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八日 A州报纸摘录)
蓝玫瑰终于诞生——A州牧师独自杂交成果
十七日,O州举办的玫瑰展览会上,盛开蓝色花朵的玫瑰公布于世。
蓝玫瑰的培养人是居住在A州P市的牧师罗宾·克利夫兰先生(四十一岁)。他在履行牧师职责之余,同时也热心从事园艺活动,长年独自进行玫瑰的杂交培育。据称,这种被命名为“天界”的蓝玫瑰是杂交过程中偶然获得,当他看到第一朵蓝色花朵绽放时,感到“那是主的旨意”。
玫瑰花色有红、黄等,但此前从未存在过蓝色花朵,历史上有许多人对此发起挑战,始终未能实现,因此成了“不可能”的象征。如今,一名业余园艺爱好者竟培育出传说中的蓝色玫瑰,世界各地园艺家与研究者纷纷瞩目……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九日 A州报纸摘录)
我才是“真正的蓝玫瑰”——C大学发文否定业余园艺家的蓝玫瑰
十八日,C大学(C州S郡)公开发文,宣称其运用基因编辑技术成功培育出蓝色玫瑰。实现这一成就的是该大学理学系生物工程学专业弗兰基·坦尼尔教授及其研究团队。
该文称,坦尼尔教授等人开发了有效生成蓝玫瑰基因的新技术,将抽取的基因片段与玫瑰结合,成功培育出蓝色花朵。详情将在十二月发表的N杂志刊载。
就在本月十七日,A州P市的罗宾·克利夫兰先生在展览会上公开发表蓝色玫瑰,“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引起多方关注。然而,坦尼尔教授否定了克利夫兰先生的蓝色玫瑰,宣称“仅靠杂交诞生蓝玫瑰的概率,从玫瑰性质上讲,几乎接近于零。除非发生了好几次格外巧合的变异,否则就是伪造之物”。对此,克利夫兰先生反驳道:“只要你实际分辨一下,就能看出这到底是不是伪造之物。”……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A州报纸摘录)
W州发生山体滑坡灾害——山体滑坡涌入露营场地,游人纷纷避难
二十日下午,W州山区发生山体滑坡灾害,当时位于山麓露营场地的数十名游人纷纷避难。部分土砂涌入场地,所幸无人负伤。这次灾害使得露营场地不得不暂停营业。
关于灾害原因,推测为现场附近恶劣天气一直持续到黎明,大雨使得土地松垮。该地过去曾发生过小规模山体滑坡,目前警方正在调查露营场地选址是否存在问题……
“……利亚,玛利亚。”
远处传来声音。
“快起来,现在还没到午睡时间。”
有人用力摇晃肩膀,玛利亚·索尔兹伯里猛地抬起头,发现下属九条涟正一脸无奈地俯视着她。
此处是F警署办公室。
挂钟指向上午十点半。离午饭时间还有点早,但周围空无一人。除了玛利亚和涟,办公室内只剩坐在对面的一位同事。其他人全都离开了,可能是去调查前几天发生的强盗案。
回溯记忆,她九点半来到座位上,不情不愿地处理起各种麻烦文件,但再往后就记不清了。垂眼一看,写到一半的报告上还沾着口水。玛利亚慌忙擦了擦嘴角和文件。
“看来你昨晚又一个人喝闷酒到深夜啊。又一位朋友结婚,你想必很寂寞吧。”
“我才没有喝闷酒。”
不过几个月前,她刚收到大学朋友的婚礼邀请函时,确实喝了不少闷酒。
对面的同事抬起头,随即嗤笑出声。她恶狠狠地瞪过去,同事慌忙低下头,肩膀却抖个不停。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涟,有事吗?”
玛利亚无视了那个人,把目光转向涟。
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衬托知性面庞的眼镜,全身无可挑剔的西装——她这个J国人下属像往常一样用扁平的语调回答:
“P警署的多米尼克·巴罗兹警官打来电话,请你有空给他回个信。”
——多米尼克?
“嘿,红毛,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样?”
