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注视着弗兰基·坦尼尔博士的蓝玫瑰,无法移开目光。
从中心向外围层层叠叠,妩媚艳丽的深蓝色花瓣。它与方才看到的“蓝调”紫色花朵全然不同。无论换作谁来看,这都是不折不扣的“蓝色”,在娇嫩欲滴的茂盛叶片衬托下,植株上共盛开着三朵纯粹湛蓝的玫瑰。
这是用颜料涂的吗,还是白玫瑰吸收了蓝颜色的水——他脑中闪过几个想法,但靠近观察后发现,那些都错了。眼前的蓝色,分明是花朵本身的颜色。
每朵花直径约五厘米,跟婴儿的手差不多大小。花枝上分布着尖锐棘刺,全都带着浓浓的蓝绿色,仿佛能生出新的花骨朵。
涟曾在新闻上看过一眼博士的蓝玫瑰照片。画面中的玫瑰严重缺乏现实感,仿佛将白玫瑰涂成了蓝色。因此,他不止一次怀疑那是伪造之物。
只是——
涟感到背后蹿过一阵战栗。绝对没错,这是真的。号称不可能实现的蓝玫瑰,如今就摆在他面前。
而且那种蓝颜色很深,仿佛在窥探幽深海底,甚至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看见‘不可能存在的玫瑰’,感觉如何?”
弗兰基在三人背后问道。
“我可以说实话吗?”
涟的上司玛利亚·索尔兹伯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蓝玫瑰说。
从某些角度看过去她那呈红宝石色的眸子,美丽的容颜,还有胸、腰、臀、腿的诱人曲线,以及将那一切平白浪费掉的装束——毛线帽底下探出卷曲杂乱的红色长发,胡乱解开扣子的上衣,沾满泥污的鞋。这位从各种意义上引人注目的怪异上司,如今正盯着蓝玫瑰一动不动。
“请讲。”
“它让我毛骨悚然。”
我猜也是——弗兰基笑了起来。
“这个消息公开后,有许多人来参观过,但没有任何人一开口就称赞它‘美丽’。看来目睹了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人类首先会感到恐惧,而非美丽。”
无言以对。约翰、玛利亚和涟似乎都抱有相同想法,一个个无声地屏住了呼吸。
“不过,这太不可思议了。”玛利亚向蓝玫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明明感到异常恐惧,还是忍不住想触碰——”
“啊。”博士大声说道,“最好别碰它。‘美丽的玫瑰都有毒’——这么说虽然有点夸张,但哪怕是隔着手套,也应该小心为上。毕竟这株玫瑰的刺很尖利。”
玛利亚猛地抽回手,随即眨眨眼睛,又摇了摇头。仔细一看,蓝玫瑰的花盆里果然插着“危险勿碰”的标牌。
涟很难责怪红发上司不小心,若他一个人站在这株蓝玫瑰前,难道不会做同样的事情吗?眼前这株蓝玫瑰,确实带有让人产生那种疑问的魔力。
“好了,各位有什么问题吗?”
“那我先来。”约翰轻咳两声找回状态,“我听说这株蓝玫瑰由新开发的基因编辑技术创造而成。老实说,我在看见实物前还有点半信半疑——看来是我错了。”
“我可没有发表虚假成果的勇气。”
看来的确如此。约翰点头道:
“于是我想问——这种技术是否能应用在人体上?”
弗兰基皱起眉。
“具体是指——”
“拥有超常运动能力的人,拥有超常智能和判断力的人——是否能用基因编辑技术,制造出那种‘超人’?”
“喂,约翰!”
“尼森少校,那可是……”
“我知道其中还存在伦理问题。”约翰看都不看玛利亚和涟两人,直接回复道,“我还知道,几年前科学家们发表了关于人类基因编辑的声明。我只想知道单纯技术上的可能性。说句极端的话,假设敌国开发出相同技术,我们不能保证他们一定会遵从伦理,不进行超人研发。或许那种研发已经在进行中。所以我们有必要确定,那种技术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实现——若可能实现,该如何应对。”
涟无法完全从字面上理解约翰的话。
这位青年军官应该没有说谎。可是,约翰本身是否考虑过,并不是仅有敌国才会展开那种违背伦理的实验——他无法从军官的表情上做出判断。
温室陷入沉默。坦尼尔博士闭起眼,随后又睁开。
“你提出的议题确实很引人深思。不过,要讨论这个需要一些时间。不如我们先回去,再讨论包括蓝玫瑰在内的一系列话题吧。”
“蓝玫瑰为何成为不可能的代名词,我们又是如何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刚才也说过,要理解这些,最快的方法就是搞清楚‘别的蓝色花如何呈现出蓝色’。”
参观了几个实验室,回到一开始的会议室后,弗兰基开始给三人讲课。
“一般来说,负责呈现植物蓝色的物质叫作‘花青素’。它不是一种特定的分子名称,而是一系列结构相似的有机色素化合物总称——存在于自然界的蓝色花,全都含有被分类为花青素的化学物质。”
“那么,只要把那个花青素放进玫瑰里,就能让花变蓝了?”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教授歪着嘴,露出发现猎物的笑容,“蓝色花虽然含有花青素,但花青素不一定能让花变蓝。唯有环境pH值高于七时,花青素才能单独呈现蓝色。若低于那个数值,就会变成红色。”
“pH值?”
