一个小伙子订了婚。”她的语气有些低沉。
“哦?”
“可是——他又遇上了别人。”
“这是不可能的。还有谁会比你更漂亮呢?”
她凝视着下面的海水,目光有些黯然。“他去欧洲旅行时,在‘玛丽王后号’上遇见了她。”
“哈,轮船上的浪漫史。”
“也许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可是,现在他们订婚了。”
“我相信,你是不会输给他的。”
“是吗?”
说这话时,她抬起头来看着我,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勾人魂魄。我低下头,将我的嘴唇盖在她红润的嘴唇上。开始时,我们的吻轻柔而甜蜜,后来就变得深切而热烈,最后,当我们分开时,都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我靠在舷杆上,慢慢地调匀了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平静下来。暗蓝色的天空中,有几只水鸟在轻松地飞着,远远看上去,就像小小的白色游标。
“你以前做过类似的游戏吧。”我以一种行家的口吻说着。
“也就一、两次吧!”说着,她又吻了我一下。
我们两个的房间只隔着一条短短的走廊。我们在路口处停了下来,我轻轻地摆脱她的怀抱,试探着说道:“我得从房间里取一些东西。”
她诡秘地睡了眨眼,“是什么?”
我拍了拍她的面颊,“你该知道的,一……一些东西。我们需要的……”
“哦,我们需要的——‘希尔克斯’吗?”她调皮地向我的脸上吹了一口气:“我的旅行袋里有。”
连避孕套都随身带着,我敢肯定,她一定和男人打过交道了。不过,在我们一番亲热之后,我发现她还不是什么情场老手,看样子,她以前的男朋友对这种事不怎么在行。
说实话,她是我碰过的最出色的女人,浑身洋溢着勃勃的青春生气,身材曲线又是那么迷人,爆发式的激情……我简直是如痴如醉。
她从我的怀里钻出来,慢慢地溜下床,走进了浴室。我一边看着她的背影,一边从床头柜上取过纸巾,擦去她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
只过了两、三分钟,她就从浴室中出来了,身上披着一件浅黄色的睡衣,在灯光的映射下,她迷人的躯体仍清晰可见。她走到了竹椅旁,从手袋里拿出了一盒“骆驼”牌香烟,从中间取出了一支,然后,她又用一只银质打火机点燃了香烟。
“要不要来一支?”她先向我吐出了一个优雅的烟圈,然后用一种诱惑的口气问道。
“不了,这是一个我还没有养成的坏习惯。”
“在女子学校时,我们常常自己卷烟。”她又吸了一口烟,在吐出了又一个蓝色的烟圈后问我。“那你平时用什么来消遣呢?”
“在我上衣的口袋里有一个小酒瓶——不,是那边的口袋。”
她叼住香烟,然后拧开了瓶盖,把瓶子贴近鼻子,仔细地闻了闻:“哇,朗姆酒,怎么,你想来一点儿?”
“当然了,宝贝。不过,你最好和酒一起过来。”我一边说,一边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按着我的话做了。
在把酒瓶递给我以后,她就安安静静地在我的身边躺了下来。“你一定觉得我不是一个好女孩,没准儿在心里说:‘她简直糟透了’,”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是不是有些看不起我?”
“我当然不希望明天一早就发现你变成了一个圣女。”我一边喝着酒,一边调侃着她。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我在和她开玩笑,仍然坚持问:“你到底怎么看我的?”
“一个和英俊的犹太佬厮混的小荡妇,你觉得怎么样?”
她一下子笑了起来,然后,尖叫着就抓起身边的一个枕头向我扔了过来。我小心翼翼地护住酒瓶,以免酒洒了出来。
“你这个坏家伙。”她大声地向我抱怨着。
“你现在知道这一点,总比你以后知道要好得多。”
她又把枕头放回了原来的地方,扑到了我的身上,紧紧地抱住我:“我多希望在船上的每一个晚上我们都能在一起。”
“我没有任何其他的安排。”要知道,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我真的不是一个胡作非为的女孩。”她又认真了起来。
“哦,是吗?可你对某些事的确很在行。”
“你还想我用枕头来再砸你一次吗?”她一边威胁着我,一边又伸手去拿刚才的那个枕头。
不过,她只是想吓一吓我。紧接着,她又躺回到我的怀里,“你真的是摸准了我的脾气,对吧?”
