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俚语说:“灯台底下反而阴暗。”无论搜查人员如何废寝忘食地努力探案,至今还是疑云重重、不见天日。到最后真相大白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纹身杀人事件的秘密关键,就潜伏在松下课长家的附近,实在是个大讽刺。
松下家隔邻两三家,住着一个建筑工头。他还不到四十岁,和东京的建筑工习惯一样,名叫后藤胜男的他,背上刺着弁天小僧①。后藤在这一带以雕胜闻名,是条在江湖混过的汉子。
连续发生两次杀人案的一个月后,星期六早上,研三在家附近散步,恰巧和工头胜男不期而遇。
“胜先生,早啊!”研三对他打了声招呼。
“您早!”胜男弯腰回礼答道。当他一抬起头,却用一种异于平常而急促的口气对研三问道,“哎呀!松下先生,那件北泽的杀人案,凶手还没有查到吗?”
“还没有。”
“令兄实在很辛苦啊!我实在想不通,作了案以后为什么要分尸,然后把尸体带走。实在用不着这么做啊!”
“胜先生,你如果随便玩弄女人,恐怕也会被切成好几块,然后不知道带到那儿去喂狗哦?小心一点啊!”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我既不英俊又没有钱。用不着您操心啦!你还是告诉我,到底凶手为什么要把刺青的尸体带走呢?”
“我们不要开玩笑了啦!其实,我有事想拜托胜先生您呢!”
“什么事啊?怎么说,我也在社会上混过,还算是条汉子。就算是托我出殡的时候扛棺材,也绝对会二话不说的。”
“没那么严重啦!因为,我哥哥为了这次的案子伤透脑筋,所以我忍不住想插手帮一点忙。可是,这件案子到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所以我老想去拜访胜先生,向您讨教,看有没有什么意见可以提供给我们作参考的?我是指有关纹身方面的事啦!”
“好啊!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不过只要我做得到,一定奉告。那就请进来坐吧!”
因为巧遇,研三也就进了雕胜家的门。一进大门,就看到挂着消防队的组旗,屋内虽小,但却整齐有致。只是厅堂里设了不太搭调的大神龛,大概是为了他那份有危险性的工作祈福吧!
“胜先生,你刺的弁天小僧,我经常在公共澡堂里看到。所以您用不着露给我看,您告诉我是什么时候刺的就好了。”坐在长方形的火炉前,研三就以轻松的口气说。
“哦!大概有十五六年了。我请神田的第二代子孙宇之先生纹的。”
“咦?怎么没有签上名字?”
“是这样啦!快要完成的时候,正好我的钱用完了。如果纹身的时间拖得太久,忘记了刺纹的感觉,以后要再纹,就难了。”
“是不是因为痛得令人难以忍受?”
“那种情形并不是没有。在活生生的肉体上刺针纹身,再上五颜六色,对纹身的人来说,这时候就好像半个病人一样。我当时还年轻,虽然没有纹上宇之先生的名字,不过我想花钱受罪,还不如去玩女人的好。所以就没有再去了。不过,就这个忍耐力来讲,只剩下签名,并不是忍耐不了的事。只是当时取缔得很严,总是希望不要自找麻烦……”说到这里,雕胜天真地笑了。
研三乘机问他:“胜先生,那时候你经常出入纹身师宇之先生的家,你有没有听过本所的纹身师雕安的事?”
“啊!好像有吧!不过那么久以前的事,实在记不清楚了。先生你大概不了解,纹身师之间是从来不打交道的。如果你到字之先生那里去,嘴里却说什么雕安师傅,他会不高兴的。我认识的人里有让雕安先生纹过身的。他刺的图案不但有朦胧的美感,而且就像真的一样,哎呀!实在无法形容啦!咦?雕安有什么事吗?”
“没有。新闻报导没有刊出来。这次被杀的人其实就是雕安的女儿,她背上的刺青就是她父亲的作品。”
“哦!真的啊?我一点都不知道。”
“雕安有三个孩子。长子叫常太郎,纹有自雷也。自己也是个纹身师,后来到南方去,结果下落不明。一对双胞胎女儿叫绢枝、珠枝。她们身上各纹大蛇丸和纲手公主。”
雕胜脸上突然浮现出一脸疑惑又奇怪的表情。
“请等一下。自雷也和大蛇丸、纲手公主,说起来是三个相克的图案。真是奇妙!喂,阿兼、阿兼……”
这时有个女人从厨房擦着手探头出来。看起来仅廿八九岁,好像是风尘女郎出身,是个下巴丰润、皮肤白皙的美人。
“哦,原来是松下先生。欢迎,欢迎!我还没给您倒杯茶呢!”