“就是氢离子浓度指数,用来检测酸碱性强度的指标。”涟翻着白眼说,“pH七为中性,少于这个数值为酸性,多于这个数值为碱性。你连这种中学级别的化学知识都不懂吗?想到你双亲目睹成绩单的情景,我就不禁为他们感到心疼。”
“少啰唆!”
玛利亚吊起眉毛,紧接着好像意识到了弗兰基和约翰的视线,慌忙咳嗽几声。
“换言之,若环境属于碱性,花就能变成蓝色,对吧。那又如何?除了玫瑰以外,世界上确实存在蓝色花不是吗?既然如此,不就意味着蓝色花为碱性,而玫瑰不是吗?”
“然而,几乎一切植物的体液都为酸性。”
“啊?”
“确切地说,是细胞组织里的‘液泡’——也就是花瓣色素所在之处,pH值约为五,呈酸性。液泡是酸性,但花青素在酸性环境下不会呈现蓝色。那么玛利亚·索尔兹伯里女士,你要如何解释这种矛盾?”
玛利亚皱着眉,右手点着下颌——几十秒沉默过后,她突然抬起视线。
“你刚才说‘单独呈现蓝色’,对吧。意思是只有花青素还不行?还需要别的物质,使花青素能在酸性环境下保持蓝色?”
“没错。”博士露出赞赏的表情,“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看来你的头脑意外灵光呢。”
“什么意思啊?”
博士并没有理睬玛利亚的睥睨,而是继续道。
“许多研究者证明,要让花青素在酸性环境下呈现蓝色,有两个要素非常重要。首先,是镁、铝这类金属离子。其次,就是被称为‘共色素’、不具有颜色的辅助分子。这些物质与花青素结合,就能在酸性环境下保持稳定的蓝色——这就是目前研究证实的机制。”
“如果是碱性,就无须与那些物质结合,但如果是酸性,就必须与那些物质结合?”
“详细情况尚不明确。而且,就算花青素能在碱性环境下呈现蓝色,只有单体也无法变为很鲜明的蓝,还会随着时间慢慢褪色。接下来是我的猜想。要让花青素呈现出‘鲜明且稳定’的蓝色,必须借助金属离子和共色作用,结合成一种立体结构,将分子内与发色相关的特定部位与周围的氢离子或水分子相隔离才行。在碱性环境下,氢离子数量较少,因此仅凭花青素单体就能完成某种程度的发色,但稳定性有限……原理或许是这样。”
话题内容越来越晦涩。博士可能察觉到玛利亚和约翰的表情变化,勾起嘴角笑了。
“细节理论先放在一边,总之花的蓝色来自花青素,花青素在碱性环境下呈现蓝色,理想的蓝色花需要花青素与金属离子、共色素相结合——只要能理解这些,应该就足够了。”
“此前之所以不存在蓝玫瑰,是因为缺少了花青素、金属离子、共色素其中一样——这么理解没错吧。”
听了涟的提问,博士摇头说“真可惜”。
“并非缺少其中一样,而是缺少全部。玫瑰花瓣既不存在呈现蓝色的花青素,也没有稳定蓝色必须用到的金属离子和共色素。换句话说,玫瑰这种植物,完全不含有任何开蓝花的必需要素。”
完全不含有开蓝花的……必需要素?
“也就是说——”约翰举起手,“要培育出蓝玫瑰,必须在里面编入与之相关的基因,对不对?”
