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坦尼尔家一员的一个半月后——
这天一开始也跟往常一样。
我跟凯特一起准备早餐,与博士和爱丽丝同桌吃饭。收拾洗漱完毕后,又把家里打扫了一遍。接下来是给博士当实验助手——当然只是准备一些玻璃器皿和样本,相当于打杂。在此期间,又到后院看凯特如何打理玫瑰。
“把剪刀对准那根枝条,方向……对,就那样——”
在凯特的指导下,我用力合上园艺剪。可能因为拿的姿势有问题,剪刀感觉特别僵硬,挣扎许久,总算听到“咔嚓”一声,枝条落到地面。
“就像这个样子。埃里克,你很有天赋啊。”
“是、是吗?”
只是剪一根枝条而已,就能看出天赋好坏吗?我这个外行人很难判断。
根据凯特的说法,我刚才做的工作叫“剪枝”。将多余的枝条切除,可以令植株外形更美观,开出的花朵也更好看。据说那是培育玫瑰必不可少的工序。
“然后你把带有记号的枝条都剪掉吧。”
“嗯——”
把剪刀伸向下一根枝条,我心中突然冒出含糊的疑问。
“那个……”
“嗯?”
“一定要把枝条剪掉吗?”
凯特眨眨眼,抬起食指抵着他的脸蛋。
“这个嘛——虽然不是绝对,但在培育漂亮玫瑰的观点来看,是必须完成的工作。”
“为什么?那不就事与愿违了吗,毕竟是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枝条。”
“如果想让一个植株尽可能多开花,那你说得确实没错。可是,要让花开得漂亮,就需要很多营养。每个植株一次摄取的营养有限,如果让植株尽量多开花,那分配给每朵花的营养就不够了。所以,就要修剪枝条减少花的数量,把营养留给剩下的花。这就叫‘剪枝’。”
减少数量,把营养分给其他花……
道理我懂,可是——
内心深处无法接受凯特的解释。
——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母亲的话语重新在耳边炸响。可能发现我表情有异,凯特略显为难地皱起了眉。
我把剪刀抵在下一根枝条上,却无法动手。
被选中的枝条会变得很好。可是——
没被选中的枝条怎么办?
没被选中的枝条,就只能被剪掉,迎来死亡,把营养让给被选中的枝条吗?
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开始听博士讲课。
“之前讲到过,基因决定了生物形态,那么对基因加以改造,就能改变生物形态。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因为目前‘基因改造’的方法完全不成熟。将目标基因以百分之百的概率导入对象DNA的目标部分,凭借目前的技术水平,那还是个比梦幻还梦幻的理想。”
“那么,爸爸怎么创造了蓝玫瑰呢?”
爱丽丝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爱丽丝没去上学。她要么在家接受博士的教育,要么一个人看书学习。今天早上,爱丽丝也独自在客厅里看远超七年级水平的晦涩书本,还拿着铅笔记笔记。
“那当然是靠运气啦。这不是开玩笑。我只是不断修改条件,制作了大量样本而已。爱丽丝,你不是也来帮过忙吗?”
爱丽丝可能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头。博士继续道:
“麻烦在于,进行过同样处理的样本并不一定能开出同样的花。差不多上千个样本中能有一个达到目的就不错了。于是就要在数量庞大的样本群中挑选比较接近理想的样本,继续加工制作出新样本,然后继续筛选……说句实话,现代的遗传工程学说白了就是反复进行这种简单试错。”
我按住胸口。
今天的内容比平时更好懂,可是——我心里突然涌出了类似嫌恶的沉重感情。
“埃里克,你怎么了?”
博士疑惑地问道。在那种突如其来的感情推动下,我吐出了疑问。
“剩下的呢?”
“剩下的?”
“没被选中——没达到目的的样本会怎么样。如果是千里挑一,那剩下的九百九十九个呢?”
“那要看情况了。”爱丽丝困惑地回答道,“一般都会采集数据,然后到此为止。部分样品会被保存起来,不需要的便直接废弃……那有什么问题吗?”
真不知道你在介意什么——少女平淡的语气让我彻底失控了。
“因为不满意,就可以扔掉吗?”
“啊?”