“茶等一下再倒啦!”雕胜好像要打架似地扯着喉咙大叫,“喂!你现在每天去涩谷找的那个纹身师叫什么名字?”
说得令阿兼很不好意思:“哎呀!什么事嘛?你怎么突然在松下先生面前提这件事……”
“别装模作样啦!就是上次在北泽发生的命案,你也知道啊!松下先生的哥哥因为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正烦得很。所以,研三先生想要替他哥哥找出有力的证据。倒要看那个纹身师的纹身图案是什么,也许事情会发展得很有意思。”
“哦!是这样吗?”
两人互看了一下,阿兼就马上坐下来。
“那个纹身师的确叫做常先生,差不多一个月前,才从南方回来的。他的身上刺有自雷也。”
一听到这些话,研三高兴得不得了。
传闻在南方失踪而不知去向的雕安的长男常太郎,终于平安地回到东京了吗?
当然,只听这些片面的传闻,还是无法断定就是他本人。不过名字相符,纹身的图案又一致,而且是个罕有的纹身师,刚从南方回来。如果仅仅是偶然的凑巧,各种条件也未免太凑巧了。
“那个纹身师现在到底在哪里?无论如何,请让我去见他一面。那样,也许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研三很兴奋地大叫着。雕胜虽然自己说了那些打包票的话,现在却一脸困惑的样子,和太太互相对看。
“是这样的啦!他的职业很特殊,如果你正面去拜访他,他绝对不会理你的。”
“但是,他妹妹被杀了呀?”
“那是没办法的。他只要一听到警察,就很讨厌。还是不要跟令兄提这件事,我看——你一个人去看看,怎么样?”
到底现在还是严禁纹身,想到他们的职业竟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公开,要知会哥哥实在不方便,而且研三心里总是希望用自己的力量去解决这件事,早点让案子水落石出,也好安慰和自己曾有肌肤之亲的绢枝的灵魂。
“那就这么办。我一个人去,不过他的住址是——”研三明确地回答。
“只要我们约定好不告诉你哥哥,我来带路。”阿兼畏缩地说。
“太太,你也刺青?”
“先生喜欢的,太太都会去做。我本来不想去,但是先生一直坚持。”阿兼羞怯地笑着说。
“我听说,那个人一个月前从南方回来。他家在空袭的时候已经被烧掉了,连亲戚老友都找不到。只好暂时到一个在南方的战友家待一阵子。然后他就开始帮人家纹身,他的技术很好,想给他纹身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一下子,就出名了。我也是看了以后很佩服,她自己想去,所以我就带她去。”
“哎啊!也许是认错了人。不过实在太相像了。还是带我去看一看吧!拜托!拜托!”
研三边说边郑重地把头点到榻榻米上,要求和阿兼一道去拜访涩谷的那位纹身师。
到了涩谷车站,下了电车,研三和阿兼两人就沿着东京都电车的轨道往青山上去,向左边转了个弯,就看到火烧过的废墟中搭盖了一些简陋的违章建筑。其中并列着五六家小吃店,走到一家招牌叫“牡丹”的小店前,阿兼就停下脚步,小声地对研三耳语道:“就在这家后面。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先进去看看情形。”
阿兼就走进店里,过两三分钟郎走了出来。
“没有问题。现在有一个人在纹身。我们可以进去等一下。”
研三由于强烈的企盼及好奇心,而心跳加速起来。步入门口,穿过门帘,店里陈设的桌椅粗糙老旧。他们随即走到后面,里头铺着三坪和两坪见方的榻榻米,在那后面还有一间关着门,大概也有两坪半的小房间。
“请进。”
这时有个皮肤微黑,看起来好像女主人的女人很客气地招呼他们,眼尾扫向研三说道。
研三战战兢兢而有礼地坐在三坪大的榻榻米上,好像是来相亲似的。端坐的研三听到纸门里传出针刺的声音和女人的喘息声。
“现在有个女人正在纹身。我们偷偷地看一下吧!”阿兼又对研三耳语。
“女人?不太好吧!”
“没关系——是我很熟的人,我先生的朋友太太。”阿兼笑着朝里头说道。
“阿常,午安。让我进去看一看吧。”
“阿兼吗?快好了啦!在外边抽根烟,等一下吧!”