多米尼克·巴罗兹的声音仿佛在酒吧碰面那样随意。
“托你的福。”玛利亚丝毫没有提及自己上班时间打瞌睡,而是反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她在二月发生的水母船一案中认识了多米尼克,因为辖区相隔甚远,两人很少直接见面,但时不时会有工作上的接触,比如互相交换跨辖区案件的调查信息。
这次想必也是有事要问,然而话筒中却蹦出了让她感到意外的单词。
“你听说了蓝玫瑰的新闻吗?”
蓝玫瑰?
“如果你说电视和报纸上的内容,我是看过了。可是……你问那个干什么?”
尽管玛利亚对园艺毫无兴趣,几天前还是听说了由蓝玫瑰引起的风波。
主业为牧师的业余园艺家培育出全世界首例蓝玫瑰,结果消息发表第二天,某大学教授也站出来宣称自己培育出了蓝玫瑰。由于教授将牧师的玫瑰斥为“假货”,两者之间正剑拔弩张。
以前她对科学的话题毫不关心,但因为先前那起水母船案与科学技术相关,从那以后,玛利亚就会不自觉地关注一些与科学相关的消息。
“那就好说了。我想拜托你去打探打探蓝玫瑰风波的其中一名当事人——弗兰基·坦尼尔教授,最好能直接见上一面。用什么理由都行,不过别让对方产生戒心。”
“哈?”她忍不住发出呆滞的回应,“你说什么呢,我一点儿都听不懂。”
莫非大学教授跟犯罪扯上关系了?
“打探”这个词用得也很微妙,若真的要抽时间去见面,在申请差旅费时,她得给出相应的理由。这与传达调查信息可不一样。若不问明实情,她不会轻易点头答应。
更何况,要打探坦尼尔教授,首先应该多米尼克亲自去,再不然就叫P警署的人行动。她实在搞不懂对方为何要拜托其他辖区的人。
“我自有理由。坦尼尔教授的别墅似乎在你的辖区内。最近A州准备举办一场学术研讨会,教授说不定会顺路到别墅去,届时你可以上门拜访。”
“我要问的不是那个——”说到一半,玛利亚闭上了嘴,随后又说,“这里面有什么不能摆到明面上的理由吗?”
“你的直觉还是这么敏锐。”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简单来讲,答案是肯定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机密。怎么说呢——电话里不好解释。这东西有点复杂,而且我也难辨真伪。总而言之,若不看着实物,我可能没办法跟你解释清楚。这案子就是这样。”
——难辨真伪?不看着实物就解释不清楚?
“等等,我越听越不明白了。”
“我猜也是。”多米尼克苦笑道,“这事儿连我自己都感觉特别可疑。但是不好意思,我还不能告诉你详情。因为我想让你不带任何偏见与坦尼尔教授见上一面。详细的以后再说。
“出于某种特殊情况,P警署这边的人马不能出动。其他辖区值得信赖的人,我只能想到你了……能拜托你吗?”
她完全可以扔下一句“少说梦话”,然后把电话挂掉。
然而——
两人断断续续合作了半年多,玛利亚多少了解了多米尼克·巴罗兹的为人。他虽然语气轻浮,但很照顾人,是那种欠了人情必定会还的警官,绝不会利用他人好意把麻烦事推给别人。而他现在提出了这种请求,恐怕确实情有可原——而且肯定不只是“有点复杂”。
玛利亚心里渐渐有了答案,可她不太愿意如此简单就应承下来。
“你这么说我感到很光荣,不过那种事得通过上面传达。毕竟我这边也有抛不下的案子,忙得很。”
“是吗?我问了你那边的黑毛,他说你在水母船一案中搞砸了,现在正坐冷板凳,请我随便利用你啊。他还说署长也会立刻批准。”
“涟!你小子趁别人睡觉瞎胡说什么!”