“简单来说是这样。我刚才使用了‘呈现蓝色的花青素’这种表述,事实上,并非所有归入花青素类别的物质都能呈现蓝色。决定花朵颜色的花青素主要有三种,以那些为基础的物质分子式为C15H8O2(OH)4、C15H7O2(OH)5、C15H6O2(OH)6,能够呈现蓝色的只有第三种,也就是以C15H6O2(OH)6为基础的分子——翠雀素及其糖苷。”
博士握住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好似流程图的东西:
C15H8O2(OH)4→天竺葵素(黄)
↓
C15H7O2(OH)5→矢车菊素(红)
↓
C15H6O2(OH)6→翠雀素(蓝)
陌生的名词越来越多。括号内写着颜色,可能是指能够呈现那种颜色的色素吧。
“玫瑰没有合成翠雀素——确切地说,是没有合成C15H6O2(OH)6的能力。”博士指着最底下那行说,“其他开蓝色花的植物,都具有以C15H7O2(OH)5为起点,按照C15H7O2(OH)5→C15H6O2(OH)6,或是直接从C15H8O2(OH)4跳到C15H6O2(OH)6的生物合成酶——我们姑且称其为A。然而,玫瑰并不含有A这种酶。”
“为什么?”
“不知道。那可谓‘只有上帝知晓’的秘密了。这句话的学术性表述是‘在进化过程中发生了A酶的取舍’,但我们无法从中推导出任何意图。生物并不会按照‘自身意愿’来进化。只是偶尔逃脱了灭绝命运的种族,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形态已经改变。所谓进化的本质,就是如此单纯。
“——言归正传,由于玫瑰并不含有合成C15H6O2(OH)6所需的A酶,因此无法生成负责呈现蓝色的翠雀素,只能生成天竺葵素和矢车菊素。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玫瑰花都呈现黄色或红色。”
“那白色、黑色和粉色如何解释?”
“白玫瑰是三种色素都无法生成的种类。黑玫瑰只是将红色素浓缩,让它看起来是黑色,实际仍与红玫瑰相近。粉色同属红玫瑰一种,不过是稍微缺少色素,呈现出了淡粉色而已。由此可见,根据生成色素的量和分布,可以决定玫瑰花的颜色。”
“那么色素的量和分布如何决定?”
听了涟的提问,博士竖起两根指头指向天花板。
“主要有两个关键点。其实不限于玫瑰,其他花也一样——
“首先是构成各个色素的C15H8O2(OH)4或C15H7O2(OH)5,又或者C15H6O2(OH)6的生成量,用流程图来解释,就是‘纵向’反应的程度。
“另一点就是这些基础物质形成各个色素的反应程度,用流程图来解释,就是‘横向’反应。其实,三种‘横向’反应都由每种植物的某种酶——我们姑且称其为B,来控制。B酶偏好哪一种路径,就是决定‘横向’反应优劣的关键。
“纵向与横向反应的平衡,就决定了花朵色素含量,再延伸下去,就是花朵外表的颜色。”
博士在刚才的流程图上加了几笔:
玛利亚用看杀父仇人的表情盯着符号越来越多的流程图。
“我有个问题。”约翰再次提问,“您刚才说三种‘横向’反应被同一种B酶控制……那么,只要含有C15H6O2(OH)6,玫瑰也能生成蓝色素吗?”
“没错,你脑子转得很快。说白了,缺乏A酶就是玫瑰无法呈现蓝色的瓶颈之一。要培育蓝玫瑰,首先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于是我们——”
“就从其他植物中提取生成A酶的基因,编辑到了玫瑰的基因里……是这样吗?”
博士点点头。
“换成专业一点的说法,就是使用限制酶、连接酶及载体将‘记录A酶氨基酸序列的DNA片段’编辑到玫瑰DNA中。”
“不,请等一等。”玛利亚插嘴道,“现在我们手上有A酶,生成了蓝色素,到此为止我都理解。可是,为何能如此凑巧,只合成出蓝色素呢?‘横向’反应另外两种,‘C15H8O2(OH)4→天竺葵素’和‘C15H7O2(OH)5→矢车菊素’路径去哪儿了?就算有A酶,那些路径也不会说让道就让道吧。在‘纵向’反应进行到最后阶段前,‘横向’反应完全可以中途超车,生成黄色或红色素不是吗?”
博士瞪大眼睛,像发现宝物一样露出满脸笑容。
“太棒了……实在太棒了。仅仅听了一次解说,就能理解到这种程度。我真想把你招进研究室来。”
“你把我当猴耍吗?”
“没有。”博士认真地摇摇头,“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仅仅注入A酶,并不能使玫瑰呈现出完美的蓝色。因为其他‘横向’反应可能同时生成黄色或红色素。为避免这种现象,最单纯且最保险的方法,唯有改变B酶。要培育蓝玫瑰——换言之,要想只生成蓝色素,就要从源头上消灭B酶,用新的C酶将其替换,选择性单一生成翠雀素。”
博士的声音听起来闷生生,有点奇怪。
隔了一会儿,涟开口道:
“抑制B酶基因,导入C酶基因——这就是必须额外添加的工序吧。您的意思是,如此复杂的基因编辑,至少已在研究阶段可以实现了?”
