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都能理解吗?”
博士停下粉笔,转过头说。
这是一个卧室大小的房间,到处摆满了玻璃容器和药瓶。我们正坐在充斥药味的昏暗房间一角听博士讲课。
“那个……”尽管被坦尼尔博士无比晦涩的演讲所震慑,我还是磕磕巴巴地组织起语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理解了……您说的是,生物细胞中都含有名为‘基因’的成分,因为那些成分,人才会长成人,狗才会长成狗,没错吧?”
哦——博士感叹一声。
“看来你理解了本质,这足以称为今天讲课的成果了。”
我在被夸奖吗?毕竟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我都没听过那种话,所以困惑胜过了高兴。
“人与狗之所以外形不同,是因为两者基因里包含的信息不同。反过来讲——假设我们能通过某种手段改写基因,就能改变生物形态。”
我仿佛听了什么鬼故事,皮肤蹿过一阵战栗。
“博士的玫瑰也被改写了基因吗?”
“简单来说是的——你觉得很可怕?”
“也不是可怕……就是有点不舒服。”
听到我老实的嘀咕,博士并没有在意,而是笑了起来。
“很正常,连科学界都有人一脸严肃地抗议我的研究,说我‘不应该插手上帝的领域’。不过说实话,通过改写基因变化外形,这在自然界是很普遍的现象。”
“啊,真的吗?”
“所有生物都由一个细胞不断分裂而成,每次分裂,基因也会被复制到每一个新增的细胞中,只是那种复制偶尔会发生失败。”
“还会失败吗?”
“生物并非机械,如果我叫你将《圣经》一节抄写一万遍,想必你也不能保证每一张纸上都没有文字错误吧。”
那倒是。
“另外,基因在细胞核内以‘染色体’形式存在,大部分有性生殖的生物都拥有两条类似的染色体,然而在减数分裂——那是生成精子和卵子的细胞分裂形式——过程中,这两条类似染色体会彼此混合,进行‘基因重组’。拿刚才的例子说,就是从需要抄写的一节圣经中随意挑选几个句子,与另一节的句子置换过来。
“这种复制错误或基因重组,就会引起生物形态变化。变化程度有大有小,既有变成畸形导致死亡的例子,也有成为更加适应环境的形态、从而淘汰旧形态的例子。又或者,那种变化仅止于每个人的外表细微差异——比如皮肤颜色之类。”
我忍不住看向旁边。
白发少女坐在椅子上,双眼注视着父亲。她似乎毫不在意我的目光。
……生活变得好奇怪呀。
这就是我目前的真实心境。
两天前,我与一家人初次碰面,随后——
我被问到名字,沉默了许久才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莫非你失去记忆了?”
我抿起嘴唇。
房间陷入沉默。男人皱起眉,白发女人也问了一句。
“原谅我过分打探,你能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回答不上来,只好低下头。女人的声音变严肃了。
“我看了你的身体……到处都是伤。”
我忍不住抬起头,发现女人正用温柔的目光注视我。
“别担心,这里没人认识你,也没人会责备你……所以,你能说说吗?”
她的声音一直很安静。又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我颤抖着嘴唇说:
“没人叫我的名字……所以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我把父亲的殴打、母亲的蔑视,以及在学校被孤立的生活和盘托出。将一直以来对谁都无法言说的话语,全都说给了刚见面的陌生人。
女人表情越来越严肃,她看了一眼男人,又重新看向我。
“于是……你就从家里逃出来了?”
我点点头……除此之外的事我没能说出口。
白发女人沉默许久,然后露出安静的笑容。
“我知道了,你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吧。可以吗,弗兰克?”
男人用一声叹息回答了白发女人。
“妈妈?”少女惊讶地抬头看着她。
“啊?!可是我——”
其实我也一样惊讶。虽然不用被送回那里,我非常感激,但我也想,总不能一直待在别人家里。
“我没说免费。”男人勾起嘴角,“我们可没余力养个吃白食的人。干脆你给我当助手,报酬就是一日三餐和一张床,如何?”
