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一日(周六)
蓝玫瑰开花了。
爸爸制作的众多样本中,只有一株开出了我从未见过的蓝色玫瑰。
爸爸说“样本还需要继续分析”,妈妈却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我也参与了样本制作,帮忙清洗培养皿,将植株移盆。虽然只能做很简单的工作,但看见自己帮忙种的样本开花,我还是很高兴。
为了庆祝成功,妈妈做了苹果派,我们三人一起吃了。苹果派很好吃。
五月二日(周日)
我帮忙给蓝玫瑰分株了。
主要工作是切下几根枝条,修理叶片,插在另一盆土里。妈妈也来帮忙了。妈妈速度很快,而且手法流畅,特别好看。可能因为她平时都在照料后院的玫瑰吧。我没办法像妈妈那样熟练,还不小心弄伤了指头。
我们把几个分好株的花盆放到了外面。爸爸说:“这是为了检验植株抗病性。”原来玫瑰也会生病,还分容易生病的玫瑰和不容易生病的玫瑰。
那跟人一样。我说完,爸爸一言不发地摸了我的头。
(中略)
五月五日(周三)
早饭后,妈妈往盘子里倒了黏稠的汤汁,送到那个房间去。
这座房子里有怪物。
那个怪物外表就像一团肉。爸爸管它叫七十二号样品,平时一直把它关在房间里。他绝不让我看到它,还对我说千万不能靠近那个房间。
小时候,我曾经不守规矩,看到了那家伙。我很害怕,最后还是妈妈安慰了浑身发抖、哭个不停的我。
我每次问到怪物,妈妈都会露出寂寞的表情。我问妈妈,你不害怕吗?妈妈微笑着说,一点儿都不害怕。
“别担心,它不会攻击别人,所以爱丽丝也不用害怕。”
多亏妈妈的话,我再也不害怕怪物了,还经常觉得它很可怜。
为什么爸爸要让怪物住在家里?爸爸一脸为难地对我说:“等爱丽丝长大了,我再告诉你。”不过有一天,我听到爸爸妈妈谈论怪物,终于知道了怪物的真实身份。
但我不会写在这里。因为我跟爸爸约好了,等我长大他再告诉我。
五月六日(周四)
放到外面的蓝玫瑰苗木全都生病了。
爸爸说:“还需要改良。”原来的植株一直放在温室里,所以没毛病。这样一来,就再也不能把蓝玫瑰放在屋外了。我本来很期待它跟妈妈种在后院的玫瑰一起生长,真是太可惜了。
那些蓝玫瑰就像我,与别人颜色不同,身上都有缺陷。
五月七日(周五)
爸爸在做基因研究。生物由基因决定形态,如果能自由改写基因,也就能自由改变形态。为此,爸爸正在这里进行研究。
爸爸不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我问他,你为什么开始研究基因?他只回答“为了达到目的”,并不对我细说。
但我觉得我懂了。那一定是为了妈妈。
妈妈跟我一样,皮肤和头发都雪白雪白。这叫白化病,是负责生成色素的基因不工作的疾病。以前爸爸告诉过我,因为这个病,妈妈从小就被别人侧目(连妈妈的爸爸妈妈也不喜欢她)。
爸爸是为了帮助妈妈,才开始了基因研究。
爸爸把我做出来,一定也是为了妈妈。
只要治愈基因,缺乏色素的头发就能变成金发或黑发。爸爸把我做出来,可能就是为了验证那个想法。
可是,我还是跟妈妈一样得了白化病。
没关系,这头白发恰好证明了我是妈妈的分身。我的发色,跟妈妈漂亮的头发一样。
我从未觉得自己是实验动物,爸爸妈妈对我也很好。所以,我今天也会帮爸爸做研究。
(中略)
五月九日(周日)
家里来了一个陌生孩子。
据说,他昨天夜里倒在了我们家门口。这里离镇上很远,昨晚又下了雨,他来这里做什么呢?
他好像比我小一些,是个目光阴沉的奇怪小孩,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不过爸爸和妈妈要收留那孩子,还让他给爸爸当助手。
简直难以置信。爸爸妈妈到底在想什么?
更难以置信的是,爸爸让那小孩看了蓝玫瑰。他说,“既然要请他当助手,那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唔……我觉得爸爸太不小心了,他都不知道那小孩的来历。看来长时间住在山上,让爸爸少了许多警戒心。
决定了,我要保护这个家,绝不让那小孩为所欲为。
(追记)
出到后院时,小孩听到了怪物的声音,可能是从通风口传出来的。爸爸说那是“七十二号样本”,小孩吓了一跳。真活该。
五月十日(周一)
都怪又笨又厚脸皮的埃里克,今天爸爸的讲课一点儿都不顺利。
那小孩昨天突然出现在我家,爸爸妈妈开始管他叫“埃里克”。小孩并没有说出自己叫什么,那好像是爸爸妈妈生了男孩子会取的名字。既然那名字如此重要,我真希望他们不要轻易拿给陌生人用。
埃里克很无知,连我都知道的基因入门知识,他竟然一无所知。不仅如此,他连初中课本的一大半内容都看不懂。不过他才上小学六年级,那应该可以原谅。
至于干活,他倒是很勤快。打扫和洗衣服意外能干——虽然我不想他进我房间,就把他赶走了。给爸爸做实验打杂,帮妈妈打理院子,他都不怎么容易犯错,干得还算不错。应该说,他好像特别害怕挨骂,工作起来畏首畏尾。莫非那是我的错觉?
