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下走一层,就是我家的应急门了。
“这里是你家吧?”他用手敲敲我们家的应急门,分明是明知故问。
“对!是我家。”我用脚踢了一下铁门。
“我问过吴世兰教的学生们,有没有开过应急门。因为那些孩子也有可能受人嘱托去开门,可是没一个孩子承认自己开过。”
我想起美林,便正色看着江警官问:“我家孩子说什么?”
“啊!你说美林啊?我没问,觉得没必要。”
“那可不行,不能因为美林是我的孩子而不询问她啊!如果有想问的尽管问吧,要不我替你问问?”
“不用,没那个必要。”
“把我们家的人排除在调查范围之外,我会感到有负担,也会不好意思啊!”
“千万别这样。”
“我们别傻站在这儿呀,去我家喝杯咖啡吧!”
“也好。”
因为从来不随身携带应急门的钥匙,我便用拳头敲了几下应急门。江警官有点惊讶于我的举动,却没有阻止我。
敲了一会,才听到妻子略带恐惧的声音:“是谁呀?”我便应了一声。
“你怎么会在这里呀?”门开了,妻子一脸惊讶地看我,接着又看见江警官,显得非常吃惊,只好一边向江警官点头打招呼,一边困惑不安地看着我们。
“哦,我们是在屋顶碰巧遇见的,一起走下应急通道的台阶来看看,快泡杯茶吧。美林在家吗?”
“正在看电视呢!”
我走进客厅,女儿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因为看得太投入,都没有发觉我们进来。
我有些生气,因为美林居然没有向江警官打招呼,难道是因为看电视而忽视一切?这也实在太不像话了。女儿视力差而戴上眼镜,也是因为长期看电视造成的。
我平时不喜欢看电视,但要是不让美林看,她便会跟我死磨硬缠,直到得逞为止。我无可奈何地在她身边坐下,江警官也坐了下来。
妻子端来两杯咖啡,同时劝美林不要再看了,美林却没理妻子。
我看了一眼江警官,他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喝着咖啡。谁也没有打算先开口,于是我打破沉默,向妻子说:“江警官因为和我们家是朋友关系,所以一直不好意思过来询问一些问题,但我们应该自觉协助他工作才是呀。”
江警官赶紧挥手表示不同意我的说法,但我们夫妇态度坚决,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恍惚着沉默了一会儿,看样子是在想什么事情。这时正好电视里的动画节目结束,上演起广告节目,我便趁机把电视关了。
美林没说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坐在我身边的江警官。
“快向叔叔打招呼!”
美林点点头:“叔叔,你好!”但是那透过镜片的少女的眼神,分明显得冷漠。
江警官微笑着称赞美林长得可爱,显然只是客套话而已。美林是我女儿,但在长相方面,我却也有自知之明,女儿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江警官似乎想问美林一些问题,但迟迟没有开口,所以我表示,他可以带美林去别的房间,有想问的可以尽管问。
“啊……不用,没那个必要。”他果断地摇了摇头。
我决定在江警官面前亲自询问女儿:“美林,爸爸问你一些话,你一定要如实回答啊!”
美林睁大眼睛看着我。
“你们钢琴老师去世之前,你有没有去开过她们家的应急门?就是那边的那个门?”我指了指阳台那边的应急门。
美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直愣愣地瞪着我。
“你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问了两遍,美林才有了反应,她一边摇头一边端详着江警官。
“你肯定没有那么做吗?一次都没有?”
美林仍然没有回答,而是再一次摇了摇头。
“真的吗?”
我反复确认,美林又点点头。
“那和你一起学钢琴的其他小朋友中,有谁开过应急门吗?”
美林还是摇头,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严肃,她显得有点儿害怕。终于美林的脸颊红起来,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行了,别再问了。”江警官慌张地劝我时,美林已经哽咽了起来。
我看了一眼妻子,妻子便白了我一眼,走过去抱了抱美林。经妈妈一抱,美林哇地大声哭开了。
妻子也开始埋怨我:“你这样对孩子,太过分了。”妻子噌地站起来,拉着美林的手进了里屋。
江警官一脸抱歉的表情。
而我却想,反正都开口了,不妨再盘问盘问妻子,所以走到里屋。妻子正哄着美林,一看到我进屋便开始数落起来:“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啊。”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拉起她往外走:
“你出来一下。”
“干什么啊?”