“只有符合期待的人才有价值,除此以外的人就毫无价值吗?”
我的声音在颤抖。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怒火,支配了嗓子和双唇。
——要修剪枝条减少花的数量,把营养留给剩下的花。
——这就叫“剪枝”。
“没被选中的人,就跟垃圾一样吗!”
我扔下那句话,跑出了实验室。
“埃里克?!”
背后传来爱丽丝的叫声,但我没有停下脚步。我边跑边听到母亲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你怎么连这种事都不会做?
——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我虽然一直被父母否定,但博士一家人毫无怨言地接纳了我。我是否有活下去的价值?跟他们在一起的生活,让我渐渐忘却了那个疑问。
然而我错了。
——挑选比较接近理想的样本……
——不需要的便直接废弃。
不需要没用的东西。博士他们原来也这样想。
我用一只手不断擦拭眼睛里溢出的东西。
搞什么嘛。
原来我根本没有归宿……
回过神来,我已经离开宅邸,来到树林中。
现在还是白天,周围却如傍晚般昏暗。抬头看向迎风摇曳的枝叶,缝隙间露出了灰色层云。带着湿气的泥土气味执拗地涌入鼻腔深处。
方才的冲动像幻觉一般早已消失,反倒是强烈的不安和后悔让我心头一紧。
我不知不觉走上了山坡,树木间还能俯瞰到山林一角。其中有一片开阔空间。
那是坦尼尔家的房子。它离得这么远,再退开一些,恐怕就回不去了。
回去?刚才说了那些话,我还有什么脸回去。
可是,离开宅邸后我无处可去,身上也没有钱。来时身上虽然带了一些钱,可都被我塞进客房抽屉里了。
几经踌躇之后,我开始向坡下走去。
回去一趟吧。
不管要去哪里,都得先把钱拿回来。我给自己制造了这个借口,开始在树林中折返。
花了好长时间,我终于回到宅邸。
实在没有勇气走正门,我就从林子里绕到后院。确定周围没人后,我翻栏杆进去了。
就像小偷一样……不,我进去是为了拿走放在里面的钱,在旁人看来根本就是小偷。
我弓着身子,静悄悄地沿着墙角前进。就在我打算伸头窥探门口时,突然听见了开门声。
“您有事吗?”
我慌忙躲在墙壁阴影里。那是博士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然后才意识到那不是对我说的话。
门口有人。除了博士以外,那里还站着第二个人。
“不好意思,我是——”
那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莫非是客人?我偷瞄一眼门口,险些叫出声来。
是警察。
那个瘦高的警察身穿制服,头戴警帽,正向博士出示貌似证件的东西。
我感觉心脏都要停跳了,再度缩起身子。警察并没有发现我,而是兀自说道:
“一个半月前,镇上有个男孩子失踪了。他十二岁,身高一百五十厘米左右,有淡褐色头发和绿色眼睛。名字叫——”
本来很清晰的声音,突然飘远了。
是我。
来到这里一个半月,因为日子过得平静,我已经快彻底放下心来。看来我太天真了。警察终于还是追查到这里来了。
我听见轻微的沙沙声,应该是警察取出了我的照片。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博士的声音。
“失踪这个词可有点吓人啊,出什么事了?”
“不,也没什么大事。这小子好像杀了亲生父母,拿走家里的钱出逃了。”
被推落地狱——我在父母家都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如今却初次尝到了。
博士知道了。
那天我犯下的罪行,博士终于知道了。
“哦?”
博士只应了一声,我从这里无法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行凶现场是少年的家。详情我就不说了,总之少年失踪,母亲的钱包不见了。我们考虑过入室抢劫的可能性,但现场没有被闯入的痕迹,于是我们就起疑了。就在昨天,我们在城里到这座宅子的路上发现了那位母亲被掩埋的手包。而且被抽空了钞票的空钱包也放在里面。
“其实是领导家的狗跑出来,在那种地方刨到了证据,所以我真是搞不明白这个世界。明明是休息日,却被叫出来搜查,真是太倒霉了——不过这种话说了也没用。
“总而言之,我想向您确认,少年是否来过这个方向。”
我从心底里诅咒自己的疏忽……为什么不扔到更远的地方去呢?