可是,我不能原谅他打扰爸爸的讲课和实验。
因为我没去上学,从小就听爸爸为我一个人讲课。不仅如此,我还会帮爸爸做实验。现在埃里克负责的杂活,都是我以前干过的工作。这奇怪的小孩突然跑到我家里来,我总有点不甘心。
因为很不甘心,我叫了他大约十次“吃白食的”。这下心情好多啦。
五月十一日(周二)
怎么办。
我跟埃里克一直在起居室聊到刚才,还跟他一起喝了妈妈拿来的热牛奶。我一点都没尝到牛奶味儿。
该写什么好呢。一切都从浴室开始。浴室……不行,实在太丢人了,我写不出来。
那就只写结论吧。我一点都不了解埃里克。
刚才我终于理解了,爸爸妈妈为什么要留埃里克跟我们一起住。不,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听过了,但没有很好理解。我才是那个笨蛋。
我重读了昨天和前天的日记,羞得想把它们撕掉。
从明天起,我该如何面对埃里克呢?不知道。因为我头一次体会这种心情。既害羞,又苦涩——心跳一直平静不下来。今晚我能睡着吗?
虽然不知道,但我要对明天的自己说一句话:一定要在早上洗澡。
(中略)
六月二十三日(周三)
今天发生了好多事。
我伤害了埃里克。我没有考虑他的心情,不小心说了没用的东西可以扔掉。埃里克离开后,我感到心情非常沉重苦闷。以前爸爸妈妈责备我时,我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埃里克走后,家里来了警察。我们直到那时才得知埃里克在镇上做了什么。为了保护埃里克,我不会把那件事写下来。我很冷静地接受了那个事实,连我自己都对此感到惊讶。
埃里克最后回来了。他好像躲在什么地方听到了爸爸和警官的对话。爸爸对埃里克(也可能对我)讲了我不知道的故事。埃里克哭了,但我没觉得他没出息。后来我把他带去温室,为了跟他扯平(这么说对吗),把我的故事也对他说了。埃里克虽然有点吃惊,但没有害怕,还对我笑了。他说我很可爱,我感到非常高兴。
吃晚饭前,家里又来了客人。那是妈妈认识的牧师,今天来问候我们。外面下起了雨,我们决定留客人过夜。牧师好像认识我,还说“你长大了”。虽然我们把埃里克的事情糊弄过去了,但妈妈说了奇怪的话,我觉得很害羞。
晚饭后,那个警察又找上门来,不过被爸爸赶走了。埃里克躲在实验室里瑟瑟发抖。
没关系——我会保护埃里克,不会让警察为所欲为。
(追记)
怪物逃走了。
警官被杀了,还在山路上被火烧了。
山体滑坡堵住了道路。
电话也打不通。这种时候线路出问题,实在太可疑了。之后要——
后院有人。
(留白,换页)
爸爸死了。
他在温室里,被人砍掉脑袋杀死了。
妈妈也死了。
她在房间里,被人刺穿胸口杀死了。
不只是爸爸妈妈,好多人都死了。
我很害怕,一想到那家伙随时都会杀过来,我就忍不住浑身颤抖。
我该怎么办。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大家、大家都死了。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四日(周四)I
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涟看完多米尼克的资料后,毫不遮掩的真实心境。
他站在弗兰基·坦尼尔博士的别墅门前,本来只打算快速扫上两眼,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在寒风中驻足多时。
这是日记。整体措辞偏向成熟,不过从“六年级”和“比我小一些”来判断,写日记的人可能只有十二三岁。再看“爱丽丝”这个名字,日记主人应该是个女孩子。文章随处可见的幼稚想法和孩子气的圆形字体,都让人感到与那个年龄相符的可爱气质。
然而,日记内容却不能一概以“可爱”论之。
“一年半以前,我们辖区内发生了一场火灾。”多米尼克压低声音说,“那玩意儿的原物就是在现场废墟中发现的。它被锁在抽屉里,奇迹般躲过了被烧毁的命运。”
木头耐火性比人们普遍想象的更强。涟的祖国有很多木造建筑,火灾后经常存在木柱没有被烧毁,依旧矗立在地基上的现象。尽管表面会碳化,但只要材质隔热性较高,又有足够厚度,那么即使外表被烧焦,内部依旧不会被波及。
换成书桌抽屉,只要用料精良,密封做得好,虽不能保证毫发无损,但完全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收纳物品被烧毁。
“原物为笔记本大小,封面和前后几页都被烧得残缺不全,内部也变色严重,不过还是残留了不影响阅读的部分。刚才你看的那些,就是从中判读出来的内容。顺带一提,这东西没向媒体公布,理由你清楚吧。”
不用说,这些内容实在太惊人了,怎能将其公之于众。
尽管有些困惑,涟还是尝试整理了日记内容。
搞基因研究的“爸爸”,患白化病的“妈妈”,以及同样患白化病的日记主人“爱丽丝”,也就是“我”。他们住在远离城镇的山中宅邸,家里有个怪物,被饲养在“那个房间”,宛如隔离处置。
一天——一九八二年五月一日,“爸爸”成功培育了蓝玫瑰。
不久之后,一个叫“埃里克”的孩子误入他们家,然后住了下来。“爱丽丝”一开始有点讨厌“埃里克”,但因为某件事对他敞开了心扉。
“埃里克”好像跟镇上某桩罪案有关系,一名警官还到他们家里去问询了。警察离开后,牧师上门拜访,并在他们家留宿。
——到此为止的记述存在许多疑点,但关键问题还在最后那几页。
怪物逃走,警官被杀死,山体滑坡堵塞道路,电话打不通。“爸爸”和“妈妈”接连遭到杀害,最后“大家都死了”。一行充满绝望的文字结束了整本日记。
培育出蓝玫瑰的人,被切断头部杀死——
“能请你详细讲讲发现这本日记那个现场的火灾案情吗?”