就这样,我成了坦尼尔博士的助手。
此时我才知道,那个面颊凹陷、相貌可疑的男人是研究什么“分子生物工程学”的学者。我问他“分子生物工程学”是什么,博士抬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随后微笑起来。
“这个嘛,可以说是插手上帝领域的学问。”
他夸张地说出那句话,随后转过身,又把头转过来。
“机会难得,就让你看看我的研究成果吧。换好衣服到楼下来。”
我穿上衣服,在博士带领下,与白发母女一道走向貌似后院的地方,随即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玫瑰园。
红、黄、白、粉、黑……各色玫瑰遍布整个花园——有的高如小树,有的伸出藤蔓攀附在栏杆上,还开了许多花朵。有小巧可爱的花,也有壮丽华美的花,大小千差万别。
雨已经停了,乌云间洒下阳光,带着水滴的叶片和花瓣泛着光芒。
就连我这个毫不了解花卉的人,也看得出了神,仿佛忘了怎么说话。
“插手上帝的领域,就是种花?”
“不,这些都是凯特培育的花,是不是很美。”
我被领到后院前,得知凯特就是照顾我的女性——坦尼尔博士妻子的名字。她雪白的脸蛋上泛起一层红晕。
突然,一阵低沉的野兽咕噜声打破了我的白日梦。
“博士养了狗吗?”
我并未看到那种动物的身影。白发少女一脸淡然地保持沉默。
“没有。”坦尼尔博士隔了两三秒才回答,“那是七十二号样本的声音。它可能闻到你的气味开始闹了,现在又正好是肚子饿的时间。”
“弗兰克,别吓唬他。”
凯特皱起眉……我就当没听见那句话吧。
大人说话时,旁边的少女用略显轻蔑的目光看向我。这家伙给人的感觉真不好。
我把目光投向后院另一头的树林。
划分土地的围栏前有一圈堆成圆筒状的矮石墙,上面盖着圆形木盖。
“那是一口井,现在已经不用了。这里原本是我娘家的别墅,是几座别墅中我最喜欢的一座。小时候我经常跟弗兰克偷偷跑到井底下玩探险游戏……结果回去一看,家人正慌了神到处找我。弗兰克,你还记得吗?”
“唔。”博士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两人似乎是青梅竹马……不过家里有好几座别墅,莫非他们很有钱吗?
院子角落有一座小温室,隔着玻璃隐约能看到各色各样的花影。
“我的研究成果在这里面——爱丽丝,去把锁打开。”
名叫爱丽丝的少女对父亲的话点点头,从连衣裙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随即,门锁发出细微的响声。
“除我们以外,你是第一个看到它的人。你应该感到荣幸。”
说完那句夸张的台词,坦尼尔博士把门打开。
温室里盛开着蓝玫瑰。
植株只有一盆,长着尖刺,似藤蔓又似枝干的株身从盆土中伸出,沿着支架一直长到大约五十厘米高。
枝叶顶端稍微靠下的地方,一共开着三朵花。
娇嫩的花瓣重重叠叠,优美的花朵比我手掌稍小一圈。那跟我脑中想象的玫瑰花朵一模一样。
然而,它的颜色却不普通——而是湛蓝。就像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异国大海,是不折不扣的蓝。
温室里还有许多栽种在花盆里的玫瑰。跟园中玫瑰一样,盛开着红黄白各色花朵。然而开着蓝花的玫瑰只有我眼前这株。它与其他植株相比,明显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气场。
让我无法移开目光。
这是为什么……
只因为花瓣是蓝色,为什么这株玫瑰显得如此缺乏现实感——如此让人恐惧?
“原来玫瑰还有蓝色的啊。”
“没有……”
白发少女——爱丽丝动了动唇。她的声音清澈通透,又像冰刃一般冰冷锐利。
“啊?”
“其他地方没有开蓝花的玫瑰……这就是爸爸的研究成果,是爸爸创造的,世界上头一株蓝玫瑰。”
我重新看向蓝玫瑰——全世界头一株,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的玫瑰?
“可惜还不能公开。”坦尼尔博士皱着眉说,“虽说它由我‘创造’,但目前尚未重现培育方法,还有许多要素需要改良。关键在于,我还没收集到足以让那些审稿的老顽固闭嘴的数据。研究只进行到一半而已。”
我不太明白博士说的话——但此时我心中萌生了一种预感。
……莫非,我无意中跑到十分了不得的地方来了?
“好了——”博士勾起嘴角,“从今天起,你就要给我这种研究当助手。做好准备了吗?”