“理论上说是这样。然而真实情况并没有如此简单。我们必须从数量庞大的碱基序列中找到目标基因,将其提取出来,再移植到正确位置——按照目前的技术水平,那简直是痴人说梦。现在研究者正在进行的工作,无非是用只切割既定位置的剪刀剪断DNA,借助微生物——载体的力量将看似正确的片段送入细胞内部而已。目标基因能否编入正确位置,能否呈现出来,这些都要等植入载体的细胞真正长成后才知道。”
博士露出自嘲的笑容。
“说白了,我们只能完成刚才那份流程图的第一步而已。要创造蓝玫瑰,除翠雀素外,还要结合导入金属离子和共色素的种种基因一并编辑。‘通过基因编辑创造蓝玫瑰’说起来简单,实际上要重复无数次试错。好了,约翰·尼森先生,让我们回到你的提问吧。”
博士注视着约翰。青年军人冷不防被点了名,身体僵住了。
“你刚才问‘能否通过基因编辑创造超人’。我先说结论吧。虽然不能断言不可能,但要说十几年内能否达到应用水平,我的答案是明确否定。”
“因为需要操作的基因数量实在太庞大了吗?”
约翰的嘀咕声里混杂着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的感情。
连蓝玫瑰都要经过复杂的生物反应,结合各种辅助物质才能实现,在那个过程中,要编辑许多原本不存在于玫瑰中的基因。若要创造超人,更不知要经过多少生物反应,结合多少物质,需要探明并编入多少基因——光是想想就让人脑子发蒙。
“没错。但是,若将‘人类’作为基因编辑对象,我们还要面对一个巨大屏障。”
“你是指伦理问题吗?”
“你觉得妄图创造‘超人’的家伙,会去关心伦理问题吗?我说的问题更现实,那就是实验体的成长速度。拿玫瑰举例,经过基因编辑的细胞长到开花需要半年到一年,这从研究周期的观点来看,已经算非常长了。若换成人类,从受精卵到婴幼儿,再到完成整个成长期需要二十年。若长到一半出现致命副作用导致实验失败,又要重新开始一个十年。这不是比喻,而是真正的重新开始。”
“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植物,目前已经有了成熟技术,能够从成体截取任意细胞片,将其培育成基因完全相同的植株。那种技术俗称‘克隆’。也就是说,假设有一个直到中途都算成功的个体,只要那个植株上采集细胞,就能继续进行基因编辑。然而,目前还不存在使用脊椎动物体细胞完成克隆的案例。就算‘超人’开发直到中途都算成功,一旦实验体成长为人类形态,就无法将其作为载体累积新的研究成果,必须重新开始所有麻烦的基因编辑。与其耗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创造‘超人’,还不如开发连超人都能一击毙命的高性能武器,反倒更快更现实。”
约翰一脸严肃地张开口,却不知如何反驳,只哼了一声便沉默下来。随后,玛利亚却说起话来。
“简而言之,‘超人’研究太不切实际,对吗?”
“可以这样认为。当然那只限于将其视为杀戮武器的场合。”
“那——”
玛利亚的眸子折射出红宝石色。
“你为什么要创造蓝玫瑰?”
博士脸上终于出现了猝不及防的表情。
“如果说因为自然界不存在它,所以才要创造,那并不一定要是蓝玫瑰吧。还可以创造甜胡萝卜甜青椒,以及其他对人类有用的植物嘛。”
那只是你不喜欢吃的东西吧。涟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你从无数选项中挑选了蓝玫瑰,理由是什么?”
持续的沉默。然后——
“哪有什么理由。”
博士夸张地耸耸肩。
“因为想创造,所以创造了,仅此而已。‘蓝玫瑰象征着不可能,颠覆那种象征将是遗传工程学的一大进步’——我不会说那种话,因为那只是面向大人物和大众的宣传说辞。想必你也不愿听到那种不痛不痒的回答。
“我想创造,所以创造了,那对我来说是必然的结果,仅此而已。你问我为什么,就像问‘你为什么喜欢喝酒’一样,是个过度深究便无意义的问题。”
博士反将玛利亚盯住。两人目光对峙片刻,红发上司肩膀松懈下来。
“知道了,看来我问了个很无聊的问题。”
“不,有这么一个说法:‘从来没有无聊的问题,只有无聊的回答。’”
“是啊,最近我问过类似的问题,对方也跟你做了差不多的回答。”
涟屏住呼吸,约翰表情一沉。博士没有察觉他们的反应,而是勾起嘴角说了句“看来我跟那个人能好好喝上一杯”。
“各位还有别的问题吗?”
