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怀根一夜白了头,他突然觉得生活没了目标,他经常在祖宗的牌位前一跪就是一天,嘴里不停地唱着木偶戏中的经典唱腔,邻居以为他疯了,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跟老祖宗哭诉衷肠。
“断就断了吧,最起码我要唱到我死的那一天。”陈怀根突然间顿悟。
一辆大杠自行车,一个木箱,同样的行囊,不一样的理想。“把每一场都当成最后一场”,这已经是支撑陈怀根笑着活下去的最后信念。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擂台促销已经成为一种流行的商业竞争模式,作为一枝独秀的木偶戏,突然又成了香饽饽,一天三四百的收入让陈怀根想都不敢想。
那段时间正好赶上政府重拳整治环境污染,陈窑村的砖窑关了一家又一家,很多村民被迫外出打工,但凭手艺吃饭的陈怀根却丝毫没有受影响,这让很多人不禁感叹:“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前穷得叮当响,现在村里就数他最滋润。”
在得知陈怀根有收徒的想法后,村里过得最不行的韩老六找到了他。韩老六不是本村人,是陈窑村的上门女婿,老婆是个傻子。早些年老丈人还活着的时候,韩老六过得还算不错,但自打老头子一命呜呼,女方家的亲戚几乎瓜分完了所有财产。
韩老六带着自己的傻媳妇养着三个儿女实在有些吃不消,于是他就想让陈怀根收他小儿子韩军当徒弟。
陈怀根知道后,差点儿没乐掉大牙,第二天就买了公鸡和猪头,摆了拜师礼。从那天起,10岁的韩军,正式拜入了陈怀根的门下。
半年后,韩老六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陈窑村,从那以后,再也没了音信,后来听说他被骗到了黑煤窑做苦力,一家人客死他乡。
韩军成了孤儿,陈怀根有些心疼自己的徒弟。一次演出回来,喝了两盅酒的他把韩军叫到跟前:“当年你师娘一声不吭带着孩子离开了我,现在你爹娘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咱师徒俩可是同病相怜。”
“师父,你喝多了。”十来岁的韩军还体会不到陈怀根此时的心情。
“我年轻时一顿可以干两斤烧酒,这点儿酒根本醉不倒我。”
涉世未深的韩军不知该怎么去劝说,乖乖地闭上了嘴。
“军儿。”陈怀根喊了他的乳名。
“在呢,师父。”韩军跪在地上,往陈怀根身边凑了凑。
“以后别喊我师父了。”
“啥?师父,你是不是不要我了?”韩军紧紧搂住陈怀根的大腿,生怕自己被清理出门。
陈怀根溺爱地摸了摸韩军头上那撮“茶壶盖”:“傻孩子,我怎么可能不要你?你以后喊我干爹吧,瞧见那个柜子了吗?”