房间里传出男人回答的声音。隔间的纸门一打开,研三迫不及待地就探头去看。和料想中的情形一样,里面的情形,真是怪得令人惊异不已。
房间全都铺上一层黑色的油纸,油纸上纵排着数块坐垫,有个约莫廿五六岁的年轻女人像人鱼似地俯卧着。她从两臂到背上刺了像鳞一样的蓝黑色的花纹,看样子差不多完成一半了。现在完成的大半都是线条,大概才刚开始进行晕色的阶段。
图案是华丽的游吉野山口从胸部到腰部再到股间,雕着缤纷的樱花,右肩纹的是拿着初音鼓②的静御前③,左肩则是狐忠信④,每一根细致的线条都诱人地浮在她的身上。今天一看,果然和绢枝的刺纹一样,是件怪异的艺术品。
今天进行的是右臂的部分。女人嘴里紧咬着手绢,两手紧紧地抱着一块男用的枕头。腰部以下,放了块小枕头用来垫高下半身。她双眼紧闭,好像睡着了似的,对于他们两人入内,也仿佛没有感觉一样。纹身师由于背坐着,所以看不到他的脸孔。从研三的位置,倒是可以清楚地看到纹身师两只手巧妙的动作。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把皮肤撑开,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无名指则夹着笔,用左手拇指的内侧当杠杆,拿在右手的针束刺下皮肤,女人跟着针上下地呻吟,每一针束刺下后旋即跳上。
就这么着,女人每次都发出激烈的喘息声,全身更因为疼痛而扭动着,汗珠如雨不断地从额头流到腋下,偶尔夹杂着轻微的呻吟声,Rx房在坐垫上上下下地摩擦,往前伸出了两三分。
纹针是由廿卅支细的绢针结在竹头上做成的。在连续不断的纹身过程中,偶尔针尖要蘸一下墨,不过同一处绝不重复刺纹。紧密地毫不中断地晕色,在外行人的眼光来看,非得有高明而熟练的技术不可。有时候,蘸了过多的墨水沿着白皙的肌肤流下来,纹身师就用块布把墨擦掉。慢慢地一针针刺进皮肤,蓝黑色的面积也就随即增加。同时,刺纹的皮肤旁边整片红肿起来。其他的地方,已经刺纹过的痕迹,结了一层薄薄像疙瘩似的痕迹。经过四五天,结成薄皮的地方开始蜕皮,如此经过四五次,色素才会稳定下来。刺了条纹的痕迹可看到红肿,而晕色的部分全都肿胀起来。研三由于职业的缘故,马上想到刺过的皮肤会有发烧的感觉。
研三看了三十分钟以后,几乎透不过气来。想必绢枝也曾经像这样极度地痛苦挣扎过吧!也许她会认为这种忍耐跟努力,实在没有什么价值。不过强忍痛苦的女人身体,反而给人庄严的感觉。
纹身终于完了,但是那个女人却好像死掉一样,一动也不动。纹身师把热毛巾敷到纹过的地方,女人马上尖叫起来,美丽的胴体也蠕动个不停。
“今天到此为止。”
“哦——”
这时,女人抬起头来。仿佛才发现研三在场,很羞涩地说道:“阿兼,你真坏。”她小声地说。
纹身师在面积大约十公分平方的上面,涂上油,如此工作才算结束。
女人爬了起来,朝研三地点了个头,就转身开始穿衣。虽然纹身的过程中,女人并没有嘶喊疼痛,但是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直接地感受到。
纹身师用毛巾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让你们久等了。”
他一面回过头来直视来客研三,露出有点惊异的表情。研三一点都不在意。纹身师由于历经战争及拘留的苦楚,满脸胡髭的他,看起来显得憔悴苍老。不错,他的脸的确会令人想到绢枝。是照片上的那个纹自雷也的男人——野村常太郎,一定没错。
研三咽了一下口水。
“这位是松下先生。我先生受过他的关照。他想要参观一下,我才带他来的。”阿兼简单地介绍。
“哦!是这样吗?对年轻人不太好吧!”常太郎很不和善地回了一句。
“我叫松下研三。在东大的医学系研究室工作。这次来打扰是为了学术上的参考。”
“不要太深入。这就像打麻药一样,不管你多有学问,只要一陷进来,结果都不能自拔。”对方以自嘲的口吻答道。
“我好像在那儿见过你。也许你是本所雕安的儿子。”研三慢慢地说。
“是的,我是雕安的儿子。你有什么事吗?”
“你的妹妹叫绢枝吧……那么你还不知道吗?差不多两个月前,绢枝在下北泽被杀了?”