“火灾发生时间是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五日,二十时前后。日记最后的日期是第二天。火灾地点是P市北部一座远离市区的山中住宅,周围没有邻居。”
“死伤者呢?”
听到玛利亚提问,多米尼克皱起了眉。
“问题就在这里。一个死伤者都没有。到处都找不到尸体。那是座空房子。”
发生火灾的建筑为“麦考潘公司”所有。那是一个不动产商,根据负责人介绍,那座房子交通不方便,以前转过几手,最近找不到买家,一直空置着。
“起火原因到最后都没查出来。当时推测的结论是:小孩子偷跑进去玩儿,不小心引火烧了屋子。”
“结论——那这本日记如何解释?上面写着有人被杀了,你们就没调查过吗?”
“谁会信那个啊。那里头一开始还写了‘蓝玫瑰开花’呢。连我都知道世界上不存在蓝玫瑰,当时P警署没有一个人认真调查这玩意儿的内容。大多数人都认为,那是小孩子拿个笔记本跑到房子里玩小说家游戏。更何况,现场并没有尸体,不存在任何正式调查的理由。”
然而前几天,情况发生了改变。因为蓝玫瑰诞生的消息传遍了全世界。
“当然,两者有可能毫无关系。不过新闻争相报道的蓝玫瑰中,有一个就是日记上写的基因编辑蓝玫瑰。不仅如此,另一种蓝玫瑰的主人还是牧师。这下就很难认定两者毫无关系了。假设日记写的东西都是事实,那就意味着过去曾出过人命,或将来可能要出人命。所以我才拜托你们帮忙了。”
“为什么要找我们去,你们自己就能调查啊。”
“我听说你们很闲。”
“信不信我抽你?”
开玩笑啦——多米尼克嘴角一歪,但很快收住了笑容。
“如果那场火灾是人为纵火,如今P警署一有动作,恐怕会让凶手心生戒备——不过这说法也有一半流于表面,真正原因简单得令人发笑。”
“什么?”
“上头没批准。说是‘不认可这是应由公费负担的事项’。”
多米尼克恶狠狠地看着涟等人背后的温室方向。加斯帕似乎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
涟似乎从他充满苦涩的语气中窥见了P警署内部的阴霾。
内部发生费用时咬死不放,请其他警署做事却毫不犹豫。
这只是臆测。不过从这次的事推断,P警署上层(看多米尼克的态度,加斯帕也包含其中)一定抱有那种想法。
此时多米尼克寻求玛利亚的帮助,可能因为他早已意识到,不这样做就无法对日记一事展开调查——而且他可能确信,只有玛利亚才会不遗余力帮他这个忙。当然,他本人绝不会说出这种话。
然而,事态仿佛在嘲笑他的担忧,朝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不好意思……我应该从一开始就把话说清楚。”
多米尼克再次道歉,却被玛利亚骂了一句“烦死了”。
“你有时间后悔,不如过来帮忙。这个人情我一定会找你还,听到没有。”
你说得对——多米尼克咕哝道。
“先让我看看现场,我想知道详细情况。”
两人领着多米尼克从窗台再次进入温室,加斯帕正蜷着巨大的身体,蹲在“深海”前方。
他不理睬旁边调查人员脸上的困惑,就像玛利亚在C大学的反应一样,着迷地凝视着深蓝色玫瑰。“加斯帕,我把事情经过都说清楚了。”多米尼克冷冷地说了一声。加斯帕没有动。“喂,你在听我说话吗?”他加大音量,身材惊人的警督终于回过头来。
“哦,辛苦你了,好快呀。”
“那只是因为你在偷懒吧。”多米尼克小声咕哝道。
也不知加斯帕听没听见,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站了起来。可能因为看到门口的血字,他朝那边皱了皱眉,又意犹未尽地看了一眼“深海”。
“那么多米尼克,你去询问案件详情吧——你,麻烦你带我到别墅去好吗?”
旁边那位调查人员一脸不情愿地带走了加斯帕。登上踏板穿过窗户的大个子警督,看起来就像水族馆里表演钻圈子的海象。
“等等,那家伙到底来干什么?”
“是啊,要是连你都受不了,我反倒对他肃然起敬了。”
“你那个‘反倒’是什么意思?”
涟无视眼角吊起的玛利亚,对多米尼克汇报了目前他们掌握的信息。多米尼克听着听着,脸上就没了血色。
“温室……砍头……白化病少女——样本?!”
“你会感到惊讶很正常。方才你给我看的日记中,实在有太多与现实相似的地方。”
利用基因编辑培育出的蓝玫瑰,在温室惨遭杀害的科学家。
白化病少女。
逃走的样本。
以及,牧师——
“我不知道日记内容有多少是真的,不过既然蓝玫瑰真的诞生了,甚至发生杀人惨案,这一切就不能再解释为巧合了。”
“爸爸”和“妈妈”为何被杀,凶手是谁?“警官”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埃里克”“牧师”和“爱丽丝”后来怎么了?日记的最后两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被囚禁在凶案现场的少女艾琳,究竟跟“爱丽丝”有什么关系?
样本——怪物究竟是什么?
“不,等等啊涟,你怎么说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呢?”
“我知道。其中至少有一点重大矛盾——日记里的‘爸爸’,明显不是坦尼尔博士。”
假设蓝玫瑰一年多以前就被培育出来,而蓝玫瑰的创造者又已经被杀死,那此前跟涟他们交谈,如今又被杀害的弗兰基·坦尼尔究竟是谁?