“前几天的公开发表提到——”涟开口说,“您成功应用新开发的基因编辑技术创造了蓝玫瑰。不过听您刚才的介绍,我还是无法抓住那种技术的全貌。公开信息中提到的‘有效生成基因的技术’具体是什么,能请您详细说明一下吗?”
“很遗憾,现在还不行。因为学会论文集还没出来。不过理论本身很简单,只要有基因表述的基础知识,很快就能理解了。详细阐述的论文下个月就会公开,你可以读读看。”
很敷衍的回答,但涟并没有追问下去。既然论文会公开,只要过后细读即可。接下来就轮到他们(用作见面借口)的问题了。
“要改变基因,首先应该在最初阶段解读DNA碱基序列。请问这方面的技术发展到何种程度了?若能将DNA解读技术应用在犯罪调查上,是否能期待它实现比血型更详细的个人识别呢?”
“你是说DNA鉴定吗?我也听说过那个,应该再过几年就能达到应用级别吧。”
他吃了一惊,这比想象的还要快。
“不过目前正在研究的只是从DNA内截取一段特定碱基序列,根据片段长度不同进行粗略识别而已。可供辨别的序列充其量只有几十种,应该称其为‘DNA型判定’更准确。从头到尾正确解读每一个DNA碱基序列,是一个需要应用DNA合成反应的复杂而繁重的过程。按照目前的技术水平,要解读一个人的DNA,恐怕需要好几十年。DNA鉴定技术严格意义上达到应用级别,至少要等到下个世纪吧。”
那就是说,道阻且长啊。
不过,目前能辨别的序列虽然只有几十种,但已经比ABO血型多了很多。若DNA解读技术早发展十几年,曾经的水母船案恐怕就不会发生了。
“还有别的问题吗?”
“在你公开发表研究成果前,A州一位牧师也发布了蓝玫瑰的消息。你对他的蓝玫瑰怎么想?”
“难以置信。”博士马上回答,“那要么是假的,要么是天大的好运气。经过刚才的解说,你们应该都知道为什么了。”
“从遗传学角度来看,玫瑰缺乏一切生成蓝色花的要素——可以说,靠自然培育填补那些空缺的概率基本接近于零,对吗?”
“没错。我不会断言那是假的,因为不进行反证就做出妄断,这违反了科学家的原则。只是我要着重强调,我认为前者的可能性非常高。若对实物加以调查,很快就能搞清楚——还有别的问题吗?”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玛利亚举起手,“你打算拿自己的蓝玫瑰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
“你把它创造出来,肯定不会扔下不管吧,毕竟它不是孤儿。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想过。”
弗兰基脸上瞬间闪过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的表情——或许只是错觉。
一阵沉默之后,博士浅笑着回答:“这你不用担心。已经有好几家企业找我商谈商品化事宜,我也提交了专利申请。只要再克服几个需要改善的细节,很快就能在市场上看到蓝玫瑰的身影。”
看来确实有商品化的打算。既然创造了蓝玫瑰这个惊人成果,其他企业和研究机构应该也对博士的技术垂涎欲滴。正如这回代表军方前来的约翰一般。
不过,涟却感觉弗兰基的语气有些奇怪。
自己的成绩极有可能带来巨大利益,但态度上却仿佛事不关己。尽管那也可以解释为缺乏物欲的性格。
“我们非常期待。”
为避免被误会为挖苦,涟慎重地回了一句客套话。
“不过——”约翰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说到市场化,你准备怎么称呼蓝玫瑰?”
“称呼?”
“新品种玫瑰基本上都有特殊命名。我有个钟爱玫瑰的亲戚,经常告诉我各种玫瑰名称的由来。我记得那位牧师的蓝玫瑰也有个名字,好像叫‘天界’吧。”
好大的架子啊,玛利亚狂妄地评价一句,又看向弗兰基。
“你的蓝玫瑰呢?是不是也有个装腔作势的名字?”
“没有。那只是成百上千个样品之一,除了序列号没别的名字。
“不过,这个嘛……如果硬要起个名字——”
弗兰基顿了顿,仿佛想到了有意思的俏皮话。
“就叫‘深海’如何?”