她朝一脸不相干的下属大吼一声。
“哈哈,那就拜托你了。”话筒另一头传来多米尼克的笑声,随后通话就中断了。
——岂有此理,这帮人怎么都这样。
“出去巡逻了!跟上来。”
她把话筒一砸,站起来扯过椅背上的外套。不等涟回话,她就走出了办公室,却碰上一个认识的女文员。玛利亚抬起一只手准备与她擦肩而过,文员却一脸怪异地看着她。
“嗯?怎么了?”
“啊,那个……”
文员略显踌躇地抬手指向她的脸蛋。怎么回事啊,她正要追问,却看到窗户里映出自己的脸。
左边脸上清楚地印着几行墨迹,看样子像是桌上那份写到一半的报告。
“涟,你既然看见了就说一声,别不吭声啊!”
原来方才对面的同事笑到肩膀发抖,是因为这个吗?
“我还以为那是你的特殊妆容呢。”涟若无其事地回答。
几天后——十一月二十四日,周四。
“现在情况是——”
玛利亚坐在涟驾驶的租用车副驾上咕哝道。他们从A州乘飞机到C州,又在机场租了一辆车开往目的地,还有几十分钟车程。U国真够大的。“你说经过多方探讨,最后敲定了拜访的由头是‘咨询基因相关技术在法医学方面的应用’……你要我问什么法医学问题啊,那不是验尸官鲍勃的工作吗?”
“他跟你不一样,工作很忙。”
你还不是一样清闲——玛利亚正要回嘴,却打住了。涟之所以被调到闲职,基本算是她这个上司害的。他做的事比自己多上几十倍,而身为一个工作中公然睡大觉的人,她说那种话根本没有说服力。
那通电话打完,多米尼克的委托第二天就以P警署请F警署协助调查的公函形式发了过来。
正如涟的预测,署长二话不说就批准了。她听到有人传言——上头认为“反正索尔兹伯里闲着没事也会闯祸,干脆让她干点别的活”,不过无从辨别真伪。
那个委托虽然特殊,但玛利亚和涟还是商量了一套对策,随后出发去见培育出蓝玫瑰的其中一人——弗兰基·坦尼尔教授。
多米尼克说,教授将会到A州参加学术会议。不过涟联络过后,得知对方研讨会期间工作繁忙,无法抽出时间,所以虽然麻烦,他们还是决定亲赴C大学与教授会面。涟还说,如果对方允许他们参观研究室,那更是再好不过。
“虽然不知原因何在,但P警署似乎并不想让对方察觉自己的行动。这样一来,我们至少现在应该避免容易被理解为调查取证的行动。”
调查取证吗……
她回想起前不久刚参与过的案子——水母船案。那件让玛利亚记忆犹新的案子,也跟大学教授公开发表的新技术有关。
声称自己培育出蓝玫瑰的坦尼尔教授……这个人恐怕也跟什么案子相关——或者说,被卷入了什么案子?
“弗兰基·坦尼尔,一九四一年出生,在C大学理学系进修了博士课程,专业是分子生物工程学。一九八一年进入该专业担任教授……根据大学公布的信息,教授走在典型的研究道路上。介绍中提到的专业是‘分子生物工程学’,但其发表的论文基本都集中在名为‘遗传工程学’的领域。这次的蓝玫瑰就是其研究成果之一。玛利亚,你对遗传工程学有多少了解?”
“你觉得我可能了解吗?如果是疯狂科学家操纵基因创造怪物的故事,我应该在漫画或电影里看过。”
“具体并深入研究‘操纵基因’的部分,就是遗传工程学。
“我以前说过,生物的遗传信息都记录在脱氧核糖核酸中——你还记得吗?DNA具有分子结构,脱氧核糖、磷酸与‘腺嘌呤’‘鸟嘌呤’‘胞嘧啶’‘胸腺嘧啶’四种碱基其中之一组合成核苷酸,以随机顺序排列成链状。用符号来表述碱基,就是T-C-G-C-A-G……这种形式。
“大部分DNA由两条核苷酸链通过氢键相连,组合成双螺旋立体结构——某些细菌的DNA呈环状,某种病毒则拥有单链DNA。它的立体结构形态各异,但四种碱基排列成链状的基本结构,却是所有生命体共通。”
“什么意思,难道你想说那个TAGC的排列是某种暗号,生物形态便是基于暗号解读的产物吗?”
