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云淡风轻,海面上的天空碧蓝如洗,一派纤尘不染的明净。
可是谁又能想到,在这令人心旷神怡的平静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我正倚靠在自家阳台上,看着水波微漾的海面,不胜惬意。妻子突然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进来:“老公,老公,出事了,出大事了!”
这个女人,从来都是大惊小怪,所以我没理她,依然静静地望着大海。微波荡漾的海面上,几艘渔船静静地停泊在那里,海水幽蓝,海风轻抚,这片刻的安宁真是得来不易。
妻子却还在叫嚷着:“老公,老公,你快去看啊,出大事了!”
“吵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我看都没看她一眼,不耐烦地问。
此时,一只海鸥正轻抖双翅,在海面上缓缓滑翔,像一个优雅的舞者。
“哎呀!你快过去看看吧!”妻子急得直跺脚。
那只海鸥腹部洁白如雪的羽毛清晰可辨,胸口则有着浅色花纹。
“死人了!”
空中的海鸥突然收起双翼,箭一般冲向海面。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海鸥迅疾掠过海面,再次冲向空中,很快消失在海天交接的天际。
我走进客厅,坐进柔软的沙发里。因为是星期天的缘故,所以一天的时间都可以在家里享受轻松自由的时光。我点了支烟。
“死人了!”妻子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眼睛瞪得滴溜溜圆。她无非是想向我强调事情的严重性。
我往她坐着的方向吐了一口烟。我实在搞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总喜欢多管闲事。
“死人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
“可是死者是和我们朝夕相处在这个公寓里的呀!”
“是吗?那有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有人住的地方就难免会死人!”在我看来,人生在世,终归要化为黄土一堆。现在的我只想闭上眼睛,睡个安稳的午觉。
“可是她不是正常死亡,而是被谋杀的呀!”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以便使自己更舒服一些。对每个人来说,舒服都是很重要的。
“你去看看报纸,每天都有人被谋杀。只要有人住的地方,就难免会有谋杀。”
其实这几天报纸上一直有谋杀案的新闻报道,这种事情看上去是有增无减。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我当然还无法明白个中原因。社会在不断进步,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富足,而杀人事件却与日俱增。随着文明的进步,人们却越来越欲壑难填,矛盾越来越深,是这个原因吗?
“哎呀!死者是你认识的人啊!你怎能这么无动于衷呢?”妻子用不满的语气对我说。
我的冷漠显然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我缓缓闭上眼睛:“我很困……要睡会儿了。”
“和我们同一栋楼的人被谋杀了,你都无动于衷吗?”
“我们同一栋楼的人就不会被谋杀吗?”
“什么?什么?真不可思议……再怎么样也是邻居呀,你怎能这样漠不关心呢?被谋杀的是美林的钢琴老师!就是住我们楼上的那位……”
美林是我们的独生女。我一惊,睁开了眼睛。
“你说什么?”
“我是说美林的钢琴老师被谋杀了!就是那位女钢琴家!”
我揉了揉眼睛,欠身坐直:“是真的吗?”
“现在外面都乱成一团了!你快去看看吧!”
我跟着妻子走到后面阳台看个究竟。公寓的楼梯口在楼的后面,我们住的306栋的楼梯口共有两处,我们家正好在楼梯口右边。
就在进入我们家的楼梯口处挤了好多看热闹的人,警察为了阻挡这些人,都累得汗流浃背了。事件显然发生在和我们家同一个楼道的这幢公寓里。
“刚刚才发现她死在家里。他们家保姆进入房间时,看见女钢琴家的脖子被丝袜勒住了,是窒息而亡。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也许是自杀也说不定啊?”
“哪有用丝袜勒住自己脖子自杀的?又不是上吊。你看那边那个女人,就是在和警察说话的那个,她就是保姆,是计时工。每天中午12点过来,下午5点回去,一个月30万韩元。”
我看见一个着装简陋的中年女人,正被一群看热闹的人团团围住。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向一个好像是派出所所长的警察说着什么。
“听说那个计时工也有她家的钥匙。估计是钢琴家懒得开门才给她钥匙的吧。钢琴家每天12点半左右起床。”
妻子不停念叨着。我一直心不在焉,大部分话都没听进去。
远处传来了警笛声,声音越来越大,不一会儿,一辆警车呼啸而至,后面紧跟着一辆印有警徽的小面包车,接着是救护车。
从车上下来好几个小伙子,他们快速冲进公寓。看着他们如此兴师动众,我感到无法理解。只不过是一个女人被谋杀,用得着这样吗?