结束跟坦尼尔博士的会面,涟一行离开了生物工程学大楼。
约翰说要去空军基地一趟,与两人道了别。他说要去取附近行政州发生的山体滑坡灾后重建工作资料。“难得碰面,要不要去喝一杯?我让你请客好了。”面对玛利亚的邀请,青年军人苦笑着拒绝了。
两人穿过校园走向停车场,看见一名女性从对面走过来。
那是个东方人,年龄三十五岁以上,留着一头黑色中长发,有一双黑色眸子。她戴着粗框眼镜,身穿西装,脚踩高跟鞋,左手拉着行李箱。看起来就像到国外出差的保险推销员。
女性一手拿着貌似地图的纸片,带着困惑表情四下张望。她好像迷路了。
就在那时,她注意到了两人。
“不好意思,我想问问——”
口音浓重的U国语言让涟感觉很熟悉——那是J国人常见的突出元音语调。
“您有事吗?”
涟用J国语回问一句。女人仿佛在沙漠里见到绿洲,整张脸明亮起来。
“那个,不好意思,请问您知道生物工程学大楼在哪里吗?”
那是涟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于是他指着身后那条路,并在地图上点明她的所在地和目的地。女人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真是太谢谢了。我头一次来这里,有点找不着北……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
“请别在意。话说回来,您到这里来是为了公事?”
“算是公事吧。其实我在一所大学的研究所工作,这次相当于来进行实地调查。”
看来她不是外交工作人员。涟又问了一句她的工作单位,是他也听过的著名国立大学。
“涟,你们在用土星话聊什么呢?是熟人吗?”玛利亚一脸奇怪地问道。
“啊,真抱歉。”女人用英语向她道歉——表情也僵硬起来。她把玛利亚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似乎不喜欢那种邋遢模样,目光略显不友好。
“干什么,怎么了?”
玛利亚对此毫无察觉。女人猛地抬起头,干笑着说:“啊,呵呵呵。”
“真不好意思,祝你们愉快。”
她点点头,拉着行李箱走了。轮子声渐渐远去。
“搞什么啊,J国人怎么都这么奇怪。”
“我觉得你没资格说人家吧。”
你什么意思——玛利亚吊起了眼角。
两人回到F警署不久,多米尼克又打来了电话。
“欢迎光临,索尔兹伯里女士,九条先生。”
罗宾·克利夫兰牧师低沉的声音响彻整个教堂。
他与“牧师”和“玫瑰培育家”这些头衔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结实得像座小山。五官鲜明,身高一百八十几厘米,穿着一身黑袍,身形不胖不瘦,同时肩膀很宽,给人一种坚定的感觉。
“看他那样子,感觉以杀人为副业啊。”
玛利亚在涟耳边咕哝了一句很失礼的话。罗宾似乎没听见那句耳语,面不改色地说:“那么,两位这边请。”随后转身迈开步子。
这里是P市郊外,培育出蓝玫瑰的另一位人物,罗宾·克利夫兰牧师的教堂。
教堂非常质朴,除了教坛和几排长椅,并没有称得上装饰品的东西。每到礼拜日,这里应该会聚集许多教徒,但今天周六,周围空无一人。
两人跟在罗宾身后走出正门。回头一看,相交成钝角的屋顶下方,恰好在门顶上的墙面固定着一个大十字架。这里没有一般人印象中那种竖立十字架的尖顶,而是像民众聚会场所一样的普通建筑。
两天前的夜里,涟和玛利亚回到F警署,等待他们的是来自多米尼克的新委托。
“这次要去拜访罗宾·克利夫兰牧师——是吗?”
“不好意思,上头说‘最好找同样的人去确认’。”
多米尼克的声音有点踌躇。涟把话筒递给红发上司,她皱着眉与多米尼克开始讨论。
“喂,我是玛利亚·索尔兹伯里……等等,又来?”