涟瞪大眼睛。
“对,一点儿没错。”
“啊?!”
“蛋白质是构成生物的重要物质,它有很多种类,由二十种氨基酸按照特定顺序串联而成。DNA的碱基排列就记录了这些氨基酸的种类和排列顺序。当然,生命活动必需的物质并非只有蛋白质,但它是组成生物的主要物质,同时也是酶和激素这种功能性生物分子的成分。极端地说,只要拥有DNA碱基排列这一遗传信息,就能创造生物的外在形态。”
“碱基只有四种,如何表达二十种氨基酸?”
“它的结构非常巧妙,每种氨基酸由三个碱基组合排列对应,比如‘GAA’就代表了‘谷氨酸’。这跟电脑用零和一的二进制算法能够表述所有数字和文字一样。四的三次方就是六十四,用以表述二十种氨基酸绰绰有余。据说,现在已经查明了每种氨基酸对应的碱基序列呢。”
以DNA碱基序列为基础,氨基酸串联合成蛋白质,蛋白质又构成生物身体……这不就是暗号解读吗?
“你说的那种系统究竟从何而来啊,难道上帝还会摆弄电脑?”
“那我就真不知道了,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哎哟,你竟然说起奉承话了,真是难得。但我可不是上帝。”
“不,我只是感觉你从创世活到现在,应该知道一些详情吧。”
“你说我是老古董吗?!”
她那一不留神就油嘴滑舌的下属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道:
“生物的外在形态以DNA为基础,把它当成基础篇,那下面就是应用篇了——只要改变DNA碱基序列,就能改变生物形态。”
一阵沉默。
“……坦尼尔教授培育出蓝玫瑰,也是通过改变DNA序列实现的?”
“根据大学公布的消息,确实是这样。”涟的措辞很慎重。“其实我也没有充分把握目前的基因相关技术发展到什么程度。只知道其他研究机构也在尝试通过基因编辑培育蓝玫瑰,目前都没有成功。坦尼尔教授如何培育出蓝玫瑰,可能也会成为这次探访的主题之一——或许,还包括教授的研究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这个可以放到过后再来判断。
“蓝玫瑰有这么复杂吗?新闻也特别夸张地称其为‘将不可能变为可能’,不过那跟蔬菜水果的品种改良有什么不同?不还有很多会开蓝花的植物吗?”
“‘真这么简单,就不用费那么大力气了’。这是古今中外玫瑰育种专家和研究者的共同见解。当然,你说的‘蔬菜和水果品种改良’也需要下很大功夫,只是培育蓝玫瑰耗费的时间和失败次数,并非普通品种改良所能比。至少两千年前,人类就开始了玫瑰育种,直到现在,真正意义上的蓝玫瑰——在所有人眼中都能被称为‘蓝’的玫瑰,尚未存在于任何公开记录中。历史上出现过几次号称‘蓝玫瑰’的花,但那些花的蓝只能说‘与现有玫瑰相比或许蓝了这么一点’而已。”
但这次不同——是这样吗?
玛利亚尚未见过引起风波的那两株蓝玫瑰的照片。涟对她说,克利夫兰牧师在展会以后几乎拒绝了所有采访,坦尼尔教授也只对学术杂志的采访做出回应。因此,目前媒体手头只有寥寥几张蓝玫瑰照片。
今天若能亲眼看到其中一株蓝玫瑰,抓住能辨别真伪的实感,是否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多米尼克的要求呢。
她的视线转向空中。气囊式飞艇——那个名为水母的装置在蔚蓝高远的空中静静浮动。白色扁平的球状气囊,底部装有四根支柱与船体。如名称般酷似水母的轮廓。
围绕水母船发生的大规模谋杀案,其余波至今仍对方方面面有着影响。她不知道案件造成的影响最终会以何种形式平息,只是,双方似乎都在为尽早结束其中一项诉讼而展开行动——这是她从熟人那里听来的。
玛利亚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一直在意早已不归自己调查的案件,这太不像她了。
“培育蓝玫瑰为何如此困难——对此我尚未充分理解。但从植物整体来说,开蓝色花的品种本来就很罕见。牵牛花、绣球花、罂粟……大致一想只能举出这几种吧。我的祖国有一种花叫‘樱花’,平时在路上见到的基本都是桃红色花朵,并不存在‘蓝樱花’,平时也很难听到想看或想培育蓝色樱花的话题。”
“我也知道樱花,U国就有个挺出名的樱花胜地——过去我还跟朋友一起去过。”
“是吗,玛利亚,你知道J国有句俗话叫‘丸子胜过花’吗?”