那就是两天前的事。
“首先你要掌握一些基础知识。”博士说完,第一天就开始给我讲课了。他说的那些色素和双螺旋,对我这个连初中都没上的人来说,实在太复杂了。老实说,我都不肯定自己是否理解了百分之一。
但博士并没有对我生气。
若换作我父母,一定早就把拳头和巴掌招呼过来了。但博士听见我说不明白也毫不烦躁,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解释。细节可以忘却,关键在于理解本质——那就是博士的口头禅。
“——几乎所有生物的基因结构都相同。无论是人类、猫狗,还是虫鸟细菌,以及玫瑰等植物,它们的基因都由脱氧核糖核酸组成。打个比方就是:纵使写在纸上的文章内容不一样,那些纸的材质都是一样的。”
“博士……对不起,我不太明白。”
“太难了?”
“不是,我不太明白为何非得是‘纸’。同样是生物,基因为何不能彼此不同呢,比如人类用纸,狗用石板,植物用黏土板……或者不用那什么核酸,而用白糖或者盐。”
“你是笨蛋吗?”爱丽丝面无表情地咕哝道,“且不说白糖,盐的分子结构太简单了,根本不足以记录遗传信息……你这个吃白食的,别用那些蠢问题影响讲课。”
“要、要你管。”
尽说那种听不懂的话。而且这本来就是给我讲的课,你跑来干什么。
不过按照对方的看法,似乎“你才是擅自插足那个人”。让我惊奇的是,这个少女似乎一直在听父亲讲课——被她冷漠精准地指出从天而降的吃白食人员这个立场,我只能忍气吞声闭上嘴。
这种事不止发生在今天。昨天和前天,爱丽丝只要抓住机会就会管我叫吃白食的。由于事实如此,我还无法反驳。她真是太卑鄙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不得不承认爱丽丝确实很聪明。听了博士如同外星语的讲课,她可以提出同样如同外星语的问题,甚至把我扔在一边与博士展开讨论。她的学识可能比一些不学无术的大人还厉害。
但博士却眯着眼睛专注于我跟爱丽丝的小小争执。
“干、干什么啊?”
“没什么,你这个疑问很不错。”博士歪起嘴角,“你说得没错,并没有理由限定记录遗传信息的化学物质必须是DNA。老实说,目前尚未探明生物将DNA作为遗传物质纳入自身系统的过程。不过关于所有生物都拥有同一种遗传物质这点,学界存在一个假说。我刚才说,基因变化会引起形态变化,将这种变化放在漫长的时间范畴中,从物种变迁的角度进行研究,就成了‘进化论’这一学说。这你听说过吗?”
我听说过人类是从猴子变来的。尽管父母否定了这点,说它“不符合上帝的教诲”。
“那解释起来就很容易了。关键在于,一种生物并不仅仅会变化为一种形态,而有可能分支为好几种形态。比如灵长类拥有单一祖先,它的部分后代演化为人,另一部分后代演化为大猩猩……虽然不同生物集中表现出同一形态的例子很罕见,但一种生物变化为不同形态,却一点都不奇怪。”
我似乎能理解。同样是“狗”,也存在寻回犬、腊肠犬、贵宾犬等不同种类。
“那么我们把那个想法反过来。无论生物外形差异有多大,若回溯其进化路径,就会找到根源处的生命体——一个共同祖先。”
我屏住呼吸……莫非人和猫狗原本都是同一种生物?
“那就不是‘各种生物的基因出于某种巧合,都由DNA这种物质组成’。而是‘某个以DNA为遗传物质的生命体,分化成了各种生物’。”
“爸爸——你说植物也是?”
爱丽丝好像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番话,马上向父亲抛出了问题。坦尼尔教授点点头。
“动物和植物都属于多细胞生物,我认为,它们共同的祖先,有可能是再往上回溯的单细胞生物——如同细菌一般的东西。不过这个‘共同祖先’的概念目前也只是假说。只要详细调查各种生物的基因,或许有一天能找到共同祖先的痕迹,不过那将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博士研究基因,就是为了找到那个‘共同祖先’吗?”
“不是。”几秒钟沉默过后,坦尼尔博士露出自嘲的笑容,“我可没有如此高尚的理想。我研究基因,只是为了实现个人愿望,出于我个人的原因远离了尘世,不过是个俗人而已。所以,如果你想走上科学研究道路,千万不能跟我一样。如果不是出于纯粹的求知心,而是为了个人目的进行科学研究——那将是一条被诅咒的道路。”
讲课结束后,我还要做名为辅助研究的打杂工作。
打扫走廊、实验室、车库、客厅、餐厅、厨房、卫生间等地方;收拾清洗实验器材,清洗碗筷,照顾花草,等等等等。
与其说是助手,我更像个仆人。但那些工作并没有让我感到痛苦,因为他们愿意把我留在家里,已经是个奇迹了。相比被当成客人对待,让我干点活反倒更安心。
为什么博士一家人会收留我呢?
