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斯帕·盖尔的死因是急性心脏衰竭。他握住‘深海’枝条时,可能被棘刺注入了生物碱类毒素——不过这只是推测,要看鲍勃的尸检结果如何。”
玛利亚看完笔记抬起头,涟从后面跟了上来。
“据说那种毒素并非涂抹在棘刺表面,而是‘深海’天生就具备的东西。我们对坦尼尔博士温室里的植株,以及C大学的植株做了分析,两者内部都含有高浓度的翠雀宁。”
翠雀宁(Delphinine)虽与翠雀素(Delphinidin)名称相像,但前者是类似乌头碱,即附子毒的毒素。翠雀素的名称源自翠雀花,这种花里就含有翠雀宁,一旦进入人体就会引起呼吸困难和心脏病发作,可能致死。
“是吗……”
多米尼克咕哝一声,转开目光。
——这里是罗宾·克利夫兰的温室。
下午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玫瑰花虽然还开着,但颜色已经褪去,花和叶都开始萎蔫。玻璃上的弹孔,仿佛还在诉说对案件的记忆。
结案一周后,涟跟玛利亚以书写最终调查报告为借口拜访了多米尼克。他们先去了P警署,结果发现多米尼克出去了。问到地方后,两人又来到教会,找到了呆站在温室前的多米尼克。银发的刑警看见涟和玛利亚,抬手打了声招呼,声音显得没精打采。
尽管他百般嫌弃这个上司,可毕竟一起搭档了十几年。如今加斯帕背着大量杀人的罪名死了,多米尼克心里做何感想,涟这个外人自然不可能知道。
“看来坦尼尔博士——爱丽丝专门改造了‘深海’的基因,让棘刺充满毒素啊。”
“这无法断言。正如博士本人所说,探索生物形态的研究极为复杂,本来只改变了一个基因,影响也有可能波及意想不到的部分。而蓝玫瑰需要编辑众多基因,其影响更是不可预测。”
“危险勿碰”——他想起“深海”花盆里插的警示牌。蓝玫瑰棘刺上积蓄翠雀宁究竟是偶然还是玛利亚所说的爱丽丝刻意为之,目前并没有明确证据。只是——
假设爱丽丝与埃里克的真正目的是把加斯帕逼上绝路,让他攥住“深海”,那么,他们的复仇可以说非常成功。
罗宾·克利夫兰牧师——埃里克仍待在病房里。待他伤愈后,警方将以嘱托杀人、尸体损坏、尸体遗弃和对艾琳的伤害等罪名对他展开调查。
不过,他犯下的罪,几乎都是被害者本人的遗志。至于“深海”的棘刺,是加斯帕不顾警示牌执意要握住枝条,因此不能将其当成圈套对埃里克问罪。大部分调查相关人员都认为,他最后不会受到重罚。
多米尼克无声地注视着玫瑰,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轻声问道:
“那个牧师——埃里克的身份查明了吗?日记上写着他在镇里好像做了什么事。”
“我们发现一则案件记录:二十九年前,W州郊外有一对夫妇遭到杀害。他们有个十二岁的孩子,但在案件发生后失踪了……只不过,我们没找到那孩子就是埃里克的证据,当时似乎也没有提取到可供对照的指纹。假设埃里克真的是那孩子,在没有谋杀物证的情况下,恐怕很难起诉他谋杀双亲。”
最了解那个案子的调查相关人员,正是加斯帕。而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说到身份,日记上还有关于爱丽丝本人的奇怪描述对吧。我记得是‘爸爸把我做出来’还是啥的,那是什么意思?”玛利亚问。
“这只是我的猜测。那可能是‘体外受精’。”
从父母两方提取精子和卵子,用培养皿之类器具进行人工授精,然后放回母亲子宫内。这种技术主要用于因排卵障碍等原因无法怀上孩子的场合,是治疗不孕的方法之一。五六年前已经正式公开了成功案例。
与此同时,包含人类在内的动物克隆至今仍未有成功例子。综合技术屏障来考虑,二十九年前可能实现,并且可以表述为“制造人类”的技术,自然非常有限。
“不是,等等。那蓝玫瑰如何解释?如果日记里写的是真事,基因工程学比现在更为落后的二十九年前,第一株蓝玫瑰就诞生了,这是真的吗?加斯帕那家伙看见的,确定是真的蓝玫瑰吗?”
如果没有蓝玫瑰,加斯帕就不会陷入疯魔,也就不会引发一连串悲剧了——涟仿佛听到多米尼克内心的呐喊。
玛利亚皱着眉,抬头看向天花板。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她兀自喃喃道。
“谁知道呢。”
“喂,红毛——”
“不管是真是假,我认为当时的基因编辑技术都远远称不上完美。就算让他再现一遍创造过程,肯定也无法轻易实现,无论爱丽丝的父亲多么有天才。而且,谁又能说这一切都是蓝玫瑰的错呢?就算没有蓝玫瑰,加斯帕如果发现其他有价值的东西,说不定也会犯下罪行。就算有蓝玫瑰,要是没有发生山体滑坡,他可能只会杀了‘怪物’之后逃到镇上,让事情就此结束。这样的‘如果’要多少有多少。我们警官的工作,是调查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抓住凶手,仅此而已。难道不是吗?”
这种安慰方式还真像玛利亚的性格。
多米尼克眨眨眼,露出苦笑。
“可能是吧……”
快点儿,没时间了。
——无论如何都要这样吗?