“我怎么知道!”
但她很肯定那不是什么好话。
漫长的跨州旅途终于结束,玛利亚和涟来到了弗兰基·坦尼尔教授供职的C大学S郡校区。
温暖的空气,茂盛的草地,美丽的行道树。眼前是一片大海——这里的景色不比度假胜地差,与丝毫没有华丽感的F警署相去甚远。
在入口做完登记,两人穿过校园走向生物工程学专业大楼。他们坐在事先约定好的大厅沙发上等候,没过多久,电梯里就出现了一名少女。
那是个通体雪白的女孩子。
白皙得异常的皮肤,长及腰部的白金色头发。那是白化病症状。女孩一身藏蓝色连衣裙,更突显出皮肤和头发的雪白。她个子小巧,有点瘦弱。微微翘起的眼角让稚嫩的脸上透着一丝坚定。一头白发让少女略显成熟,但实际年龄可能只有十二三岁。
小孩子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莫非是来送饭——想到这里,却见白化病少女把大厅看了一圈,目光落到玛利亚和涟身上,随即大步走了过来。
“请问两位是A州F警署的玛利亚·索尔兹伯里和九条涟警官吗?”
她的声音淡漠通透,还带着一丝稚嫩。
“对,我们就是。”
听了涟的回答,少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欢迎两位光临。请跟我来……这边走。”
不等回应,她便转身走向电梯。玛利亚慌忙站起来,跟涟一道追了过去。
“请问你是?”
“坦尼尔研究室的学生。”
学生?那也太年轻了,莫非是跳级上来的?
少女似乎丝毫不在意玛利亚的惊奇,一言不发地走进电梯。这孩子太冷漠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女往旁边瞥了一眼,目光中带着愠怒,仿佛在说别把我当小孩子对待。
“大家都叫我‘艾琳’。”
“艾琳啊……这名字真不错,听起来很成熟。”
少女——艾琳稍微瞪大了眼,随后把视线转回前方。虽然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她脸蛋上泛起了一片红晕。看来是害羞了。
接下来,三人并没有怎么对话,沉默着上到六楼。艾琳把玛利亚和涟带到一个貌似会议室的房间门前。
“请在里面稍坐片刻,我去把老师叫来。”
说完,艾琳又点点头,留下二人离开了。玛利亚目送那白发摇曳的背影离去,随后打开会议室的门——险些惊叫出声。
有人在里面。
一头铜褐色短发,隔着军装也能看出刻苦锻炼的精壮体格——那个玛利亚和涟都熟知的人物,此时也惊讶地看着他们。
“索尔兹伯里警监,九条探员?你们怎么在这里?”
“那是我们的台词。约翰,你怎么在这儿?”
玛利亚一脸困惑地对U国空军少校约翰·尼森发出疑问。
“好久不见了,尼森少校。”涟若无其事地问候道,“不过只隔了几天吧……今天你有何贵干?”
“啊,哦。”约翰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详情不好细说,总之是一项新的技术调查。我为这件事约好了与人见面——你们是来查案子的?会不会弄错房间了?”