后来,博士和凯特都没有对我问问题。
他们只问了我的年龄。我说自己在上六年级,凯特便微笑着说:“那爱丽丝是姐姐呢。”想象自己变成那家伙的弟弟,我不禁浑身一颤。
总而言之,不用谈论那天发生的事,对我是一种解脱。与此同时,我又感觉自己有事瞒着博士与凯特,心里产生了严重的罪恶感,很难释怀。
不,不行。既然受到人家照顾,就更不能让他们知道那件事了。绝对不行。
爱丽丝也不问我任何问题,不过我跟她的问题远在此之前。看到她在实验室对我的态度,就算不用窥探脸色,也能明白她并不喜欢我。
算了,别管那家伙,想再多也没用。
我清扫完走廊,撑着腰挺起身子。
恢复正常姿势后,眼前出现一扇门。
在走廊尽头向右看,有一个称不上拐角,反倒更像凹洞的地方。那里静静矗立着一扇挂锁的门。
这应该是通往地下室的门。旁边墙上挂了一把带绳的钥匙,但我从未打开过这扇门。另外,凯特也对我说别到里面去,因为“里面都是灰尘,放满了杂物,不好意思给你看”。
我扭头看了一眼走廊,没有人。
我又朝门闩战战兢兢地伸出手——随即缩了回来。
还是算了。万一被发现多管闲事,会让人给赶出去的。
我晃晃脑袋赶走杂念,转身走向实验室。现在博士跟爱丽丝应该都在休息。
打扫完地板,收拾好玻璃器皿,我又来到走廊上,听见背对实验室的左侧、通往客厅的门背后传来声音。
是博士。虽然说话内容听不清,但他好像心情不太好。这是怎么了?
我从门缝往里看了一眼,只见博士站在门口跟一个人争执。
——那是客人?
我不禁浑身一僵。那人好像是我在实验室时过来的,当时我正忙着打扫,没听见门铃声。
对方的外貌细节都隐藏在博士的身体和大门的影子里,让我无法看清。不过——我还是勉强分辨出严肃的表情和一身黑色装束。
那家伙是谁?
争执持续了一段时间,随后,对方压低声音留下一句“我改天再来”,便点点头离开了。
博士苦恼地叹息一声,朝这边走了过来。我赶紧回到实验室内。
“谢谢你,真是帮大忙了。”
晚饭后,我在厨房洗碗,凯特一边擦拭餐盘,一边微笑着对我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道谢,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便含糊地应了一声。
“还要谢谢你关照爱丽丝。弗兰克对我说,你跟那孩子相处得很好。”
“很好?”
那态度哪里像关系好了?我只感觉她把我当成了讨厌的害虫。我如实回答,凯特却开心地说:“是吗,那就算她是吧。”
我们谈论的爱丽丝已经跟父亲一道进了实验室。她似乎每天都会旁观博士做实验。时钟即将指向晚上九点,晚饭后还要继续工作的博士固然热心,但陪他一起工作的人也很是受用。凯特苦笑着说:“真拿他们没办法。”
自从干起了仆人工作后,我发现博士和爱丽丝除了研究和学习以外,生活上十分邋遢。博士用过的洗脸台每次都胡乱摆放着牙粉和染发膏,爱丽丝也不遑多让,把衣服脱得满床都是。(有一回我不小心看到她房间,立刻被瞪了一眼说:“吃白食的不准进来!”)一想到此前都是凯特一个人照顾生活邋遢的博士与爱丽丝,我就忍不住心生同情,不过她自己倒是感觉很幸福。
“埃里克,你累了吧?快去休息,剩下的我来弄。”
“知道了,谢谢。”
我也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坦尼尔夫妇给我取的“埃里克”这个名字,如今已经深深浸透身体,甚至让我误以为那是自己的真名。
回到二楼客房,我拿起换洗衣物走向楼下。客房的浴室水阀好像坏了,出不了热水,我便用了一楼的共用浴室。平时这里都是爱丽丝在用,不过她好像还没回来,我便开门走了进去。
我把换洗衣物、浴巾和脱下来的衣服放在洗手台旁边,然后走进浴缸。在手上打肥皂时,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体上,看见残留在腹部和大腿上的大片瘀青。
每次碰到那些瘀青,我都能清楚回忆起父亲拳头落下带来的疼痛。
以及——至今仍留在手中的,那时的触感。
我把淋浴拧到最大。
我想让瘀青的疼痛和讨厌的回忆,全都随着飞溅的热水冲散。
关上淋浴,伸手取下浴巾,把身体擦干,从浴缸走出来,我心情沉重地擦拭着头发。就在那时——
浴室门开了。
爱丽丝握着门把,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身上一丝不挂,双手还捧着浴巾按在头上,彻底僵住了。
爱丽丝的视线滑过我的身体。
——我跟爱丽丝凄厉的叫声响彻浴室。
“真不敢相信。”
爱丽丝的声音在颤抖。她目光中透着冰点以下的寒冷,脸颊泛起红晕。
“你这吃白食的,竟然擅自使用浴室还不锁门。到底神经有多迟钝啊,类人猿!”