常太郎愕然地张了嘴,却没有声音。正在磨的墨掉到砚台里,他抬起惊恐的眼光。
“被杀?绢枝……这是真的吗?”
“这种事怎么能撒谎,随便开玩笑呢?”
“这样吗?我回来才一个月,也没有看报纸,根本不知道。虽然暗中四处找寻妹妹的行踪,却一点消息也没有。请你把知道的事情,都说给我听。”
研三简短地把过去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有在色班过夜的事情,模糊而巧妙地避去不提。常太郎的脸孔逐渐地浮现难以理解以及无法形容的恐怖表情,仿佛罩上了一层霜一般,挥之不去。
“你告诉我,绢枝交给你的照片是不是在你那儿?”常太郎嘶哑地说道。
“是的,在我这儿。”
“把照片拿给我看看吧!”
研三随即从皮包取出装在信封里的照片交给常太郎,发现他的脸扭曲,露出悲壮的神情,显得非常恐怖。
“自雷也三兄妹……纹身的兄妹……”
小声在嘴里说着什么,常太郎荡起激动的目光。
“松下先生,这件案子真恐怖啊!”
“是的,我也觉得恐怖。”
“你想的恐怖和我想的,有相当的差距。你只看到事情的表面。根本就被凶手骗了。”
“被凶手骗了?”
“是的。这件案子另有内情。只调查表面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水落石出。”
“那是什么意思?”
“问题在于我们兄妹身上的刺青图案。算了,我不谈了。一想到这个,就叫我觉得恐怖……松下先生,我先跟你讲,最上竹藏并不是自杀的,而是被那个杀害我妹妹的同一个凶手干掉的,绝对不会错。”
“你知道什么事,对不对?赶紧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绝不是好奇心或想邀功。我的哥哥在警视厅当搜查课长,我知道你担心宣扬出去会对你的工作有所妨碍,这点我可以保证。你用不着自己下手,就能够替令妹报仇,捉住真凶报了仇,绢枝小姐才得以超生。”
“你说的我都非常了解。但是我一定得亲自确认自己的想法才行。到底怎么样?我们暂时对你哥哥守密,你说怎么样?”
“可以,这点我做得到。对方到底是个杀人魔,尤其是你掌握了他的秘密,他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的又要干出什么坏事来,谁也不知道。我看,你一个人去,实在太危险了。还是让我一道去吧!我可以帮你忙。”
“不,你的心意我很惑激。暂时先让我自己去,等到有点眉目,也就是说证实了我的判断,再通知你。”
“没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
话谈到这里,研三再也无法强硬地要求他。常太郎更是一语不发地磨着他的墨。
轮到阿兼把衣服脱下来纹身。两手手腕纹了有晕色的云彩,其中飞跃的升龙和降龙已经快要完成了。由上面压住阿兼的身体,常太郎手里握着针开始工作。刚才纹身的那个女人还不想回去的样子,穿好了衣服,就抽着烟在一旁看阿兼。
觉得无聊的研三略带畏缩的口气,对那个女人说:“我虽然是个医生,不过对这个却不太了解。纹小一点的我是不知道,但是纹全身那一定很痛吧!”
“是的。常常都痛得想跳起来。刚开始在那么白的皮肤上染墨色的时候,心里面总是想大概支持不下去了。还好现在已经习惯了。当然要看是什么地方,譬如说到牙科诊所看牙好了,比那种感觉还要痛上几十倍呢!”
“纹这么一大片,相当花时间吧?”
“是的。战争的时候,我就纹了一些线条就半途中断了,可实在是太难看了,而且会被人家笑。所以最近才又开始。如果连续不停,大概三个月就够了。”
“哦!这样啊?这跟衣服可不一样!要选好图案,很不容易吧!又不能腻了就换,而且自己也看不到。”
“是啊!所以说,一定要请技术一流的师傅才行啊!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哪里!谢了。”
“哈哈哈哈……跟你开玩笑的啦!瞧你紧张的样子。这又不是什么好的癖好,犯不着拉你一起来。不过,每次我只要到澡堂看到丰满的女人,就会胡思乱想——如果她全身都刺青,一定很好看。”
纹身的女人,多半是风尘女郎。像她这种干脆又爽直的个性,令研三不由得对她产生好感。
“又不是在画布上涂鸦,同样的图案在胖瘦高矮各种不同的人身上,就会有不同的样子。实在很难应付,而且失败也不能重来……”
“这就全靠师傅的技术了。要先看过素描图案,再做决定。决定好了,先画在身上,如果很好,才开始上色。”
女人随意翻看拿在手上的素描图,那是一本用大张的日本纸装订好的簿子。里面一页又一页的图案,就好像彩色版画一样,花样可以说毫不起眼,看起来反而有点幼稚朴拙,一旦刺在皮肤上,却充满了丰富跃动的生命力,真是今研三觉得不可思议。
“奉劝你一句话,最好不要纹得太漂亮,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真的?”