他的红发上司埋头把日记重读一遍,然后闭上了眼睛。等她重新睁开双眼,那双眸子已经带上了深红的色泽。
“我们去找罗宾·克利夫兰吧。他跟博士同时宣称自己培育出了蓝玫瑰,这绝非偶然。所以,他绝对知道些什么。”
“约翰吗?是我,玛利亚·索尔兹伯里……对……你消息真灵通。”涟注视着高速路边加油站的公共电话,玛利亚正在对话筒说话,“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嗯,保险起见……好,你真是帮大忙了。等你弄清楚,麻烦通知我。”
玛利亚放下听筒,返回停车场。等她坐上副驾,涟也坐到驾驶席上发动了爱车。
“他说‘军方马上就能查出其中是否有特工介入’。有个无所不知的好朋友真是好事啊。”
约翰似乎也无法保持沉默,或许那意味着,“超人计划”并非纯粹空谈。
加油站在倒车镜里渐渐远去,涟把视线转向前方。
对罗宾·克利夫兰的问询,被交给了涟和玛利亚。
因为他们是调查阵营中唯一与罗宾见过面的人,加之不是P警署人员,而来自管辖坦尼尔博士杀害案件的F警署,行动起来更方便。出于诸多考虑,署长最后也批准了。看来这次还真不能把玛利亚他们排除到调查行动之外。
对艾琳及其他相关人员的身份调查,已经交由F警署其他成员进行。
多米尼克和加斯帕都回到了P警署,准备再把那本日记从头到尾排查一遍。
银发刑警表情始终严肃。部分原因想必是案情与日记的相似性造成了冲击,但关键在于,他早已得到了信息,却无法阻止案件发生,因此后悔不已。此人看似粗野,责任感竟特别强,这点跟玛利亚有点相似。
(你说不能批准?!)
(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我不能分人手出来……)
离开前,多米尼克与加斯帕展开了一场接近争吵的对话。坐上车时,他虽然不说话,表情却十分苦恼。
尽管如此——
“涟,你怎么看那本日记?它跟现实如此类似,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见到的坦尼尔博士和艾琳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想伪装成别人,至少比在我的祖国要容易得多。假设正如日记所说,他们‘长时间住在山上’,那跟朋友熟人的来往必然不多。”
涟到U国之前一直不知道,J国跟U国的个人证明方式完全不一样。
J国人从出生到结婚,甚至到去世的履历都被记录在“户籍”上——包括父母和亲属关系。
与此同时,U国却不存在J国那样的户籍制度。每个公民的出生、结婚和死亡都被记录在不同账册上,且并非由国家管理,而以州为单位进行记录保管。另外,也不存在将不同账册串联在一起的系统。
因此,U国实际被用于个人证明的东西,就是社会保险号码。只不过这东西通常要到十四岁前后才能申请。
从犯罪调查的观点来看,这种制度漏洞百出,因此U国也随处可见冒用身份的行为。
换言之,J国仅靠一本户籍就能完成的“个人来历调查”,在U国却几乎不可能实现。假设要调查一个人父母是谁,在何处出生,跟谁结婚,孩子叫什么名字,一旦那人搬到别的州居住,就会让调查过程变得极为困难。就算能找到记录,在进一步取证确认前,谁也无法判断其真伪。
其实,以家族为单位进行一元化管理的户籍制度,在世界上反倒比较少见——
“不过问题在于,就算有人冒名顶替,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目的何在。坦尼尔博士是一名掌握大量专业知识和技能的‘研究者’,要找到与之相当的人来冒充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真正的坦尼尔博士一年多前已经去世,那为什么不让其就此死亡,非要辛辛苦苦找个替身来冒充呢?”
“为了夺取蓝玫瑰的研究成果?”玛利亚右手指头点着下颌说,“如果那是世界首例,完全有可能牵涉数额惊人的钱财。所以某些人需要找到博士的替身,作为蓝玫瑰技术的招牌。”
“你说得有点道理。只是那样一来,本应充当招牌的坦尼尔博士,为何又会遭到杀害,而且死状异常?另外,此时博士刚刚发表研究成果,应该尚未获得必然能得到金钱的保证。再说了,这个推断本来就建立在日记关于蓝玫瑰的记述确凿无误的假设之上。”
“难道你想说,那本日记全是骗人的?”
“刚才我也提出,很难断言日记的每一句话都与事实相符。坦尼尔博士一事,以及火灾现场没有发现尸体,这些都是疑点。另外还有一个令我感到疑惑的细节,那就是天气。日记里数次出现‘下雨’的记载,然而P市极少下雨。”
P市地处荒野,只能从远处引水才得以发展。那里与位于北面,相隔两小时车程的F市不同,被誉为“太阳之谷”,全年晴天较多,降水的日子屈指可数。要是下过一场足以引起山体滑坡的大雨,在当地应该会变成大新闻。
可能多米尼克也清楚这点,所以才没有断言日记讲的是真事。玛利亚或许也有疑问,并没有回话,而是一脸严肃地盯着前方。
尽管如此,他也无法断言那本日记从头到尾都是谎言。那么,该如何解释它与现实的高度重合呢?
不知这趟去找罗宾,能否打探到缺失的信息呢——
“你们说的那个时间,我刚送走一位客人。”
十四时许,P市,克利夫兰牧师的礼拜堂。
面对前来问询的玛利亚和涟,牧师站在祭坛前,语气平淡地回答。
“当时有一位J国研究者来参观‘天界’,我记得名字叫——槙野茜。”
牧师从名片夹里取出名片,递给涟和玛利亚。
那上面印着“AKANE MAKINO”——槙野茜这个名字的英文写法,还有国际电话号码,以及用U国语言拼写的大学名称和学科名称。空白部分有一串手写号码,好像是酒店的电话。
“昨天傍晚十七时左右,槙野女士坐出租车来到这里。我带她参观了温室,随后在牧师房间接受采访——可以用这个词吧。十九时左右,我请槙野女士吃了一顿便饭,再次接受采访——其后,槙野女士说‘想研究研究样品’,我就把牧师房其中一个房间借给她用了三十分钟左右。”
“样品?”