“你先出来一下。”
妻子跟我回到客厅,我看了一眼江警官,为了让妻子知道事情的原委,便把江警官的调查情况向她讲了一遍。“很显然,你也是去她们家访问过的十人之一,所以才会问你……”
江警官站起来劝阻我,但我没就此罢手。“就由我在自家做一次警察吧,对我的家人,就让我来进行询问吧。”我笑着再一次查问妻子:“你开过吴世兰家的应急门吗?”
“什么?天啊……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别管我把你看成什么人,现在你只要回答问题,有没有开过?”
妻子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会,然后粗声粗气地答道:“没开过。”
“那你去过他们家的阳台上吗?”
妻子已经火冒三丈了,可能是生气我居然怀疑她,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们需要在警方面前澄清一切。
“越是这种事越应该澄清,所以才这样问你,你也没有必要生气。”
妻子又白了我一眼,反问道:“那你有没有开过?”
听到此话,突然有种被人打了一耳光的感觉:“我?我连他们家的门都没进过呀。”我笑着看了看江警官,江警官也笑着摇摇头。
“行了,到此为止吧,这样没用的。”江警官说。
“这样没用?不,你可不能这么想。”江警官的话让我有一丝不快。我是为了表明自己和我们全家人的清白,以及我们的诚意,他却说这是没用的,真是让人难以接受。
这时我又有了一个想法,便和江警官搭话:“拜访吴世兰家的那十个人当中有没有男的?”
“没有,都是女的。”
“都是这公寓里的居民吗?”
“有一些是,也有外面的。”
“总之她们都是女人,对吗?”
“是,都是女人。”
“可你不是说,犯人可能是男人吗?”
“按各种疑点分析判断,很可能是个男人。”
“这样的话,拜访过吴世兰家的那些女人就应该排除嫌疑了吧?”
江警官摇了摇头:“不能这样武断,就算实施谋杀的是男人,但可能不只他一人作案,很可能有同谋。”
“这又从何说起?”我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困惑地看着对方。
“我是说很可能有同谋,也就是说,也有可能是女人事先打开了应急门,接着男人侵入房间进行谋杀,这种情形也不是没有可能。”
“哦,这么说,是很有这种可能。”我若有所悟地点头,表示赞同,“专业刑侦警察的脑筋,转得可真够快呀。”
江警官腼腆地笑笑:“其实我们刑侦警察也没什么特别的,硬要说和你们有所区别的话,无非这是我们的工作,在这方面见多识广一些。现在怀疑有同谋也只是一种假设,实际上也不一定是这样。”
在他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我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用那种似乎有很多话想跟我说,但是以后再说的表情看着我。
我也不想就此道别,考虑在家里不方便说话,便道:“有没有时间?有的话我们去海边的酒馆喝一杯吧?”
江警官看了一下手表,痛快地答应了:“好,去喝一杯。”
对妻子反对的眼神,我装作视而不见,和江警官走了出去。
外面风还是很大,我们驱车向大海边驶去。
到了海边一间叫白屋的酒店,这里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我们来到2楼坐下。坐在这里,大海一目了然。这里的老板是位三十多岁的年轻寡妇,算得上是个美女。她经营这家饭店已有一年多了,生意不错。饭堂的装饰如其名一样,以白色为主色调,更有特色的是,所有的桌椅都是原木制作,无规则摆放,让人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惬意。其实这里散漫的气氛更吸引人。
因为天气的原因,没有多少客人。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要了一些啤酒,看着窗外汹涌的波涛喝了起来。
室内弥漫着女歌手浪漫多情的歌声,我说自己挺喜欢演出台上戴着黑色宽边眼镜的女歌手,江警官说他也很欣赏这位歌手。
“还是觉得大学时期最好,虽然当时为了挣钱很辛苦。”
“对!我也觉得那段时光最值得怀念了。”
我们聊着大学期间的往事,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其实我能看出来,江警官在故意避开真正想谈的事。
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你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刑警,觉得犯罪有没有天衣无缝的可能性呢?”
听到我的话,他用略带意外的神情看着我,随后把视线转移到窗外的大海上,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沉重地开口说:“犯罪不可能会天衣无缝,只要是犯罪,就会被侦破。”
“但一直没有完全侦破的案件不是很多吗?即使过了十年、二十年,还是没有破案。”
“没错,那种未侦破的案件有很多,但那不是犯人在犯罪手法上无懈可击,而是侦察力度不足造成的,不可能有天衣无缝式的犯罪一说。”
“是吗?”我怀疑地歪了歪脑袋。
“如果永远抓不到犯人的话,那不就是石沉大海了吗?”