女人露出雪白的牙嫣然地微笑着。
不久,阿兼终于刺完了。
“松下先生,让你久等了。”
阿兼看起来并没有疼痛的表情,随即穿好了衣服。
突然被打断的研三,觉得有些可惜。又再三劝常太郎,请他不要冒险,还是小心谨慎的好。然后,他就和阿兼一起道别离开。在涩谷车站要分手的时候,阿兼重新叮嘱研三。
“松下先生。常先生既然知道凶手是谁,对这件案子一定很有帮助。你知道他的工作特殊,请你一定要对你哥哥保守秘密,如果他被警察知道,那就可怜了。”
“我知道,没问题。男人约定好的事,没有对方的许可,我一句话都不会跟哥哥说。”
他心里想着,这次的突破对哥哥应该可以好好地夸耀一番。
纹静御前的女人,穿了木屐和研三同时走出店门口从涩谷车站往左弯,沿着电车的轨道走了一段路,就转进警察局旁边的小路,打开一扇曾被火烧过的大门,一迳跑上二楼。
“谁啊?阿君吗?”
里面传来了略带苍老的男人声晋。打开纸门,有个约莫四十岁左右、脸上受过伤的男人,用坐垫枕着头,猫在榻榻米上面。
“哦!你回来了。早知道我等一下再回来,就可以了。”
“你到哪儿去了?”
“去男人面前脱衣服——”
“真的?”
“哟——你吃醋了,傻瓜。”女人又露出贝齿笑了,“去纹身啦——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在医生和纹身师面前,如果对方是个男人,也没办法啊!”
“这样哦!”
把身体荡起的男人,眼睛露出野兽般的凶光。
“今天刺哪里了?”
“哎呀!你不要这样啦!”
女人拱起一只脚,侧坐下来。
“你背上的金太郎,是哪一个师傅纹的?”
“现在问这个干什么——是本所的纹身师雕安。”
“阿常就是他的儿子耶!”
男人咧嘴一笑。
“大概是吧!对方没有察觉出我是谁……不过,我到现在也没提过……我脸上有伤痕,他认不出来,难怪!”
“那你以前有没有拍过那个人纹身的照片?他和他妹妹的照片。”
“你问这个干嘛?”
“你讲过了呀!你说和我这个皮肤白嫩嫩的女人在一起,一点感觉都没有,就要我去纹身。那个时候,你还跟我提起你以前有个女人背上纹了大蛇丸。从以前的职业来看,你一定拍过照片,对不对?”
“阿常有那种照片吗……甭提了,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梦了,就像一个遥远的故事。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既没有明天,也没有昨天,只有活一天算一天。就像浮草一样,死活好歹——全看自己的造化。现在,重提往事也没有用了。”
“你以前那个女人就是在北泽被分尸的那个耶!怎么?以前亲热过的女人落到这种下场,听了不会心里不安啊?”
“那个女人就是那副脾气。以前就是……就算是她杀人也好,被人杀了也好,对我来讲都没什么关系。”
楼下的门打开了,有人小声的说话。
“阿君——”
有个女人叫声。
“来了——”
被针刺过的地方还很痛,阿君疲惫地下了楼梯,过了一会儿才上来。
“喂!有个奇怪的人来了!”
“谁?”
“叫做早川平四郎。听说,专门研究纹身。他刚刚说,‘听说你们夫妇都刺了很美的刺青。假如方便,想见上一面,好好地谈一谈。’”
“早川平四郎?这种纹身博士,我可没有兴趣跟他打交道。你去跟他说,我家主人和我都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不会讲话。纹身可是很痛的,又不是展览的宝贝。你就这样拒绝他。”
“他一直罗罗唆唆地问是请谁刺的?那个师傅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一直问个没完。”
“没必要跟他多说。你去赶他走,撒把盐、去去霉运⑤。”
由于生活散乱无序,男人出口的话,有点伤人。一副看不惯别人、愤世嫉俗的样子。
阿君回头上了二楼,就靠到窗户前,把玻璃窗打开往下看。
“哎哟,死鬼。那个人真邪门。到现在还站在那儿呢!”