韩军顺着陈怀根的手指,看见了藏在床下的保险箱。
“以后我挣的钱,都会放在里面,钱我给你存着,等你长大了一起拿给你,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儿子。”
“谢谢师父。”韩军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还叫师父,叫干爹。”
“谢谢干爹,谢谢干爹。”
从那以后,朴实的陈怀根信守了自己的承诺,每次演出之后,他只留下零头维持生计,剩下的则全部锁在保险箱里,这一切,逐渐长大的韩军都看在眼里。
随着年龄的增长,陈怀根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远途演出已经让他有些吃不消,很长一段时间,附近集市的擂台促销,几乎成了陈怀根师徒的主战场,但多次演出之后,很多观众已经越来越腻歪,比起拗口难懂的戏曲唱腔,一场模特走秀更能让人血脉偾张。
渐渐地,长腿美女占据了主流市场,陈怀根的木偶戏已经快被逼到了绝迹的边缘,为了能让自己的木偶戏继续唱下去,他情愿赔本赚吆喝,心甘情愿充当低俗演出间隙的暖场表演。
“我曾经一个月都没有演过一场,但后来不还是演出不断?演出就是一阵一阵的,等哪天观众看够了这些露大腿的表演,就轮到我们木偶戏撑台面了。”陈怀根总是这样安慰韩军。
韩军已经快20岁,他再也不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毛头小子了,当同龄人都在唱着周杰伦、王力宏时,他却像个另类,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戏曲小调。他觉得自己已经变得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看着自己每次演出时穿的黄马褂,总感觉别人像看小丑一样看着他。他顶了多年的“茶壶盖”,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他想像同龄人那样,穿着嘻哈帅酷的衣服,踩着音乐的节拍。他也想剪个“机车头”,赶一把时髦。酝酿了许久之后,他跪在陈怀根面前,说出了憋在心里一年多的想法。
“干爹,我不想唱戏了,我想出去打工。”
此言一出,陈怀根一把将手中的紫砂壶拍碎在了桌面上,他没想到自己的徒弟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颤抖的手指对着韩军的脸颊,心仿佛被瞬间掏空。
“师父。”韩军扑通一声跪在了陈怀根的面前。
“你给我过来。”陈怀根连拖带拽地把韩军拉进了宗族祠堂。
“跪下!”他呵斥道。
面对陈怀根的呵斥,韩军始终无动于衷。
“你反了是不是?我今天就要在老祖宗面前,家法伺候!”陈怀根抽出了拴着红绳的柳条。
“我叫你不演,我让你犟嘴,我看你还说不说,还说不说……”柳条在韩军的背上抽出了一道道血印,叛逆的性格,让他在心里开始更加憎恨木偶戏这个行当。
一顿抽打之后,陈怀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韩军:“你告诉我,这木偶戏你还演不演?”
“演!”韩军回答得铿锵有力。
面对徒弟的回答,陈怀根突然愣了,他没想到韩军竟然能给他如此坚定的回答。
“你小子。”陈怀根放下柳条,被韩军给气笑了。
可就在陈怀根转身回屋之后,韩军刚才还真诚的脸,忽然变得像魔鬼一样阴冷,木偶戏传承与否,对他来说还不如吃饭拉屎来得重要,他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爽快,完全是因为床下那个保险箱。“我不能陪姓陈的白耗了这么多年的青春。”这才是韩军的真实想法。
这场风波很快被时间冲淡,日子还像往常一样过。
一个周三的下午,陈怀根正在院中和徒弟对唱滑稽戏《大闹天宫》选段,忽然口袋中的手机振动起来。他低头一看,是广东的号码,他本以为是诈骗电话,便没有理会,可这个号码一遍遍倔强地打个不停。
他挥手示意韩军继续练戏,自己则走进堂屋按动了接听键。
“喂,哪位?”
“我是玉萍。”电话那头短短的四个字像是定身术,让陈怀根突然愣在那里。
“喂?”电话那边有些焦急。
“玉萍,真的是你吗?”回过神来的陈怀根死死地抓紧电话。
“是我。”
“你这些年都在广东?”
“对。”
“孩子还好吗?”陈怀根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今天给你打电话,就是要说孩子的事儿,我想让你来一趟广东。”
“孩子怎么了?”
“你来了就知道了,地址我短信发给你。”
电话刚挂断,陈怀根的手机上便显示出了“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字样,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陈怀根小心翼翼地望向门外,此时的韩军正背对着他在院子中卖力地练习“木偶花活儿”。陈怀根瞅准机会,悄悄地打开了床下的保险箱,保险箱里唯一一张建设银行卡被他揣在口袋中。
“军儿,亲戚出了点儿事儿,我去一趟外地,两天就回来。”陈怀根从口袋中掏出300块钱递了过去:“省着点儿花。”
“知道了干爹。”一想到不用出去演戏,韩军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他巴不得师父能在外面多待一段时间。
家里交代好,陈怀根买了一张去广州的车票,按照短信上的地址,他找到了那个挂着“ICU”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