没错,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
而且……如果你觉得自己对爸爸妈妈有罪,那这就是你的惩罚。
如果你愿意为我着想,那这就是你我的救赎。
……四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还叫“爸爸”“妈妈”。
好了,别废话。
艾琳就托付给你了。我没能为她做任何母亲该做的事。
所以……你要活下去,守护那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
……
别担心……你一定能做到。
过了今晚,我们的复仇就结束了。
好了,埃里克。
快点儿——
我从梦中醒来,眼前是一片白色天花板。
这是病房的天花板,我已经连上面的污渍都无比熟悉了。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空调机单调的响声。
我又梦到了那个晚上。
我把一只手放在胸口,一阵钝痛蹿过空虚的心。
我刺穿她胸膛时,刀刃上传来的鼓动。
我切落她首级时,柔软却冰冷的肌肤触感——
如今,那些都化作癫狂的诅咒,蚀刻在我手上。
——你一定能做到。
骗人!一切都失败了!我把毫不相关的槙野茜卷了进来,我们的秘密全都被揭穿了。我连死都没死成,还无法自断性命,只能毫无意义地苟延残喘。
几天前,黑发的刑警告诉我,加斯帕·盖尔已经堕入地狱。
我毫无喜色,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时至今日,我并没有反悔,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抛下仇恨,跟爱丽丝两人度过剩下的时光。只是——这场复仇的成功,让我失去了太多。
现在,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我甚至抛弃了她与我生下的女儿。我是个杀人犯——我亲手杀了女儿的母亲,根本没有资格自称父亲。就算待在她身边,我也只会带来痛苦和灾祸。
想到这里,突然传来敲门声。
“打扰了。”身材小巧的护士走进病房,对我露出开朗的笑容,“啊,你已经起来啦。刚才有人来看你,我说你还在休息,让那人先回去了。”
目前,这座医院里还没人知道我犯下的罪孽。就连这位护士,似乎也只知道我是“上了新闻,被卷入严重案件的圣职人员”。不过,就算她知道一切,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区别了。
但是,有人来看我?
她手上还捧着——
护士点点头,向我举起了花束。
——是“天界”。
爱丽丝留下的,淡蓝色美丽花朵。
“那人叫我把这束花交给牧师。她是个白色长发的可爱女孩子。那是教会的信众吗?”
——艾琳就托付给你了。
——守护那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
我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天界”的花束。
里面有一朵少了花瓣的花。看来这是我放在衣柜里那盆“天界”。有人——是红发警官还是别人——找到了它吗?
“你要尽快康复,让她看到精神饱满的样子哦。”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只记得,我一直凝视着那束鲜花。
我闭上眼,回想起自己跟那个白发少女,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寒冬将临,拂过面颊的风愈发冰冷。
这里是眺望大海的山丘墓地,我行走在成排的墓碑间,目光落到手中的花束上。
让人联想到海底深渊的深蓝色玫瑰——“深海”。
我抬起一只手轻抚花瓣。为保险起见,我把棘刺全部剪掉了,所以能够用手触碰。
然而,创造这种花的人,却去了一个我再也无法触碰到的地方。
几天前,老师的葬礼结束了。
她好像没有亲人,因此主持葬礼的人是政府工作人员。作为一个成就伟业的研究者,她的告别仪式未免太过简朴。
丽莎升格为助教,接过了老师的工作,学校也决定让研究室换个名字继续开下去。好在,研究室的人都没有离开,赞助商也愿意继续出资。我本以为他们会迅速划清界限,因此感到有些意外。其中一名研究员对我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那是因为有你在啊,艾琳。”
可是,大家周围荡漾的失落感,却无从填补。
我也一样。
想问的事情一件都问不出来,那个人就这样悲惨地离去了。
我经过一个摆着飞艇模型的墓前,再走几步,就找到了那块墓碑。
Frankie Tenniel Aug. 11, 1941-Nov.27, 1983
我把“深海”放在墓碑前,闭上眼睛。气味冰冷的海风拂过面颊。
我不知站了多久,突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
睁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穿着军装、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朝这边走来。
“你果然在这里啊,艾琳·迪利特小姐。”
男人对我敬了个礼。
我想起来了。老师去世前几天,红发和黑发的警官——索尔兹伯里警监和九条刑警跟这个军人一起参观过研究室。他好像叫——
“你好……找我有事吗,约翰·尼森少校?”
“没什么事,只是来跑腿罢了。”说完,尼森少校就递给我两个厚厚的褐色信封。“坦尼尔博士好像留下了遗言,说把这个交给你。”
交给我?
我接过沉甸甸的信封。“真是的,说了多少次军人不是打杂的……”尼森少校在旁边小声嘀咕,我则打开了其中一个信封。里面装着文件。拿出来一看——
我顿时不知说什么好。
现将弗兰基·坦尼尔名下所有知识产权,转让给艾琳·迪利特。
第一页最上方写着这么一段话。
其他文件都是专利申请的复印件。“液泡pH值升高的植物细胞”“以氨基酸序列为基础的DNA分子制造方法”……与蓝玫瑰有关的一系列技术,全都包含在那一沓专利文件里了。
不只是专利申请,第二个信封里还装着十几册实验笔记。上面基本以一年一本的频率,详细记录了老师的研究过程。
最后,是一张信纸。
“致艾琳”——这是那个人给我写的信。
上面没有写到任何我想知道的事情。
——专利等手续全都交给律师操作,你不用担心。研究室和家中、别墅的东西你可以自由处置……全是些事务性的交代。
最后还写到——让我珍惜父母,也就是我的养父母。遇到困难去找罗宾·克利夫兰牧师,然后,用一句“你要幸福”做了结尾。
不知何时,风已经停了。
尼森少校略显困惑地递了一条手帕给我。
此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脸颊被打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