“我把‘天界’的一些花瓣交给她用作分析材料了。技术上的东西我不太懂,不过槙野女士带了一台貌似显微镜的仪器过来。我记得,她结束样品研究的时间,大概是二十一点前不久。后来我便给槙野女士叫了一辆出租车,把她送走了。”
“没想到您竟会接受外国学者的采访啊,还如此豪爽地交出样品。怎么我先前听说,您拒绝了所有采访要求呢?”
“早在一个礼拜前,我就与槙野女士约定了这次会面。而且那不算采访,是配合科学研究。十天前我一发布‘天界’的消息,马上有人质疑这是假的,这让我感到非常遗憾。所以我想,无论形式如何,都应该请外部人士尽早得出结论才好。提供样品就是为了这个。我公开‘天界’以后,槙野女士是第一个联系我的研究人员,加之她来自境外,应该能做出更公平的判断。”
那不是诡辩,也不是澄清,而是如同向信众传达神的旨意那般庄重的回答。而且内容也非常合理。
“您说那天叫了一辆出租车,能把联系方式告诉我们吗?”
牧师点点头,给出了P市一家出租车公司的名字。
对罗宾的证词进行分析:从P市教堂到F市郊外案发现场,走高速公路也要两个多小时。假设罗宾一直在教堂逗留到二十一点,那他能到达案发现场的时间,最早也要到二十三点以后。然而,弗兰基的推测死亡时间是二十点到二十二点之间,完全赶不上。
“你有车吗?让我看看行不?”玛利亚问。
牧师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罗宾的车就停放在牧师房车库里。
那是一辆深灰色J国轿车。若涟没有记错,应该是几年前的车型。不过眼前这辆车却好像今天才买回来,干净得闪闪发光。牧师可能注意到涟的表情,不等他问就主动回答:“身为牧师,不能让信众眼中出现一丝污点。”
“能让我看看里面吗?”
罗宾打开驾驶座车门,里面的座椅和方向盘都一尘不染。
手刹前方有个小框,里面放着几盒磁带,以及J国某电机厂商生产的小型录音机。
“那是赞美诗。车载音响没法播放磁带,我就用这个代替了——你们要听听吗?”
牧师拿起录音机,娴熟地按下按键。优美的合唱歌声顿时流淌出来。玛利亚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可能一脸严肃的牧师连续说出“车载音响”“磁带”这种技术用词,操作机械如此熟练,让人感觉有些异样;也可能只是她不喜欢赞美诗。她回答:“可以了。”牧师便一言不发地关掉了录音机。
涟看了一圈汽车内部,不动声色地瞥向油量表。
里面还有大半缸油。假设罗宾曾经开着这辆车往返教堂与案发现场,哪怕将J国车低油耗的特点考虑进来,若不在中途加油,油缸也快空了。然而,车里还剩了不少汽油。
向槙野女士询问情况,联系出租车公司查证,到教堂至现场沿途的加油站问话——眼前又多出了几样取证工作,但至少现在看来,并不存在能够推翻牧师证词的材料。
远处传来电话铃声。罗宾说一声“抱歉”,便转身走进了车库另一头的门里。
涟给玛利亚使了个眼色,轻手轻脚地把门打开。只见牧师正站在走廊深处,手中握着电话听筒。
“嗯……夫人吗?那太不幸了…………我知道了,这就过去迎接。时间是……”
那看起来不像秘密谈话,牧师还拿起笔写了几个字。
“明天十七点,对吧……请不要勉强自己……那先这样,愿上帝保佑您。”
牧师放下话筒,涟迅速把门关上。没过多久,罗宾就回到了车库。
“谁打来的?”
“是一位信众。他夫人脚受伤了,希望我明天傍晚开车过去。”
“你连这种事都做吗?”
玛利亚无奈地说道,罗宾看起来并不在意。
“只要有人需要帮助,我就会尽可能伸出援手。我把这当成了自己的职责——尽管这双手不算太长。”
说完那个与他性格毫不相符的笑话,牧师便走了出去。他们本以为他要回礼拜堂,没想到他转向另一侧,往旁边那块地走去。涟和玛利亚也跟了上去。
穿过偏门来到孤儿院旧址,再走进百叶窗环绕的温室中。涟和玛利亚再次来到了这片天蓝色基调的玫瑰乐园。这种感觉与坦尼尔博士别墅的温室有点相像,又略显不同。
室内荡漾着令人心情舒畅的甜美花香。“天界”那无比澄澈的淡蓝色,如今仿佛浸透了深深的悲伤。
门边放着一个带抽屉的小架子,罗宾拉开最上层抽屉,取出看似园艺用的剪刀。他在一株盆栽前蹲下,左手握着剪刀剪断枝条。他仿佛已经忘了另外两个人的存在,动作娴熟自然,好似身处日常。
“这么说可能有借口之嫌。”牧师突然停下动作,用平淡的声音低声说,“坦尼尔博士的事,我也感到很痛心。这种痛心,是因为我见证了蓝玫瑰的诞生,是一名玫瑰爱好者,也是一名传播上帝旨意的人——同为上帝的子民。就算博士的行为看似亵渎上帝,我也绝不能原谅他人代替上帝去施加惩罚。”
“你认为坦尼尔博士之所以被杀害,是因为使用基因编辑技术培育了蓝玫瑰吗?”