我什么都没说。接着,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
“噢,你这个坏家伙。”她一边说着,一边向我吐出了烟圈。然后,就俯下身子,给了我缠绵的一吻。这是一个混合着烟草味和甜酒味的吻,感觉好极了,真是叫人销魂。不过,使我惊讶的是,这个有钱的漂亮小姐吻我的方式和那些在大街上做生意的女孩并没有什么两样。当我们分开时,她忽然叹了一口气,从我的手里把酒瓶拿了过去。
“泰拉真是可怜。”她小声说道。
“怎么会突然想起她呢?”我有些不解地问她。
“我从不知道做爱也是这样一件充满乐趣的事,叫人如此兴奋。”
“我完全同意。”
她打开瓶盖,喝了一大口酒,随即又用手抹了一下嘴。“她让那些本地的畜生给毁了,”说到这儿,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真是可怕,我一听到这事,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我又伸出手去搂住了她。“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泰诺?”
“嗯。”我轻轻地答应道。
“你是想问,我们在一起时……”
“对的,”我在一旁提醒着,“温顺,安静……”
“泰诺!”她惊讶地叫着,“别瞎猜了。你以为有钱只是比别人多一碗樱桃那么简单吗?我不是想让你难堪,可你绝对想像不到,在港岸的那些日子,我们简直……”
“港岸?”我打断了她的话。
“是长岛南面的一个社区,泰诺的父母在那里有一座避暑山庄,它真的像一座公园一样——大房子、树林、湖泊……我们骑着光背马,就是那种没有马鞍的马。”
“你们的父母难道一点也不管你们吗,就让你们这样胡闹?”
她又喝了一口酒,“哼,他们大部分时间都不在那里——各种各样的社交活动、去国外旅行,整个房子由菲律宾女佣来照顾,不过,泰诺连理都不理她的话,所以,后来,她也不管我们了。啊,那个时候真是开心呐!”
“怎么,你们不用去上学吗?”
“当然不是。我们在一个学校,挪渥克的山麓学院,后来又转到了华盛顿的联邦教会学校,学校里当然管得很严。不过,在暑假时,我们就可以尽情地玩了,可以说,我们简直玩疯了,几乎天天穿着泳衣。”
说到这儿,她把酒瓶递给了我,起身下了床。睡衣下赤裸的优雅体形在灯光下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有一辆旧的福特汽车,”她又取了一支香烟,然后又继续说下去,“我们把它涂得五颜六色的,还在上面写了好多有趣的话。我们两个经常开着车,外出兜风,把脚和腿伸在车外。有时候也去和其他人来场疯狂飙车赛玩玩。”
“难道你们就从来都没被抓住过?没有被吊销驾照?”
她点燃了手里的香烟。“哦,我们还不够年龄,没有什么驾照。”然后,她又回到我的身边躺下,暗红色的烟火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地发出奇异的亮光。
“也许我不该这么说,可是,她喜欢这样。”
“喜欢什么?”我进一步地问道。
“呃,你可能不太明白——我们这个阶层的男孩子来港岸看望父母的时候,总要在我们那所大房子那里停留一下的……你知道的,在那所房子里,我们说了算——所以,我们常常在半夜时,出去到湖里面游泳。”
“和男孩子们一起?”
“当然不会和花匠在一起——我觉得汤米不会……哦,没什么的。”她看上去欲言又止。
“怎么了?”
“只是……哦,算了,我不该说这些的。”
“有关她丈夫的事?”我一边追问着,一边把酒瓶递了过去。
她接过了酒瓶,喝了一口之后,又说道:“自从两年以前,她和汤米搬到了珍珠港,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泰诺,我无权对她的行为说三道四。”
“你究竟想说些什么?”我一心一意地追问着。
“我……不觉得汤米能满足她。”
“你是指哪一个方面呢?”
“在你能想到的任何一个方面。他——太平淡乏味,毫无趣味,有些呆板。可她呢,却相当地罗曼蒂克,又是那么喜欢寻欢作乐。她曾经写信给我……显然,她厌倦了做一名海军军官的妻子。汤米大部分时间都在值勤,呆在军舰上,所以,她觉得十分孤单,生活没有任何乐趣。唉,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
她说着说着,就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我悄悄地把她手里的烟蒂抽了出来,又把它按灭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中,然后,又把酒瓶也放在了那里。
我在伊莎贝尔的身边躺了下来,希望能伴着驶过太平洋的船的轻轻震荡入眠。可是,过了很久,我都没有睡着。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泰诺和伊莎贝尔——一这对喜欢寻欢作乐的女孩子和男孩子一起游泳的情景。
那么,泰诺那个呆板的丈夫又是怎么回事呢?他又是怎样为了妻子的名誉而杀死那个当地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