那一瞬间仿佛永恒。然后——
“我见过一个外貌相似的小孩,不过那已经是好几周前的事情了。”
博士宣告死刑的话语贯穿我的耳膜。
真的吗——警察追问道。
完了……我逃不掉了。
然而——
“我夫人发现他倒在门前,就问他从哪儿来的。结果他什么都不回答,自己走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目前在哪里。”
啊?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博士仿佛在说我到达宅邸那天马上就离开了。
他没有提到让我当助手,没有提到我在这里生活,也没有提到我刚才跑了出去。
为什么——
“您知道少年往哪条路逃走了吗?”
“我见他像是朝山上跑了,但没去确认。他可能爬到山上去,也有可能又从别的地方下山了……不管怎么说,一个小孩子要翻过山去恐怕很困难,所以他有可能折返到镇上去了。”
“您刚才说那名少年几周前来到这里对吧,当时为何没有告知警方呢?这个案子新闻也播报过。”
“真不巧,我家没订报纸,而且电视信号很难传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无法收看。更何况,我也没想到那孩子竟是凶案嫌疑人。这话当着你的面说可能有点冒犯。我也考虑到一般老百姓动辄报案,可能会给警方添麻烦。毕竟这张照片上的孩子跟我碰到的孩子不一定是同一个人。尽管如此,如果你觉得我没有正确应对,那我只能道歉了。”
“没什么,不用了。感谢您的配合。”
脚步声远去。门另一头传来引擎声,随后也消失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串轻盈的脚步声向靠坐在墙角的我走来。
“埃里克。”
那是个安静的声音。白化病少女正注视着我。平时吊起的眼角,如今却痛苦地垂了下来。
“爱丽丝——”
“快进屋吧,爸爸妈妈都在等你。”
在爱丽丝的催促下,我打开前门,发现博士和凯特都站在起居室里。
博士抿着嘴,凯特皱着眉,都在看着我。
可是——他们的目光并不像我父母那样充满愤怒和轻蔑。
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
“欢迎你回来,埃里克。”凯特露出了跟往常一样的微笑,“你怎么能随便跑到外面去呢,外面那么危险。”
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人听到那种事,还能对我微笑呢?
“出什么事了?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说说看吗?”
她第一次见到我时也提了这个问题。
我低下头——沉默许久,终于给出了那时没能说出口的答案。
那天夜里,我像平时一样,在起居室被父亲殴打。
母亲一味冷眼旁观。若换作平时,殴打会一直持续到父亲气消为止。然而那天,我终于不小心说出了那句话。
为什么打我,你是不是讨厌我——我记得,当时嘴里断断续续吐出了那样的话语。
父母脸色骤变。
可能因为被没出息的狗反咬一口心有不甘,也可能因为惊恐于我发现了他们的行为深意,总之,父亲殴打的力道更大了——我踉跄倒地,他甚至扑过来掐住了我。
他要杀了我。
母亲根本没有上前阻止,而是露出毛骨悚然的笑容俯视着我。
我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绷断了。
我不知从哪来的力量,下意识抓住滚落地面的酒瓶——父亲的酒瓶,朝他头上砸去。
一声巨响,瓶子碎了。
无数碎片撒落下来,割伤了我的脸。父亲发出一声闷哼,倒在我身上不动了。
我奋力从父亲身下爬出来,甚至没发现自己还握着断掉的瓶颈。
再回过头,母亲一脸惊愕地愣在原地。但很快,她便猛地抓过桌上的水果刀,一脸狂怒地向我扑过来。
我不由得缩起身子——瞬息之后,听到了野兽般的号叫。
我捏在手上的瓶颈深深刺入了母亲腹部。
看来,我下意识伸出了握着酒瓶的手。水果刀从母亲手上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我松开瓶颈,她的身体也瘫软在地。一片鲜血弥漫开来。