妻子不知何时已经跑出去看热闹了。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片公寓有三千住户,不仅大,居民也非常多。
我觉得头很痛,于是回到客厅,重新躺到沙发上。
一想到连我的女儿都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拼命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心里就郁闷。女儿不该看到那种血腥的场面。可是我也无法强迫她留在家里。人人都跑去看热闹的时候,让女儿乖乖留在家里好像不太可能,再说我一向拗不过她。
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有人在摇晃我,我慢慢睁开眼睛。女儿正哽咽着看着我。
“怎么了?你哭什么呀?”我坐起来,看着哭成泪人儿的女儿。
“爸爸是木瓜……”
美林哭得很凶,哆嗦着肩膀,嘴巴张得老大。
“美林,你哭什么?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女儿没有回答我,两只小拳头却向我捶来。我上前抱了抱女儿,拍拍她的后背。“女儿不能打爸爸。快说说看,你到底怎么了?”
美林噘着嘴,白了我一眼说:“爸爸是木瓜,钢琴老师死了,你还在这里睡觉。我讨厌爸爸!老师死了!死了!”
孩子再一次哭喊着向我的胸口胡乱抓来。
总算知道孩子难过的缘由,我不禁感到有些愧疚。
一直教自己钢琴的老师突然死去,孩子幼小的心灵肯定受了不小的打击。我的头越发的痛了。
“宝贝,爸爸错了!是的是的,爸爸错了,对不起!爸爸只是头有点儿疼才躺下的,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不要哭,看着爸爸。其实我也很难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等过几天,爸爸跟妈妈商量后,再重新为你找位钢琴老师好不好?不要哭了,乖!”
美林止住哭泣,透过眼镜片看了看我,便转身跑了出去。
女儿长相难看,体质也不好,而且视力差,从小就戴着眼镜。今年十岁的女儿上小学三年级,但是跟同龄的小孩相比发育迟缓,功课也差。一句话,就是各方面都比同龄小孩差。如果能像健康又可爱、称得上是美女的妻子一样,也算是一件称心事。
就像妻子说的,女儿都是因为像我才会有那么多不足,我也不否认她的说法。女儿像爸爸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因为女儿长得难看,体弱多病,所以我更加疼爱她。期盼孩子漂亮不如期盼孩子更健康。而且对于长相也不必过分计较,否则只能陡增烦恼,难道不是吗?
美林是三四个月前开始学习钢琴的。之前也跟着望女成凤的妻子四处学过钢琴,但是跟被谋杀的钢琴家学习,仅仅三四个月的时间而已。美林是从那钢琴家搬到这里以后和她结下师徒缘分的。
妻子一开始就叫她钢琴家。不仅妻子,周围邻居都那么称呼她。
钢琴家的登场是随着吵闹的钢琴声开始的。伴随着独特的钢琴声,她出现在这栋公寓里。
如果她没有出现的话,那后面的故事也就不存在了,世事难料,有谁能预知未来,或者抗拒命运的安排呢?
还记得她搬过来那天的情景。那天也是星期天,我正在家里享受清闲。
一般人都习惯在礼拜天搬家。钢琴家自然也不能脱俗。
妻子那天坐在窗边,看着别人搬家时忙碌的情景,她有些无聊。
女人对别人的生活都有着病态般的窥视心理。别人的生活若远远不如自己家的话,潘多拉的魔盒自然就放不出什么妖怪。但如果别人的生活比自己优越或是奢侈的话,女人便会因嫉妒和羡慕而连连感叹。
在这一点上妻子也不例外。性格外向又爽朗的妻子在表达自己的情绪方面比别的女人更加露骨。
那天妻子也是连连感叹着。也许是新搬来住户的生活条件很富裕的关系,妻子的叹息声比以往更加凝重,也更多了些。
“天啊,你快看看!你看她家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国产的,全是进口的!天哪!你看那花盆!光花盆就有一车!世界真是不公平……你再看那沙发!是真皮的哎。还有那床,你快别看报纸了,看看人家的那些东西反省反省吧。光那张床估计就有三百多万韩元吧!”