“不是,我们也刚被领到这里来。真要说的话,也跟查案子差不多吧。”
难道艾琳弄错房间了?可是她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犹豫。
不,莫非——
现在瞎想也没用,再等等估计就来了。于是,玛利亚在约翰对面坐了下来,涟也在她旁边落座。约翰困惑地看着两人,随即认命似的叹了口气。
“不过好巧啊。技术调查需要经常往大学跑吗?”
“毕竟水母船一案出了那种事。”
他露出少见的自嘲表情。“不怕你们笑话,我现在被安排了闲职。”
约翰·尼森少校与玛利亚等人在不久前的水母船一案中结识,一同追查凶手。在场三人都见证了案件难称完美的结局,现在再怎么委婉也没用了。
“真够呛,我也一样。”玛利亚说完,约翰露出了苦笑。“话说回来,如果方便的话,能告诉我你们来找谁吗?既然来到这里,想必是找大学的人吧。这也是种缘分,要是两位参与了有意思的研究项目,过后能说给我听听吗?”
涟看了她一眼。考虑到多米尼克的委托,现在最好别让事情过度公开,不过对约翰说说应该不碍事。
“我们来找弗兰基·坦尼尔教授。你应该知道蓝玫瑰的新闻,我们来找教授是为了咨询基因相关技术在犯罪调查中的应用问题。”
“蓝玫瑰?”约翰挑起眉毛,“等等,我已经跟坦尼尔教授约好马上要见面啊。”
嗯?
“你说什么呢,我们也跟教授约好了这个时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教授那边日程安排错了。
就在此时——
“不。”门没敲就被打开,一个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我刻意这样安排的,毕竟时间不多。”
来人似乎听到了室内的对话。只见声音的主人站在门口,愉悦地看着玛利亚等人。
那人看上去四十多岁,有一头混着白发的深褐色发丝,身高不足一百七十厘米,脸和身体都很消瘦,算不上什么健康体态。
但是目光却异常锐利,充满了震慑一切的威压感。
“索尔兹伯里警监,九条探员,以及尼森少校,对吧。欢迎你们远道而来,我就是坦尼尔。”
蓝玫瑰培育者之一,弗兰基·坦尼尔教授勾起嘴角说。
“失敬。”约翰站起来,很可能是下意识地敬了个礼,“我是U国第十二空军少校,约翰·尼森。今天承蒙接见,十分感谢。教授——”
“请别那样叫我,我不太习惯。”弗兰基摇摇头,“各位可以称呼我名字,或者称呼‘博士’。另外也不用说什么客套话,我对研究室的人都这样要求。”
“——那么,坦尼尔博士,今天就麻烦你了。”
“我叫玛利亚·索尔兹伯里,请多关照。”
“我叫九条涟,今天麻烦您抽时间出来,真是太感谢了。”
涟的措辞没有改变分毫,莫非J国人都这样吗?
“现在说这种话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其实我希望你能把我的会见时间与这两位错开。毕竟不能在无关人士面前谈论可能涉及军事机密的话题。”
“啊,真抱歉。我们这些普通人不太了解警方与军方的不同之处。话说回来,几位看起来似乎并不像完全不相关的外部人士。既然如此,又何必顾虑呢。”弗兰基抬起拇指指向门外,“我们开始吧,跟我来。”
没说几句话,博士就开始带他们参观研究室。
弗兰基走下一段楼梯,又穿过一条走廊。左手边现出一扇嵌死在墙上不能开启的大窗,博士停在窗前,用目光指向室内。
“这里是洁净室……不过这是整个学科共用的设施,我们主要在里面进行取样与合成作业。”
他们顺着弗兰基的视线看过去,玻璃另一头有几个人正在工作。
那是几个戴着手套口罩,头上还罩着发帽的年轻人,应该是学生。有人正用显微镜观察小皿,里面装着貌似植物叶片组织的东西;有人面前摆着一个形似小浴缸的容器,里面放了一只烧杯,那人正手持秒表计算时间;有人面对一只固定在笼子里的小白鼠,战战兢兢地将注射器刺入其尾部……作业内容千差万别。
“博士的研究室还将动物作为研究对象吗?”
