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真名了。双亲平时管我叫“你”,谈论我时则称“那东西”。即使在学校,也没有直呼我名字的人。
我父母表面和睦,实际父亲在家酗酒,心情不好就对我拳脚相加。母亲一开始还会阻拦几下,但也只持续到我从幼儿园毕业而已。当她意识到我是个成绩平庸又不擅长运动的残次品后,就一改以前的面孔,每顿饭只给我做狗粮一样的吃食了。
——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你怎么连这种事都不会做?
但凡遇到什么小事,母亲就会用看到肮脏布娃娃的眼神,对我口吐怨言。
邻居到我家来做过几次客,每次都被他们的假笑蒙骗,完全没有察觉我衣服底下隐藏了多少瘀青。
我也并非从一开始就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由于不知道其他家庭如何,我便无从比较。而且也没有朋友供我比较。我既没有得到普通孩子都能有的娱乐,家中也没有电视机。我只在父亲的殴打和母亲的蔑视中,稀里糊涂地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
可能到了小学四五年级,我才开始发觉异常。
为什么班上同学都会高兴地谈论家中父母?为什么他们过生日能收到礼物?
然而,我无法向周围发出那些疑问。因为我每天穿着破衣烂衫,被整个班级当成了厨余垃圾来对待。连老师都露骨地与我保持距离。不知从何时起,我就习惯独自坐在图书馆看书,等待校车发车。只是,里面没有一本书能解答我的疑问。
那种异样感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我的内心——使它终于到达了崩溃之时。
那天夜里,我像往常一样屈服于暴力之下。
那对父母来说,必定只是日常光景之一。然而对我来说,那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骆驼不堪重负倒下,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忤逆双亲——逃出了家。
那是一段黑暗而漫长的路程。
待我回过神来,周围已不见街灯照明,反倒充满了树木枝叶的喧嚣。
天上下起雨来,雨水渗进鞋子里,脚尖传来恶心的潮湿感。
我走了多久?
仿佛度过了无尽的时间,又好似仅仅过了一分钟。脚下的路变成上坡,周围成了一片树林。雨水拍打在脸上的劲头越来越大,衣服吸了水,又冷又沉地压在身上。
就在我耗尽体力,即将失去意识的瞬间——
眼前现出一道锈迹斑斑的大门。
铁门另一头还能看见淡淡的灯光。
房子?
这种地方——
我抓住大门铁栏——意识就此断绝。
……妈,为什么……小孩子……
……不能……下来……吗?
我听见说话声。
关门声——随后是沉默。
光芒逐渐扩散。
仿佛从幽深水底浮了上来,我睁开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
温暖包裹全身。有人在我身上盖了一块柔软的毛毯。
这是哪里……
我从家中逃出,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山林中发现一栋房子——后来呢?
这里是医院吗?然而,我身处的房间却不像病房——
我昏昏沉沉地撑起脑袋,发现这个房间很大。地上铺着地毯,墙上装着挂钟,对面是一扇带木纹的房门。这与我那如同狗屋的狭窄房间完全不同,而是一个以奶油色为基调的温馨房间。
我就躺在窗边的大床上。
外面传来雨声,我撑起身子,目光转向背后。窗外的树林沐浴在雨水中,枝叶间露出的天空覆盖着厚重云层。
我又听见开门声,慌忙转回前方。
“呀。”一个套着围裙的女性探头进来,随后反手关上门,对我露出和蔼的微笑。“你总算起来了,感觉怎么样?”
那是个感觉很不可思议的女人。
她有着淡蓝色的眸子,身材纤细,脸和双手的皮肤像蜡一样白。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头比皮肤还白的长发。那头神秘的长发,就像图画书里的精灵一样。
我在图书室看过一本图鉴,上面印着通体雪白的蛇和青蛙的照片。我记得那叫——白化病。然而这还是我头一次看见得了白化病的人类。
尽管有着一头如梦如幻的雪白头发和皮肤,那个女人的表情却十分温和。她眼角略向下垂,虽不是引人侧目的美人,却显得格外亲切。另外,她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可爱的圆眼镜。
雪白的头发和皮肤,略带平民感的容貌,眼镜和围裙……那种失衡感让我完全无法判断她的年龄,只知道她既不是孩子,也不是老年人。
“啊……那个……”
我一时回不上话,女人便兀自说了下去。
“真是吓了我一跳。昨晚我听见大门方向传来动静,走过去一看,发现你倒在门外……于是我就叫丈夫把你抱进来了。你一定累坏了吧,睡了好久都不醒,我都有点担心了。”
挂钟显示现在是三点二十分,外面光线挺亮,从她说的话判断,我应该睡了大半天。
“那个……谢谢你。”
我道完谢,白发女人再次露出微笑,对我说不用谢。
“现在先好好休息。还有,你衣服都晾在楼下,等会儿给你拿上来。”
此时我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睡衣。再偷瞥一眼睡衣里面,是一条花纹陌生,尺寸有点大的内裤。我感到脸上一热。
门再次开启,一个小东西晃了进来。
我深吸一口气。
那是一名少女。身穿藏蓝色连衣裙,肤白如雪的少女。
她大概与我一般高,年龄也差不多——可能在读小学六年级,也可能年长一些。
我之所以无法判断,是因为少女的头发也一片雪白。
仿佛直接从旁边那位套围裙的女性身上复制而来的,纤细柔软的白金色长发。仔细一看,她也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莫非两人是母女吗?
但是,两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跟套围裙的女性相反,连衣裙少女眼角上翘,给人一种冰冷而难以接近的印象。“神秘”一词反倒更适合用在这名少女身上。
少女看着我,微微眯起眼睛,很快便把脸转开,藏在套围裙的女人身后。她那样子仿佛看见了脏兮兮的珍奇动物。女人微笑着轻抚少女的发丝。
“你醒啦,小伙子。”
又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第三个人不知何时走进房间,站在门前。
那是个小个子男人,吊起的眼角下有两片浓重的阴影,脸颊也深深凹陷。他有一头混着白发的暗褐色头发,和一双褐色的眸子。看起来比我父亲要年长。
他的锐利目光仿佛能看透一切,散发着与围裙女人和连衣裙少女不太一样,但也不像普通人类的感觉。
“爸爸——”
少女咕哝道。
这就是我与坦尼尔一家的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