阿君的话,可不是骗人的。小路的入口,博士正默默地站在那儿,死盯着阿君的家。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呢……
①弁天小僧,是与石川五右卫门、鼠小僧齐名的日本古代史上大盗贼“白浪五人男”之一。全名“弁天小僧菊之助”,本相是个风度翩翩的貌美青年,喜好身着女式和服实施骗盗。歌舞伎、小说等都有改编作品,最著名的是歌舞伎演员尾上菊五郎的扮相。
②初音鼓(はつねのつづみ),是法皇赐给源义经的名鼓。据《义经记》和《义经千本樱》:左大臣朝方知道义经与其兄赖朝不和,以初音鼓的里皮和表皮来比拟他们兄弟俩,造谣说这是法皇给义经下的诏书,让他去讨伐其兄。为此义经决意一生不敲此鼓。之后他把初音鼓交给爱妾阿静(静御前),并将阿静托付给友人佐藤忠信。阿静听说义经已去了吉野,便私自与“忠信”逃到了吉野,此时忠信也回到义经身边。这时众人才发现阿静身边的“忠信”原来是只狐狸。根据狐狸坦白,初音鼓的里皮表皮是这只狐狸的父母之皮,因怀念父母,才化成“忠信”,与阿静身边的初音鼓相伴相随的。义经深感动物情爱之美,便将初音鼓送给了狐狸。狐狸为报恩,施展法术,救了义经。
③静御前,平安时代末期镰仓时代初期的女性,源义经的爱妾。母亲是白拍子(穿上平安时期年轻贵族的白色礼服,戴上金色的立乌帽跳舞的舞女)矶禅师。静御前从小跟母亲学舞,她天资聪慧、舞技超群。14岁左右,她在神泉苑为祈雨而舞,也许是她的完美舞姿感动了上天,大雨倾盆而降。从此她以绝世舞女而闻名。15岁时她与在坛之浦消灭了平家凯旋而归的源赖朝的弟弟源义经偶然相遇。就在她成为源义经的爱妾后不久,源义经因谋反嫌疑而受到哥哥源赖朝追捕。她也跟随义经逃亡来到吉野山,吉野山是禁止女人出入的,她和义经挥泪分手后,被赖朝的兵抓获。她被押至镰仓,受到严酷审讯,但她决不供出义经的去向。不久,在镰仓八幡宫的祭祀日,源赖朝命静御前在神前献舞。她穿上“白拍子”的服装,在以赖朝为首的丈夫的敌人面前无所畏惧地起舞。静御前怀了义经的孩子。赖朝有令:是女婴则不斩,但如果生下是男孩当即杀死。1189年,义经在奥州的衣川被杀害。静御前从镰仓获释,回到京城,削发为尼,为丈夫义经和被杀害的孩子念经祷告,过着凄凉的生活,不久去世,年仅20岁。她以悲剧式的人生和绝世美貌的舞姿而成为日本人最喜爱的历史人物之一。
④狐忠信(1161年—1186年),即佐藤忠信,佐藤嗣信的弟弟,“义经四天王”之一。和其兄一样,原是奥州藤原秀衡的的家臣,后随义经一同参加源赖朝的部队,是义经麾下的勇士之一,并多次以源义经影武者(替身)的身份在战场上活跃。其事迹在室町时代初期的《义经记》中有详细描述,之后被改编为歌舞伎中人偶净琉璃的知名演出戏码,如《义经千本樱·狐忠信》。
⑤撒把盐、去去霉运(追い返して塩でもまいてやんな),据《晋书·王凝之妻谢氏传》记载:“王凝之(王羲之的次子)妻谢道韫,聪明有才辩。尝内集,雪骤下,叔谢安曰:‘何所拟也?’安兄子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安大悦,众承许之。”撒盐是当时(魏晋时代)比较流行的风俗,因为盐粒状似雪籽,撒盐犹如降下瑞雪,盐也便被认为是洁净祥瑞的象征。在店门或家门前撒盐,具有避邪趋福的功用,遇到不顺的事或参加完丧礼后也会用盐去除霉气,在许多宗教中,盐都是神圣的物品。直至今天,中国的一些地方还有着这一风俗的残余,例如在闽南及潮汕一带,迎亲时要在沿途撒盐撒米,以敬神驱邪。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韩国、日本,至今还会在一些场合撒盐,以去除霉运、驱赶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