“不是这个概念。天衣无缝式犯罪是指犯人没有丝毫犯罪证据,使警察搜索不到任何疑点而放弃侦察的,所以叫天衣无缝式犯罪。但这种事情永远不可能发生。不管是什么样的犯罪,犯人难免会在犯罪现场留下蛛丝马迹。
“犯人只要不是飞来的,而且要利用手脚作案,即使再怎么处理和伪装,还是会有意想不到的线索留下来,哪怕是一颗空气中的灰尘。所以说,严格讲来,不可能有天衣无缝式犯罪。犯人逍遥法外,案件没有侦破,是因侦察力度不够,暂时找不到证据所致。而且也有明明知道犯人是谁,但因没有充分的证据而迟迟无法逮捕……”
“对钢琴家谋杀案的证据收集够了吗?”
江警官苦笑着摇摇头:“到现在为止还没收集到多少有力的证据,但还不至于绝望。”
“都收集了什么证据?”
江警官笑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这是刑侦秘密,不能随便告诉外人,请原谅。”
“即使告诉我也不代表就此公开啊!我只是好奇而已,只是觉得刑侦很有意思,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很感兴趣?”
江警官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眼。我忽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便慌张地说:“啊啊!我说错话了。其实不是那样,只是对这个案子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而已,所以总是想知道事情的进展。”
“也许是因为长时间从事这种工作,越来越觉得厌烦。为了确认某件事情而徒劳奔波,可即使这样,案件也不一定能顺利侦破,如果犯人能自首该多好啊。”
他最终还是避开了关于证据搜集方面的话题。我当然没有非得知道的必要,便不再追问那方面的事情。
“你觉得能抓到犯人吗?”
他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自顾自地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接着呼出一缕长长的烟雾,断然道:“一定能抓到。”
“现在有没有发现一点线索?”
“有了一些模糊的线索,犯人不在远处,感觉就在周围出没。”他说着又呼出一缕长长的烟雾。
我也点了一根烟。“你好像很有信心能抓到凶手,可是这信心从何而来啊?”
他的嘴角撇出一道模糊的微笑。“办案的时候如果不抱有绝对信心,很难继续下去。一定能抓到犯人的信心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哲学,或者说信念。”
“你刚才说一定能抓到犯人,那句话也是出于这种信念吗?不是因为案件有侦破的希望而说的吧?”
江武宇摇摇头:“不一定是那样。这次是有一定能抓到犯人而产生的特别信心。”
我越来越好奇了,像一个被好奇心煎熬着的少年。“那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抓到犯人了吧?”
“现在还不能说很快,但总有一天,一定会被我逮住。”
“真想你快点逮到犯人,只有这样你也才能安心啊!”我突然对他有些同情。为了抓捕犯人,早出晚归、昼伏夜出地在全国各地奔波。他干瘦的脸上始终带着一丝倦意,就连那锐利的眼神中也藏不住一缕倦怠,而他的全身,也像是沉浸在浓浓的疲惫当中。
可他却这么有信心,一定能抓到凶犯。
“凶手是男的还是女的?还是像你所说的,是男女两个人?”
“也许是男人,也许是女人,更有可能有共犯。”
他巧妙地回答了我的疑问。但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再次开口追问:“那犯人是不是公寓的居民?”
“有这种可能性。”
他说公寓的居民是最大的嫌疑人群。虽然不是很肯定的回答,但是在我听来,却是一个很大的震动,有种耳边突然响起枪声的惊恐。
“那会不会是306栋的居民呢?”
“这个可能性最大。觉得搜索行动没有再往外面延伸的必要了,全力搜索306栋居民的话,肯定能抓到凶手。”
我给他的空杯斟满了啤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沉默了好一会。我移开视线,看辽阔海面上飞翔的海鸥。波浪有越来越汹涌的趋势。
我的视线停留在离开鸟群独自飞翔的一只海鸥身上,是我以前看到过数次的那只海鸥。每次看到这只胸口异常雪白的海鸥,都有一种见到自己孩子般的喜悦。不知不觉中,我对这只海鸥已情有独钟。
“你说已经有了一点线索,那么也应该知道凶手杀害吴世兰的理由了吧?”我突然转过来头问。
江警官喝干杯中酒,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也在好奇,凶手为什么杀害吴世兰?”
“也会有无理由杀人行为吧?”
“不可能,没理由是不可能杀人的。因为不是过失杀人,而是有计划的谋杀,也许是一种哲学性的理由。”
我被“哲学性”这句话吓了一跳。与我惊讶的眼神相映衬,他则用带着微笑的眼神看着我。
“那么,是哲学性的杀人事件吗?”