“应该说‘开始将研究成果应用于动物’比较准确。我们研究室的研究主题是通过基因编辑人工改变生物形态。目前的主要研究对象是植物,但无论动物、细菌还是病毒,只要拥有DNA或RNA,都能够成为我们的研究对象。我学生时代也曾像那样给实验小鼠注射。”博士转向玛利亚等人,“不过你们关心的应该不是我的研究范围。而是‘这个可疑学者真的培育出蓝玫瑰了吗’——你们想知道这个,对吧?”
正中靶心。弗兰基微微勾起嘴角。
“说一百遍理论不如拿出证据,我也不是那种喜欢卖关子的人。”
他们又迈开步子,跟随博士乘电梯下楼,在户外走了一段路,眼前出现一座马戏团帐篷大小的精致平房。
那好像是温室,而且非常大。屋顶嵌有天窗,四面墙壁全是巨大的窗户,透过窗户还能看见里面摆满了绿叶植物。
弗兰基招招手让他们走进温室,穿过正门是前室,两旁是储物柜和壁橱,摆着各类用品。里面还有一扇门,看来那扇门背后才是温室。
几个人在前室戴上手套和网帽,又套上了浅蓝色的薄外套。“欢迎来到奇境之国。”博士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随即打开那扇门。
这个温室看起来意外整洁。
面前是一列又一列细长的桌子,一直延伸到温室深处。每张长桌上都整齐排列着种在花盆里的植株。
一股甜香扑鼻而来。从外面看不出来,这里有许多植株都开了花。
行走在长桌之间,靠前排的桌子一角,摆着大约十盆蓝色花朵。玛利亚本以为那就是蓝玫瑰,但仔细一看形状不同,全都是从未见过的花朵。
“这是瓜叶菊吧。”涟看着最前面那盆花说,“左边那盆是龙胆,龙胆旁边是补血菜……”
他流利地报出花名,让人不禁猜测他在故乡是否开过花店。
“都是做比较用的。要创造蓝色花,首先要分析现存品种,弄清色素结构和生物反应过程,否则无从下手。”
弗兰基的解说让约翰频频点头。
他们顺着蓝色花朵一盆盆看过去,突然碰到一盆红花。
植株尚未开花,红色花瓣拧成细长的骨朵,仿佛绞作一长条的手帕。攀附在支架上的蔓须光滑纤细,跟玛利亚印象中的玫瑰一点都不像。
“涟,这是什么?”
“是牵牛花。这种花数百年前就在J国广受喜爱,如今也经常被用作小学生的植物观察对象。”
“哦。”
那种花在U国并不常见,看来J国有各种各样的花。
红花并不只牵牛花一种,旁边还摆着好几盆其他的花。看来这里开始是“红区”,应该也是做比较研究之用。
“这是康乃馨,与玫瑰和菊花并称三大切花。旁边是郁金香,属于学校花坛常见的品种——”
“那种事我知道!”
他当别人是傻瓜吗?
视线再往前方移动,这回看到了色彩缤纷的花朵。
都是玫瑰。红、黄、白、粉……颜色鲜艳的花朵在温控机的微风中摇曳。
然而最多的颜色却是紫色——浅红里掺杂一丝蓝调,呈现淡紫罗兰色的花朵。
“这是……”涟瞪大了眼睛。
“涟,怎么了?”
“我在车上对你说,历史上并不存在蓝玫瑰——那不仅包括正统‘蓝色’,还包括了‘蓝色系’的其他颜色。至少我从未见过‘紫色’的玫瑰。”
她忍不住收回视线,只见约翰也出神地凝视着那些紫罗兰色的花朵。
这就是博士培育的“蓝玫瑰”?
“不。”博士面带愉悦地摇摇头,“那些都是原型,正品在这里。”
弗兰基穿过桌子间的过道,抬手指向温室深处一张被高大植株包围的桌子角落。
“各位请看,这才是我的研究成果。”
玛利亚透过植株缝隙看过去——随即屏住呼吸。
蓝玫瑰——
那是一株妩媚盛开,毫无杂糅的、深蓝色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