“……对,是真的……坦尼尔教授?嗯,确实是个怪人,不过我猜教授应该算非常优秀的研究者……哈?什么意思?……不,没有。这只是我身为外行人的第一印象:那些专业知识非常高深。”
“知道了,下次你要请我喝酒……两杯?太少了。四杯才行啊,四杯,这已经是最低要求了。”
经过一轮又一轮秘密商定,涟与玛利亚决定今天来拜访另一位蓝玫瑰创造者——罗宾·克利夫兰牧师。
这是他们早已预料到的结果。既然已经打探了制造蓝玫瑰骚动的其中一方当事人,就没理由放着另一方不管。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知该用什么理由去拜访。因为跟弗兰基·坦尼尔教授不一样,这次的对手并非遗传工程学专家,故无法使用技术性咨询的借口。但直说这次目的是调查某件事,恐怕又与P警署的意向不符。
想来想去,他们决定以邀请他演讲为借口。
一点一滴的努力最终转化为成果,这样的事迹能对警官们产生极大鼓励。不知您能否为我们讲讲心路历程——尽管借口无比滑稽,但可能有了警署这个光环效应,对方很快便答应下来。由于工作日安排了布道活动,礼拜天又很忙碌,他们便紧急商定今天,也就是周六先见一面。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依旧看不透P警署的目的。
可以看出他们在打探跟蓝玫瑰有关的事,然而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为何不直接动用P警署的人,反倒来委托F警署?不明之处实在太多了。
涟和玛利亚带着那些没有答案的疑问,走在罗宾后面。
绕过教堂来到后面,可以看到环绕教堂的红砖围墙——面对正门左手边的围墙深处,有一扇陈旧的木门。
这种地方有门,莫非是偏门吗?但旁边应该是邻居的——
涟尚在疑惑之时,罗宾已经把门打开。两人被请了过去,眼前现出一片大花园。
干燥的土地,环绕土地的围墙,攀附在围墙上的植物。左手边往前看有一扇貌似正门的大门,同样是木板制成。那扇门关着,看不见外面的样子。
涟两人的正前方,是一座四面都被百叶窗遮盖的小屋。
百叶窗缝隙间闪出玻璃光泽,还能窥见褐色的藤蔓和绿叶,以及一片泛蓝的影子。
那是一座温室。正面宽数米,长近十米,跟昨天在C大学见到的温室相比明显简陋一些,但作为私人温室而言,已经很不错了。百叶窗似乎是后来安装上去的,顶端横杠装有小钩子,可以直接挂在玻璃上。
“我在那里进行玫瑰培育。”罗宾把视线转向温室,“这里原本是教会附属的孤儿院,但很久以前关闭了,连建筑物都被拆除,只剩一块空地。于是我便将它改造成了玫瑰园。”
这里原来是附属设施吗?被他这么一说,此处的围墙材质确实跟教堂一样。
“虽说是玫瑰‘园’,目前也只有那座温室而已。这一带气温高,雨水少,夏天必须进行遮光管理——请进。”
罗宾停在温室前,把门打开。
涟和玛利亚一起走进去——然后愣住了。
眼前是一整片蓝玫瑰。
数不清的藤蔓覆盖了墙壁、窗户和天花板,而那些藤蔓上都盛开着直径七厘米左右的花朵,娇嫩的蓝色花瓣层层叠叠。
花瓣颜色很浅,与其说蓝,倒更接近浅蓝色。然而,那确实是无可否定的“蓝玫瑰”。如同初春的天空,富有透明感的浅蓝。
“真美啊……”
两人忍不住脱口而出。坦尼尔博士的“深海”更让人感到畏惧和妖异,而这片覆盖温室的蓝色花朵,却如同在草原仰望天空,让人无比安详。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名为“天界”的花朵。
温室还开着许多红、黄、白色玫瑰,有的直接种在土地里,有的生长在花盆中。不过,半数以上的花都是蓝色。本以为会看见C大学的“深海”那般长在花盆里的单一植株,完全没想到会盛开如此大一片。
“能得到你们的称赞,我感到很荣幸……不过,我只是进行了培育而已,若你感觉这些玫瑰很美,是因为你自身理解了玫瑰的美。”
他的声音虽然厚重,回答却异常谦虚。涟不着痕迹地开始了提问。
“我想您已经接受过无数人的提问,能否请您告诉我,这些蓝玫瑰是如何创造的?您从一开始就打算创造蓝玫瑰吗?”
“不。”牧师摇摇头,“我尝试过将不同种类的玫瑰进行杂交,以实现品种改良,但从未主动考虑过培育蓝玫瑰。这座温室里的花并非全由我从零培育而来,其中也有许多信徒和朋友熟人赠送的植株。我将那些植株种在花盆或土地里,偶尔进行杂交——很长时间以后,一盆新植株就开出了‘天界’的母株。仅此而已。说句傲慢的话,这可谓上帝给我的馈赠。你要我重现培育过程,等于期待上帝的奇迹再现——这恐怕与两位想听到的话有些出入吧。”
“不,请您不用担心。我们署长也希望能请您跟他交流交流。”
这是真的。看来位高权重者看重权威的现象并非仅限于J国。
“我听弗兰基·坦尼尔博士说,蓝玫瑰基本不可能自然生成?”