“不,我是说有这个可能性。换句话说,就是有可能是因为哲学性的理由进行谋杀的。”
我有了一种被侮辱的感觉,脸颊发烫。我举起酒杯大口大口地灌着啤酒。
“你好像为我说的哲学性这句话不高兴了,我是无意中想起的。”
我被他的好口才弄得更加慌张。“没有的事。”我故意掩饰。
“你不是专门研究哲学的吗?”
“谁都可能成为哲学家,你刚才不也说有可能因为哲学性的理由杀人吗?”
“是啊!哲学性并不是只有你才有的,我也有哲学性的一面。但哲学性并不适用于任何人群,这是个比较高的境界。安教授你怎么会多想啊?”
第一次听他叫我安教授,突然觉得非常陌生,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远了不少。他是侦察杀人案件的警察,像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面对着他,我有种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相见的异样感。
“是啊!可以这么说。”我同意他的说法。
如果江警官的话没错,这次事件可以说成是一件哲学性谋杀案。哲学性谋杀……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妙的词。
“以哲学性的理由也可以杀人吗?”
“当然可以,杀人行为有多种多样的心理因素和哲学性。我接触过许多杀人犯,他们杀人都是有理由的。有因贪钱而杀人的,有因为怨恨而杀人的,也有因为感情问题而杀人的。
还有相当多因为内心心理问题而杀人的。接触太多杀人事件以后,现在我竟然有这种想法,就是被杀也是人的一种很重要的死法。人可以自然死亡,可以病死,可以因事故而死,被人杀害也是一种很自然的死法。”
我摆手阻止江警官继续说下去:“人类社会就不可能没有杀人事件吗?现在的社会状况是,只要有人存在,就一定会有杀人行为,你是怎么看的?”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我们说不定就是杀人犯。其实我们都是小偷,都是强盗,都是杀人犯。因为和我们同样条件的人当中产生了杀人犯、小偷和强盗。他们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跟我们一样平凡。许多杀人犯其实都有一颗善良的心,当然也有人性泯灭的凶手,但善良者占多数。很多杀人犯都有一张看起来不可能杀人的面孔,甚至是连一只鸡都不敢宰杀的那种人。一个连一只鸡都不敢杀的人,却会杀死一个人,这不就是人性微妙的一部分吗?”
“是啊,人性都有微妙的一面。”
他说一个连只鸡都不敢杀的人,却可以成为杀人凶手这句话,让我很慌张。
我再次看向大海。那只拥有雪白胸毛的海鸥已不知飞向何处,不见了踪影。一艘破旧的木船停泊在海边,在汹涌的波涛里晃来晃去。
“凶手是个左撇子。”我被他突然冒出的一句话惊呆了。
“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犯人好像是个左撇子。”
“左撇子?”
不自觉地,我握着酒杯的左手藏到了桌子底下。他锐利的双眼瞄了一会我的左手。我的心跳骤然加快。
“怎么知道犯人是左撇子呢?有证据吗?”
他点头,自信地说:“有证据的。刚开始我就怀疑犯人是个左撇子。我仔细观察过勒死吴世兰的那只丝袜。”
“是吗?发现了什么?”我抬直上身,洗耳恭听。
“那只丝袜在吴世兰脖子上缠了两圈后,系得很死。我检查了系着的部位,那不是常用右手的人所系的结,绝对是左撇子系的结,常用右手的人不可能系那样的结。”
“常用右手的人不能系出左撇子系的结吗?”
“不可能!人在紧张时刻,更会以平时的习惯来完成手头的事。所以犯人在慌张地系住吴世兰的脖子时,自然用了他比较顺手的左手,这一点逃不过我的眼睛。”
“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很容易抓到凶手,只调查左撇子不就行了吗?”
我的双手紧握,依然藏在酒桌底下。江警官苦笑着点了支烟说:“哪有那么容易?”
“为什么?”
“据目前的调查,306号楼里有5名左撇子,吴世兰的丈夫巴意任也是个左撇子。如果再仔细调查的话,也许会出现更多的左撇子。”
“是吗?”我不觉咋了咋舌。
“可搜索范围不是缩小了吗?针对左撇子调查不是容易些吗?”
“那倒是,但那可能也只是一个陷阱。”
他只对我说了“左撇子”这么一个证据,而不愿意跟我说过多,我也不好多加追问。但是犯人是左撇子的事实使我忐忑不安。回家后,也因为这事而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