之后的记忆有点模糊。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将母亲身体翻转,慌忙用衣服擦拭着扎在腹部的瓶颈。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儿学到了指纹这个概念,可能是学校图书室那些面向儿童的侦探小说吧。
母亲的手包放在起居室沙发上。我一把抓过来,逃出了家。
因为我很害怕。
并非害怕自己杀死了父母。而是想在那两个人爬起来之前尽快逃离这里,越远越好,否则我真的要被杀掉——那种恐惧成了推动我前行的唯一动力。
周围包裹在黑暗中,枝叶的喧嚣让人毛骨悚然。
没有人来追我,也没有人谴责我。最后,我耗尽体力,气喘吁吁地倒在路旁,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因为我的生活只限于家与学校两点一线,一旦离开上学道路,便进入了完全陌生的世界。
后来我才知道,父母家在住宅区之外,与最近的邻居也有数百米之隔。父母对我的暴行之所以没有曝光,也可能得益于地理优势。
等到呼吸平静下来,最开始的冲动也平息后,我又感到了新的恐惧。
今后该怎么办……
周围似乎没有人。可万一有谁经过,看到我便去报警,我肯定要被抓回去。尽管如此,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不知道在哪才能逃过那两个人的魔爪,平安活下去。
我还抓着母亲的手包。打开检查,从钱包里拿走纸币和硬币之后,我便在路边树下用手挖了个坑,把包埋了进去。
我得走了。
我不能留下来,更不能回去。如今只剩下一个选择,就是在黑夜中埋头前行。
走过一段漫漫长路,爬上山坡——我便来到了坦尼尔家。
“原来是这样。”
凯特喃喃道。她淡蓝色的眸子似乎强忍着痛楚。
“对不起——”
坦白一切过后,我只能挤出一句微不足道的歉意。
“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怎么办?”
我没有选择,只会被交给警察,难道不是吗?
“如果你想自首,我不会拦你。这个判断不应该由我来做。”
——真不敢相信。
刚才警察上门时,博士也谎称我当时马上就离开了。他明知道一旦事情败露,后果将会不堪设想,还是包庇了我这个杀人凶手。
为什么——
博士可能察觉到我的疑惑,再次开口道:
“我没有说谎,只是隐瞒了一些事实。而且从刚才那些话判断,你的行为本来就不能称为杀人。那应该是正当防卫,或者说不幸的事故。当然,逃跑和拿走现金的行为可能会受到惩罚。”
为什么他们会相信一个陌生人?
“我当然相信你。当我看到你身上的瘀青时,就跟凯特商量好了。
“因为,我也跟你有过相似的境遇。”
——啊?
“八岁那年,我被那家人收养了。我不记得自己真正的双亲,早在懂事前就被孤儿院的人回收,辗转换过几个寄宿家庭,最后成了那家人的养子。”
那番自白出乎我的意料。
博士竟是——孤儿?
“说得好听点是养子,说得不好听就是奴隶。我一天到晚都要被迫干活,连一日三餐和睡觉的地方都低人一等。养父母更是心血来潮就会对我大打出手。那种生活持续了七年,直到我升上高中离开那个家。在那之前,我只能一直忍耐。”
他的语气仿佛在议论他人。不知为何,我心中涌出了莫名的愤怒。
“你什么意思啊……因为你没有还手,所以比我了不起吗?”
“不。我之所以没有报复养父母,并非因为人格高尚。而是因为他们的独女是凯特。”
凯特?
“见到我被虐待,凯特常常瞒着父母帮助我。她有时会陪我玩,有时会辅导我做功课。仅此而已。我之所以没有报复,无非是因为伤害他们会令凯特伤心罢了。要是没有她,我迟早会做出跟你一样的行动,甚至比你更甚。所以说,我只是运气好而已。”
博士看向身边,凯特含泪伫立在原地。
“有别人……帮你吗?”
“凯特的父母在当地属于名门,还跟警察署长关系亲密。所以我和凯特的申诉全都被压了下去。”
博士的声音很安静,但能感觉到深深的怨念。
是吗……
博士之所以没把我交给警察——是因为他自己也曾被警察见死不救啊。
“所以,我并不打算责备你。如果你想自首,可以。如果你想留下,也没问题。一切都由你自己决定。”
“可是……”
我把目光转向凯特和爱丽丝。她们会怎么想?