“我只能说——不能肯定世上一定不存在怀有那种想法的人。此前我说过,基因编辑是一种罪孽深重的行为,但那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其实还有另一种解释——既然上帝赋予人类技能,那凭借那种技能实现的东西,也可以认为是得到上帝允许的。我不清楚弗兰基·坦尼尔博士的为人和人际关系。或许只有夺取博士性命的人,才能道出真正缘由。”
“真的吗?”
玛利亚用暗红色的眸子看着他。罗宾轻挑一侧眉毛。
“您的意思是?”
“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坦尼尔博士吗?”玛利亚正面投下了一枚炸弹,“我听人说,你可能跟博士有关系哦。而且博士还说过,蓝玫瑰不可能自然生成。虽然你口口声声说那是‘上帝的奇迹’——老实说,这些蓝玫瑰究竟从哪儿搞来的?你真的跟博士素不相识吗?”
“——我不打算断言我们从未擦肩而过。”罗宾微笑道,“身为一名牧师和一名玫瑰栽培者,我去过U国各地,一边传授上帝的教诲,一边与当地人探讨玫瑰的培育。当然也曾数次到过C州。我与弗兰基博士,完全有可能在彼此不知道的情况下碰过面。玫瑰也一样。诞生在某个地方的品种,可能会翻山过海,被送到世界各地人们手中。我并不能完全把握此前培育的玫瑰来自何处——反过来说,我培育的玫瑰也可能经由他人之手,辗转去到别的地方,而我也不可能知道那个过程。假设有人知道这一切,那只能是上帝了。”
虽然他的措辞委婉谦逊,但后半部分听起来相当挑衅。
牧师的言外之意是:真要追究起来,弗兰基的蓝玫瑰可能也是他培育的品种——或许含有“天界”基因的玫瑰经过各种途径来到弗兰基手中,才最终成了“深海”,谁也无法断言那种可能性为零。
那是知晓一切的刻意挑衅,还是对真相一无所知,单纯指出可能性?涟无法探明牧师内心的想法。
“哦。”玛利亚恶狠狠地瞪了罗宾一眼,“既然如此,不如去找专家问问那个可能性吧。你知道槙野茜今天会出现在什么地方吗?”
槙野茜下榻在P市机场附近某家商务酒店内。
从教会驾车行驶约二十分钟后到达,两人径直走进了酒店大门。这里大厅很宽敞,装潢也显得比较高档。
他们在前台借了二楼会议室,在里面等待。十几分钟后,一名女性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她看到涟和玛利亚,吃惊得瞪大眼睛。
“哎呀,怎么是你们!”
涟也难以掩饰脸上的惊讶。原来那人就是他们到C大学拜访坦尼尔教授,离开时在校园里碰到的J国研究人员。
“真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形式见面啊。我可以称呼您槙野博士吗?”
涟听到那个女性名称的J国研究者时,心中确实闪过一个猜测,没想到世界真的很小。玛利亚好像也记得她,很没礼貌地问了一句:“莫非你就是上回那个奇怪的J国人?”还略带反感地看着对方。
“——我研究的是内源性色素……主要是花的色素。”槙野茜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随即用略显生硬的U国语讲述起来,“这次我来U国,是为了参加A州举办的学术研讨会,另外,也为了进行跟蓝玫瑰相关的调查研究。”
“你到C大学去,原来是为了找坦尼尔博士吗?”
看来她跟涟等人时间错开了。
“蓝玫瑰的消息在J国研究者中间也成了重大话题。我有个朋友十分不甘心,说被人抢先了一步……没想到事情竟变成这样,我得到消息后也大吃一惊。这是基因工程学——不,是整个科学界的巨大损失。研讨会现场也骚动难平。”
茜在研讨会上听到弗兰基的讣告,又被涟他们传唤,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了。前几天才见过的人突然被杀害,她实在很难保持冷静,连声音都变得有点尖利。
“请你说说那天去C大学的事情。你跟坦尼尔博士都谈了什么?”
“几乎都是关于研究的话题。比如翠雀素的具体分子结构、钾通道基因的萃取元等……博士还说,J国研究者有关牵牛花的论文让人很受启发。”
玛利亚皱着眉,好像没太听懂。
“当然,我也请博士让我参观了蓝玫瑰——好像被命名为‘深海’是吧。‘让人背后一凉’,这句话说的就是那种东西吧。最后,我跟博士聊了一点私人话题,不过基本上都是我在说话。”
“你们见面时,博士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我感觉有点古怪,但由于不知道坦尼尔博士平时是什么样子,所以说不出是否存在奇怪之处……我只知道,博士是一位十分优秀的研究者。”
这跟涟他们的印象基本一致。这样一来,他们也就打听不到博士是否怀有工作或生活上的烦恼了。
“我听说你昨天还去见了罗宾·克利夫兰牧师。”
涟淡淡引出正题,茜爽快地回答“是啊”。
“其实那才是我这次来U国的主要目的。那天我打扰了很长时间,应该给牧师添了不少麻烦。”
她十七时许乘坐出租车到达教堂,参观了温室里的“天界”,采访期间还得到了牧师的晚餐款待。随后,她一个人用光学显微镜观察样品,大概花了三十分钟——牧师帮她叫来出租车返回时,已经过了二十一时。这跟罗宾的证词一致。
“你还专门把显微镜带过去了吗?”
“说起来真不好意思,因为我实在坐不住了。如果站在分子生物学研究者的立场上,问我坦尼尔博士的‘深海’和克利夫兰牧师的‘天界’哪个更有意思,其实答案是‘天界’。用基因编辑技术创造蓝玫瑰,打个比方就像乘坐宇宙飞船到火星旅行。虽然十分困难,但只要技术发展到一定程度,完全有可能实现。
“只是,完全没有经过基因编辑,只靠杂交和变异培育出蓝玫瑰……这就好像连氧气罐都不带,只身潜入世界最深的海沟最底部。在专家眼中,那是绝不可能实现的东西。然而,那样的蓝玫瑰却在现实中出现了。‘上帝的奇迹’甚至不足以表达它的神奇。”
“那你的调查结果如何?”