“等等……没锁门是我不好,但凯特阿姨说我可以用这里。我可没有擅自跑进来。”
小时候,我曾经上完厕所出来,发现父亲站在门口,对我说“不要随便上锁”,还把我揍了一顿。直到最近我才发现,那跟社会上的常识并不一致。来到坦尼尔家之后,我也会一不小心就忘了锁门。
浴室骚动十几分钟后,我们坐在一楼的客厅沙发上,故意隔得老远。
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两杯热牛奶,那是凯特拿来的。刚才她听到尖叫跑过去,猜到发生了什么,便让我们到客厅沙发上坐下。随后她热了两杯牛奶,微笑着说:“接下来你们两个自己谈吧。”然后就留下我们走掉了。她可能想让我们和好,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U国人早上才洗澡,你连这种常识都没有吗,吃白食的?”
可能我搬出她母亲的名字,让爱丽丝很不高兴,眼角吊得更高了。她一迭连声地叫我吃白食的,我的忍耐也超过了极限。
“就是因为知道,我才想在没人用浴室的晚上把事情解决啊。而且你又去实验室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再说了,既然早上洗澡才是常识,你也应该等到明天早上再进来呀。”
莫非你要解手?我把这句话吞了回去。爱丽丝似乎也哽住了。
“今天我想早点儿把汗冲掉。可是……你也不能连门都不锁,还让女士看到如此下流的样子。大变态!”
“明明是你盯着我一直看。再说了,你怪我不锁门,我也可以怪你不敲门。”
明明是我自己说的,可我还是忍不住脸上一阵发热,慌忙把脸转开了。
我们陷入尴尬的沉默,唯独挂钟的嘀嗒声显得格外刺耳。
我向旁边一瞥,发现爱丽丝也满脸通红,低头咬着嘴唇。初次见面时的神秘气息和实验室的冷淡印象都潜入阴影,跟母亲一样的人情味却散发出来。
她摘掉平时的面具,羞得缩起身子,看起来就像跟我年龄相差无几的女孩子。
我看着她的侧脸——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丝安然。
搞什么呀,这家伙原来也有这种表情。
而且……这是为什么呢。
我之前并不觉得她有多可爱,可现在却无法从她脸上移开目光——
“不对。”
爱丽丝突然咕哝道。
“啊?”
“我才不是因为那个才看你……你的身体。只是发现,你真的浑身是伤。”
啊——
“抱歉……让你看到奇怪的东西了。”
听到我磕磕巴巴地道歉,爱丽丝摇摇头。
“那不怪你。我也,那个……并非完全没错。”
她这是在道歉吗?爱丽丝把头扭向一边,美丽白发间露出的耳垂跟她的脸蛋一样,被染成了粉色。
我不禁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感觉刚才的争执好像笑话一样,待我回过神来,已经大笑不止。
在此之前,我可从未发出过由衷的笑。
“干、干什么啊?”
“没什么。”我把手伸向茶几,举起杯子看向爱丽丝。“快点儿喝掉吧,凉了可就浪费了。”
爱丽丝眨眨眼睛,害羞似的低下头,很快也拿起另一个杯子,跟我碰了杯。
如今回想起来,在坦尼尔家度过的短暂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只是——
那种幸福竟以最糟糕的形式,瞬间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