“按理说,你可能应该向警方自首。”凯特走过来,双手握住我的右手,“不过一定不是现在。因为你需要时间好好消化自己的行为。我不会说你只能在这里做那些思考——但是,无论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都会原谅你。你只要相信这点。”
“凯特阿姨……”
爱丽丝一脸不高兴地跑过来,用力握住我的左手。
“把你放出去太危险了。要是没我们监视,谁知道你会不会乖乖自首……所以别再逃走了,听到没?”
我没有回答。
热热的东西顺着脸颊滑落——嗓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真漂亮。”
“是啊……”
在起居室将事情和盘托出后,我被爱丽丝拉着手,来到温室看蓝玫瑰。
自从第一眼看到它,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植株上又开出新的花朵。仿佛要把我吸进去的碧蓝,水灵灵的花瓣——当时感觉到的冰冷,如今已经消失了。
“你刚才问,‘没有被选中是否意味着没有价值’……”爱丽丝凝视着蓝玫瑰,嘴里喃喃道,“我不懂。因为我从未有过‘没被选中’的感觉。可是,不幸被选中的心情,倒是了解一些。”
不幸被选中?
爱丽丝点点头,脸上闪过一丝踌躇,随后仿佛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
“我不是爸爸和妈妈相爱生下的孩子。”
——啊?
她不是博士与凯特的孩子?莫非爱丽丝也是被收养的吗?
可是,她雪白的肌肤和白金色头发,还有眼睛的颜色都跟凯特十分相似。很难想象她们不是真正的母女——
“不是那个意思。”爱丽丝仿佛察觉到我的疑惑,微笑着摇摇头,“我的基因确实来自爸爸妈妈,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他们的孩子。只是——我的诞生方式与普通人有点不同。”
诞生方式不同?
我感到背后仿佛蹿过一道电流……莫非——
“因为医生对妈妈说她生不了孩子,所以爸爸决定把我做出来。我还有几个没能长大的哥哥姐姐。因为爸爸和妈妈不断重复失败……最后才成功把我造了出来。”
若是换成以前的我,恐怕完全不会相信少女的话。
但是,目睹了梦幻的蓝玫瑰,听了博士那些晦涩难明的讲课,现在的我很难把爱丽丝的话当作笑谈。
“所以我时常想——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哥哥姐姐们都无法来到这个世上,唯有我降生了呢?你害怕我吗?”
爱丽丝看着我,淡蓝色的眸子仿佛在摇曳。
我无法回答,只能注视着少女的眼睛。
好似白瓷的皮肤,白金色长发,微微吊起的眼角,深蓝色连衣裙——
“不……我只觉得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要是穿上更好看的衣服走在外面,必定所有人都会被她吸引。
咦?
不对,不是那样。不对,没什么不对——但不是啊……
我突然陷入严重混乱。我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用那种目光看待爱丽丝了?
爱丽丝瞪大眼睛,满脸通红。
她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又好像对我无可奈何,或是感到安心,脸上闪过了好多种表情。最后她害羞地骂了一声“笨蛋”,然后对我说:“……这些蓝玫瑰也一样。爸爸说,他‘不明白’为何只有这一株开出了蓝玫瑰。另外,这株蓝玫瑰不怎么抗病,分植的枝条放在外面,全都枯死了……反倒是妈妈种在后院的玫瑰不爱生病,能健康地开出花朵。单从抗病这点来说,这株蓝玫瑰其实是失败作品。所以——那个……”
爱丽丝罕见地结巴了。
“我想说……什么东西被如何选择,说到底都取决于某个人的偏好,或是上帝摇骰子而已。我不会责怪你。你虽然又笨又厚脸皮,什么都不懂,只会吃白食……但没有做任何坏事。因为我觉得你父母是自作自受。”
她这是在安慰我吗?见爱丽丝在这种时候都要说那么难懂的话,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干、干什么啊?”