“那是真的。”茜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那只是用显微镜观察的结果……花的色素其实只存在于花瓣表面第一、二层的细胞中,内侧则是无色细胞。只要观察花瓣断面,就会发现只有周围一圈表皮有颜色。我也观察了‘天界’的断面,确认到只有表面细胞存在蓝色色素。如果使用蓝水染色的花,色素应该会一直渗透到内侧细胞中。当然,花瓣表面也没有发现涂料痕迹。我要回到学校后才能解析基因,但目前看来,并不存在怀疑其真伪的要素。”
这番话印证了涟昨天做出的外行判断。
“你用显微镜观察花瓣的过程都是单身一人?”
“是的——不过途中牧师来找我说过话,还给我泡了茶,我也没有独处整整三十分钟……真正独处的时间,最长也只有十几分钟吧。”
茜的表情仿佛在说:如果条件允许,她真想花上一整天观察样品。看来她真是个热情的研究者。
罗宾说他让茜一个人研究了三十分钟,涟本来对此有些怀疑,但从茜的话来判断,他并没有完全丢下她一个人待着。
“你现在身上有克利夫兰牧师给的样品吗?”
茜点点头,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长方形盒子。
打开盒盖,里面有块透明玻璃板——载玻片。上面放着天蓝色花瓣的切片,还盖着薄薄的盖玻片。与教堂温室中盛开的花朵相比,这份样品少了几分水灵,但从花瓣颜色来看,无疑就是“天界”。
“我本来想直接要一株过来……不过那毕竟是植物,可能会被海关拦截,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此人竟有如此不客气的一面。
“槙野博士,我还想再问一点。你刚才说在C大学跟坦尼尔博士谈了一些私人话题,请问具体是什么内容呢?如果方便,请你告诉我。”
“这个嘛……”茜仿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愣愣地眨眨眼,随后看向天花板。“就是些牢骚话而已。我对博士说,您这边的研究室有这么多女性,我很羡慕。因为女性研究者在J国会感觉束手束脚,就连工作以外,每次回老家都会被父母催婚,说‘别光顾着研究了,赶紧成家’,如此这般……正如我刚才所说,基本上只有我在说话。”
玛利亚眼中浮现出同情的神色。
“可能因为身在异国,我一不小心就说了好多话。啊,话说回来,我想起一件事。坦尼尔博士那天对我说——‘我多少能理解你父母的心情’。博士一定也有个女儿吧。如今出了这种事,女儿也真可怜。
“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了——不知对两位是否有帮助?”
“真不好意思啊,这种时候来打扰你。”
艾琳下半身还盖着毛毯,对玛利亚摇摇头说:“没关系。”长长的白发顺着她的动作静静摇摆。
这里是艾琳下榻的F市酒店房间。
结束对槙野茜的问询后,涟和玛利亚到P警署做了过程汇报。多米尼克好像已经回去了,代他接应的加斯帕嘴里一直念念有词:“这边都忙死了。”
汇报完罗宾和茜的证词,回到F市已经过了二十点。上司在旁边叫嚷:“烦死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啊。”涟随便应付着她,勉强把事情做完,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一点三十分。对一名少女来说,这个时间确实很晚。
考虑到还有医院检查尚未结束,以及方便今后问询,艾琳今天没有返回C州,而是要在A州过上一夜。警方已经联系过她的监护人,两人应该正在赶来。
“我也想尽早解决老师的案子……所以没关系。”
恩师死亡,自己被囚禁在犯罪现场。这对十三岁的少女来说,无疑过度残酷了。然而艾琳脸上虽然浮现着悲哀与疲劳的神情,依旧从床上坐起身子,表现得很坚强。
在对白化病少女问询的同时,警方也对坦尼尔研究室其他成员展开了调查取证。他们刚刚才把跟随坦尼尔博士到A州参加学术研讨会的人召集到这家酒店的会议室,完成了调查询问。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研究室一位名叫丽莎·尼普芬格的博士后研究员双手掩面。(老师是个十分优秀的人——是我一直憧憬的目标……我们的研究才刚刚起步,怎么会——)
后来她就再也说不出话,只能听见声声呜咽了。一同前来的学生们也都双眼含泪……
“你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听到涟的关心,少女微微一笑。
“医生说‘需要观察一段时间,但基本没问题’。”
根据医生的说法,艾琳被人注射了安眠药,她左臂上还残留着注射痕迹。
案发当晚九点前后,她在温室发现弗兰基的尸体,随后遭到袭击。第二天早上得到救援时,她还没恢复意识。涟一直疑惑,单靠颈动脉压迫令她晕倒,怎么会昏睡将近半日。这么说来,凶手果然使用了药物。
“那么……两位想问什么?”
“我们听说坦尼尔博士有个女儿,年龄跟你差不多。你听博士提起过吗?”