玛利亚问了个挑衅的问题。罗宾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真让人悲痛……不过如二位所见,‘天界’确实存在。科学是为了解释现实,而现实并非为证明科学而存在,既然如此,现实与科学哪一方更优先就很明显了。当然,我想那位教授也很明白这点。”
确实,弗兰基只说“造假的可能性非常高”,并没有明言百分之百不可能。
仅以外行人的眼光来判断,罗宾的“天界”跟弗兰基的“深海”一样,看不见人为加工的痕迹。涟还把脸凑过去仔细观察,并没有发现用颜料上色的痕迹,也不像吸收蓝水形成的效果。
真实无误。这种淡蓝色是花朵本身的颜色。
若罗宾的话没错——莫非他真的在目睹上帝的奇迹吗?
“你这些跟坦尼尔博士的完全不一样呢。不仅是花朵,还有整体形态。”
玛利亚换了个问题。
“深海”开在花枝上,而覆盖温室的“天界”则开在藤蔓上——当然,也有种在花盆里的“天界”,那些则更接近枝条的形状。
“区分玫瑰的方法除了花色,还有藤本和木本之分。”
罗宾一谈论起玫瑰,语气就变得平和清澈,与他严厉的外表截然相反。
“但实际上,两者的界限非常暧昧。将藤本玫瑰放到不同气候的地区,有可能变成木本,相反情况也经常发生。根据环境不同和培育方法差异,很容易发生性质改变。这点无论玫瑰还是人都一样。”
哦——玛利亚感慨地咕哝道。
“那我想问,你对通过基因编辑改变生物形态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玛利亚的言外之意是:你是否认可弗兰基的蓝玫瑰。
罗宾闭起双眼回答:“罪孽深重。我对探讨生命进化的学说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凡事皆有禁忌。生命改变形态,应该停留在自然演变的范畴之内。人类不可恣意越过那条边界线。”
“那也包括品种改良吗?”
从另一种层面上看,人工杂交品种也属于基因改造。牧师如何将其与DNA级别的基因编辑进行区分呢?
“若站在人类不可进行任何干预的立场上,我的手也被玷污了。然而,花粉可以乘着风和鸟儿跨越大海,在另一块大陆的花朵上着床结出果实,那么我就不认为,将两种不同的花粉通过人手交换是一种罪孽。假设那是罪孽,那么连接不同大陆的船舶和飞机也都是罪孽。”
如果说这些都是自我辩解,那我也无从解释了——罗宾浅笑着补充道。
“性质相异者结合在一起,会诞生新的可能性。生命本质便是如此,也应该如此。若用超越那个道理的方法创造生命,那就意味着人代替上帝去编织命运,倾听祈祷,导向幸福——然而,人类果真拥有如此超凡的力量和责任感吗?”
他们声称下午还有别的事情,上午便结束了与罗宾·克利夫兰的会谈。
回到讲堂后,双方简单商谈了到F警署演讲的事宜。牧师爽快答应下来,但由于年底年初教堂工作繁忙,再考虑到警署内部需要一个通知时间,他们便暂时约定一月中旬以后再确定演讲时间。
“好麻烦啊,明明只是讲个话,为何如此费事。”
从P市的回程,玛利亚在副驾上咕哝道。
虽说是自然发展,但现在偏偏导向了牧师到警署说教的结果。这位没有一丝信仰的红发上司会不高兴也很难怪她。
“因为细节处自有神啊。”
涟随口回了一句,心思早已飘向别处。
在涟看来,罗宾·克利夫兰的为人并没有过分跳脱牧师的范畴。
他一方面持有较为进步的思考,而从他口中的话语判断,同时也抱有身为圣职人员的坚定信仰。被问到蓝玫瑰由来时,他的回答很淡定。且不论外表的严厉,至少从今天的对话来判断,他并不像那种牵扯到可疑事件的人。
从教会回来,他们绕道P警署向多米尼克做了简单汇报。银发警官一脸烦恼地说:“这样啊……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你那边究竟在密谋什么,之后可得详细告诉我,听到没有。”
好啊,多米尼克苦笑着回答。
然而,罗宾·克利夫兰终究没能到F警署演讲——
倒是多米尼克答应的“详情”,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早早到来。
翌日——
涟在玛利亚住处附近的电话亭里转动着号码盘。昨晚一直下到天亮时分的雨让窗外街道反射着水光。
不知播了第几十次号码,听筒里才传来比平时更闷闷不乐的声音。“喂……”
“玛利亚,请你快起床。我们接到案子了,要马上赶往现场。”
“案子?”
上司的声音还充满睡意。
“查什么案子……我不是被赶出调查组了嘛。而且……今天休息。”
“你几十年前就知道警官的休息日总是要被毁掉的吧。”
跟你说了我不是老太婆——他不理睬话筒另一头的叫喊,而是把刚才接到的紧急联络内容说了出来。
“弗兰基·坦尼尔博士被杀害了,有人在F市的别墅发现了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