“没什么……谢谢你。”
听到我道谢,爱丽丝又红着脸扭开了头。
或许,我真的应该马上去警察那里自首。
然而我被博士、凯特与爱丽丝的温柔挽留,选择了留在这里。
我不想离开,我想永远跟他们待在这里。
我决定,到底要不要自首,可以睡醒一觉之后再考虑。
可是——
我的安眠未能到来。
那天傍晚,来了第二个访客。
我们正要准备晚饭时,门铃突然响了。经过白天那件事,我顿时吓了一跳,但跟博士一道去开门的凯特用熟稔的声音欢迎了来访者。
“牧师……好久不见了。”
那是一个半月前跟博士争执的男人。这个牧师身穿一件带领圈的衬衫,外披黑色上衣,表情严厉。
“好久不见了,小姐——不,现在是坦尼尔夫人吧。请原谅我突然前来。”
他的声音低沉,语气虽然彬彬有礼,却透着一股让人难以靠近的奇怪气息。但凯特并不在意,而是与牧师亲切地对谈。坦尼尔博士站在两人身边皱着眉。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躲在门后小心翼翼地窥视,不知何时爱丽丝来到了我身边。
“他好像跟妈妈父母家有来往……之前我听爸爸妈妈谈到过。”
原来是指凯特娘家吗?
难怪坦尼尔博士并不欢迎他。恐怕没有人在家中饱受虐待,还能笑着迎接那家人的朋友。
最后,博士认命地叹息一声。他似乎没能胜过凯特的热情。
窗外传来雨声。雨点越来越密集,很快便开始猛烈敲击窗玻璃。
“好大的雨……牧师,您今天是开车来的?”
“不,我乘出租车到山下,为了保持健康,一路走上来的。不过我带了伞。”
他是走过来的吗?我虽然记得不太清楚,但山下到这里的路应该连大人也很难轻易走完。
“要在这里住一晚吗?这雨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弗兰克,可以吗?”
“嗯,可是——”
博士好像知道我躲在门后,朝这边瞥了一眼。没关系,凯特对博士温柔地笑着说。
“那太好了,我本来只打算来问候一下。”
牧师郑重地行了个礼。
到了晚饭时间。
我不能一直躲着,只好跟一家人和牧师坐到了餐桌旁。牧师惊异地看着浑身僵硬的我。
“抱歉,这孩子是?”
“爱丽丝的朋友。”
博士平淡地回答,凯特则微笑起来。
“他要在我们家住一段日子,因为我们担心爱丽丝会孤单。”
“妈妈?!别说那种——”
爱丽丝满脸通红地争辩,但牧师并不理会那场小小的骚动。
“你叫什么名字?”
“啊……我叫埃里克。”
我提起戒心回答完,牧师只咕哝了一句“好名字”,随后开始自我介绍。
“我叫克利夫兰。父亲以前跟坦尼尔夫人的双亲是朋友,因为有这层关系,我今天特意来问候一声……愿上帝保佑你。”
“哦。”
被一个表情吓人的男人祝福“上帝保佑”,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他好像没有怀疑,我姑且松了口气。
“牧师,你离开教堂那边没关系吗?”
“教堂已经由舍弟接手了。我目前正在巡回U国全境,进行传教活动。”
原来他有弟弟啊。我试着想象一番,但实在无法描绘出两个凶脸牧师站在一起是什么光景。
其后,远远称不上一团和气的对话又持续了一会儿。我由此知道了一些坦尼尔家搬来这里之前的事情。
博士上高中时离开了凯特家(虽然过程并不顺利),然后考上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跟凯特结了婚。其后,两人离开家乡,与凯特娘家——麦考潘家断绝了关系。
麦考潘家资产雄厚,投资了许多大型产业,不过爱丽丝出生几年后,凯特母亲就去世了,不久之后,父亲也病倒了。凯特成了麦考潘家的继承人(虽然无人明言,但她父亲不久后就因病去世了),却没有继续家中产业的意愿。于是她将娘家的宅邸和土地,以及多余的别墅全部卖掉,又把产业经营权转让出去,只将一小部分贵重物品和充满回忆的东西搬到这座房子里,与家人住了进去。现在,一家人的生活费和博士的研究经费都由资产清算后得到的金钱来支撑。
“天谴,虽然这种话不能轻易挂在嘴边。”
牧师呢喃一句,垂下了目光。他好像也知道麦考潘家的内情。再加上他跟博士年龄相差不大(博士与凯特同龄,牧师则长他们五岁),一直很关心坦尼尔夫妇的情况。这里的地址是凯特给他写信时提到的。对话过程中,博士一直神情阴郁地吃着饭。
“对了,弗兰克。你还在继续研究吗?”牧师沉声问道。
博士瞥了他一眼,极为冷淡地回答:“虽然不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那些话,但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
凯特为难地对博士说:“怎么能这样说话呢。”
他们还提到了我。牧师问了两次关于我身世的问题,幸好有凯特在一旁帮腔,我才勉强糊弄过去了。
爱丽丝跟往常一样,只在被点名时回一句话,不过跟母亲聊了几句之后,她就开始频频窥视我,然后把头撇向一边。
晚餐结束时,牧师突然对我说:
“埃里克。”
“啊,干什么?”