玛利亚毫无征兆地直接提问。
槙野茜并没有提到那女儿的年龄,这只是玛利亚虚张声势。艾琳表情闪动了一下。
“没有……我加入老师的研究室还不到三个月……还没熟到谈论私生活的程度。”
她的语气很平淡,却仿佛在说服自己。
“是吗?我听研究室那些人说,博士好像很看重你啊。”
“错觉而已。就算周围的人有这种感觉,那也仅限于研究方面。至少在我看来,博士并没有偏袒我这个人……更何况,如果要说照顾,那不仅是老师,别人也一样啊。我都烦死了。”
她的语气很倔强,仿佛在掩饰羞涩。
坦尼尔研究室的成员说,大家好像都把这个白化病的天才少女当成了研究室吉祥物。他们发现少女和博士没有准时来到约定地点,马上就向F警署报了警,想必也是出于对艾琳的担心。
“那就算了。因为我听到一位相关人员说‘家人肯定很伤心’,所以就想问问而已。要是换成你,得知父母出了那种事,肯定不止会伤心吧。”
“警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身为一名警官,想知道真相而已。”玛利亚淡然对上了艾琳锐利的目光,“我们有义务抓住夺走你老师性命的凶手。为此,也有可能要揭穿你们一直隐瞒的事实。无论再怎么遭人怨恨也要这样。”
玛利亚站起来,凝视着少女白皙的面庞。
“所以告诉我,你和博士究竟是什么人?”
没有回答。白化病少女躲开目光,咬紧下唇——
“我真的不知道。”她轻声喃喃道,“爸爸和妈妈都没告诉我。我只是自作主张地想,可能是那样吧。我只要现在的爸爸妈妈就好了……所以我不能说。”
“是吗——”
玛利亚长叹一声。
到头来还是没有得到明确证词——不过艾琳的态度和说法,都让涟(恐怕还包括玛利亚)得到了重要启发。
坦尼尔博士与艾琳之间,存在着超出教授与学生关系的某种关联。至少白化病少女心里是这么想的。
“知道了,那你告诉我另一件事。”
“什么?”
“坦尼尔博士超越全世界研究者,率先创造了蓝玫瑰——其中的秘密何在?”
艾琳愣愣地看着玛利亚。
“我们去问时,博士只说‘你们看了论文就知道’,并没有详细解释。你既然是研究室的学生,就不可能不知道吧。弗兰基·坦尼尔博士的真正业绩究竟是什么?”
艾琳眨眨眼——隔了一会儿,竟吃吃笑了起来。她方才那种坚强早已消失无踪,反倒露出了与年龄相符的笑容。
“警监……莫非你在想,老师窃取了别人的研究成果?没关系,因为那不可能。老师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真的‘看过就知道’。仅此而已……并不是心怀内疚才说那种话。”
“什么意思?”
“你对DNA和蛋白质有多少了解?”
“DNA的碱基序列是一种密码,氨基酸则根据那些密码组成蛋白质。是这样吗?”
“你知道这个,解释起来就简单很多了。DNA通过解读基因密码生成蛋白质。这一机制几乎被所有生命共享,被称为‘中心法则’。为什么称其为‘法则’?因为人们认为,这是一个单向流程。‘DNA生成蛋白质’这个箭头,无论任何生物都趋于一致……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过程无法反转。”
瞬间沉默流逝。
“怎么可能……”
“正是如此。”艾琳点点头,“老师的研究总结起来很简单,就是逆转中心法则……‘从蛋白质中逆向生成DNA’。”
“既然DNA的碱基序列决定了蛋白质的氨基酸序列,那么反过来——蛋白质的氨基酸序列应该也能决定DNA的碱基序列。这就是老师的研究核心。
“此前遗传工程学的难点在于,DNA编辑的手法极为粗糙。人们只能胡乱切割DNA,像抽奖一样选择片段,然后像掷飞镖一样射向其他DNA,祈祷自己能走运。至于飞镖是否射中,要等样品实际长成后才知道,因此效率极低。
“不过换成老师的方法,最初那个‘切割DNA挑选片段’的过程就会很简单。DNA的本质是蛋白质的氨基酸序列信息,而遗传工程学的本质,简单来说就是‘让某种生物生成某种特定的蛋白质’……如果一开始能提取出那种蛋白质,那么就可以按照老师的方法,来生成那种蛋白质对应的DNA片段。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再需要进行DNA片段的挑选试错,实验会更有效率。”
“有效生成所需基因的技术”——报纸上有这么一句话。那不是专门用于蓝玫瑰的技术,而是简化基因编辑的普适性技术吗?可是——
“按照我的理解,蛋白质有着复杂的立体结构,应该没那么容易读取氨基酸序列才对。”
“问得好。不过,我的答案也很简单。只要解开蛋白质的立体结构即可。把蛋白质放入溶液中,从外部施以某种频率的物理震动,这样一来,蛋白质分子内的氢键就会松开,产生缝隙。此时只要插入别的低分子,将缝隙固定住,就能读取氨基酸序列了……这个方法和促使氨基酸逆向生成DNA的酶,就是老师的研究成果。然后,只要将逆向生成的DNA片段连接到启动子上,组合到对象生物的DNA里即可。”
玛利亚皱起眉,手指顶着下颌,也不知听懂没有。
“坦尼尔博士创造出蓝玫瑰——是因为使用了那种方法,往大量样品里塞了合成翠雀素所需的DNA?”
“简单来讲就是这样。当然,我们先要了解翠雀素的合成机制和那个过程中需要用到的酶,还要令矢车菊素和天竺葵素的合成路径无效化,因此也花了不少时间精力。”
弗兰基本人曾说,遗传工程学就是一连串试错的过程。然而——假设利用艾琳说的DNA逆向生成技术,能让那种试错减少五分之一,那么简单换算下来,研究进展速度也就提升了五倍。
涟内心深处涌出一个疑问。
——当被问到十几年内是否能达到应用水平,博士很明确地否定了。
——目前尚不存在使用脊椎动物体细胞克隆成功的例子。
弗兰基的研究,莫非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
案情发展快得超出了预料。
第二天,人们就在槙野茜下榻的酒店房间发现了她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