“你今后能一直与爱丽丝小姐做好朋友吗?”
这个问题出乎我的意料。“嗯。”我点点头。
牧师满意地笑了。
博士他们回到房间后,起居室只剩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可能因为今天一天发生了不少事,我还是很兴奋。就算回到二楼客房,一想到牧师就在隔壁房间,我也放松不下来。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连挂钟的声音都被雨声盖过了。窗外时不时亮起一片白光,随后是隆隆雷声。
就在那时——
门铃突然响起,打断了雷鸣。
我忍不住缩起身子。晚上九点半,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来。
是谁?为什么在这种天气里,这么晚了还跑来这里?
我走向门口,凑到猫眼上——闪电划过天空的瞬间,我的心脏仿佛冻结了。
是警察。
一个身穿制服的高个子男人。白天的那个警察正站在门外。
为什么——
为什么这家伙又来了?!
被恐怖淹没之后,我又听到背后传来开门声,吓得跳了起来。
原来是博士。
“你怎么还在这里——埃里克,怎么了?”他惊讶地看向我,我连话都回不上,穿过半开的门跑向走廊。
我根本听不见博士的叫声,只想尽快找地方藏身。当我躲在起居室与走廊连接的门背后瑟瑟发抖时,听见了大门开启的声音。
“又是你啊……有事吗……这个时间了。”
说话声混在雨声里很难听请,但博士的语气明显充满厌恶。
“啊……不好意思。其实白天……的事。”
警官回答道。他好像没发现我刚才还待在起居室里。
“署里……结果还是……少年应该……潜伏在附近……请让我进屋搜查……”
搜查?!
“现在?……太过分了……”
“杀了两个人的凶手……不会太麻烦您。马上就好——”
糟糕——
快,快藏起来。可是,该藏到哪儿——
我在慌乱中环视四周,看到昏暗走廊最深处,向右边拐进去的角落。博士吩咐我“不能打开”的,通往地下室大门的拐角。
我来不及思考,悄悄爬向走廊深处。
大门上着闩,右侧墙上有个钩子,钥匙就挂在上面。我拉开门闩,抓住钥匙插进锁孔。开锁声音大得让我心惊胆战。
拔出钥匙后,我跳了进去,反手把门关上。里面一片漆黑,我在内侧门把上摸到了貌似旋钮的东西。我把它一扭,再次听到上锁的声音。那声音——应该没有传到起居室。现在我只能如此祈祷了。
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房间左边有扇小窗。窗外划过闪电,瞬间照亮了周围。黑暗中浮现出一段通往地下的楼梯,随后消失了。
我感到全身战栗。
不,不能停下来。我鼓起勇气,摸索着走下楼梯。
楼梯尽头似乎连着一条短走廊。
双眼适应了黑暗,我看见左侧有两扇门。
前面那扇门敞开着,里面有张大书桌,上面摆满玻璃器具。这里就像一楼实验室的缩小版,没有可供藏身的地方。
后面那扇门关着,还插了根小门闩。
——又是门闩?
我来不及疑惑,着了魔似的拉开门闩,把门打开。
看见了怪物。
那家伙躺在房间里。
好大。几乎有两米高。脑袋、纤细的胴体——形似四肢的东西。那东西看起来像用黏土捏成的人偶……单从外形来看。
然而它的体表却与人偶相去甚远。
凹凸不平的脸,肿胀的手。
皮肉仿佛要被撑破的表面。
脸的一部分动了起来。那堆肉颤抖着裂开两道缝隙,每道缝隙间都能看到蠕动的眼球——
它的视线,瞬间聚焦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