她自己估计着价格,羡慕不已,接着忍不住连连叹息。
“什么时候我也能在那种床上睡觉呢!天啊!”
妻子用拳头狠命地捶了捶我的肩膀。
“你快看看!看人家的名贵钢琴!”
我无可奈何地抬头看向窗外。黑色钢琴的面板反射着阳光,发出炫目的亮光。货车装着一架沉重无比的钢琴,缓缓向我们家阳台这边移动。我感到一种阳台被堵住般的沉闷。
“你知道她们搬到几层吗?”
“我们楼上,805号。”
805号是8楼,我们家是7楼。
妻子看起来异常嫉妒。我看着嫉妒失常的妻子也没觉得奇怪。毕竟我们家连最廉价的小钢琴都没有。
妻子是楼长,所以很清楚每幢公寓里住着什么人,搬来了什么人。说到楼长,妻子担任此职不是因为她聪明或是能力比别人强,而是谁也不想担任这样一个繁琐又不讨好的角色,因此自然而然就落在喜欢多管闲事的妻子身上。具体做些什么我倒不知道,只知道一向勤劳又积极的妻子对楼长这个工作好像很是卖力,做得很出色。每天我下班回家,妻子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公寓里发生的一切琐事和小道消息。
我们住的306栋开始响起钢琴声,就是从钢琴家搬来的那天晚上开始的。钢琴声突然压倒周围一切的杂音,以君临天下的气势响彻夜空。
之前也不是没有邻居弹钢琴的声音,但那像风声一样从远处传来的微小声音,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听觉上的负担。
但那大钢琴弹出来的声音却与众不同。声音大的时候像是有人在敲天花板,有时感觉连窗户都在微微震动。也许她的钢琴刚好放在对着我们床的位置,所以听起来声音更大。
其实我该埋怨的应该是这栋楼的建设者。在盖楼的时候都没有做好隔音功能,那钢琴声难免会吵到周围的人,尤其是我。
反正那天我被这深夜传来的钢琴声吵得无法入睡,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一直等到琴声停止,才好不容易睡着。
当时我想,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弹钢琴,但那个人一定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家伙。连着几个小时不停歇地击打钢琴键盘,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妻子却很高兴地接受了这吵闹的钢琴声,不像我,被吵得无法入睡。妻子则是为了欣赏这钢琴声而故意不眠。
“啊!就是不一样。大钢琴就是这种声音。你听听,多有力多美妙啊!你知道那是什么曲子吗?那是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多华丽多雄壮啊!我想那些拥有劣质钢琴的邻居,今后一定不会做班门弄斧这样可笑的事情了。”
妻子兴奋得要命,快乐无比。妻子说是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其实是错的。那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我怕她尴尬,便没有揭穿她。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妻子又开始唠叨了。
“听说大钢琴的主人是位著名的女钢琴家。你知道那架钢琴值多少钱吗?最少也要一千五百万韩元。是英国产的钢琴。我以楼长的名义去拜访她家了。钢琴放在里屋,你知道吗?那架钢琴就占了半个房间。而且她家的家具也都是进口货,国产货找都找不到。你有机会去她们家参观参观吧!”
“我去那干什么?”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一些伤害。
“你要去看看的话,光看她家那些琳琅满目的洋酒,就会吓一跳。橱柜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洋酒。我刚开始以为她只是喜欢收集洋酒瓶呢,走近一看才知道原来那些都是没开封的。呵呵!可惜,她只给我倒了一杯酒,我一口就干了,天啊!喝完之后就晕得要命。老公!我们什么时候也能过上那样的生活?”
从那天起,妻子开始称呼那个钢琴的主人叫钢琴家。因此我也很不情愿地叫她为钢琴家。
女钢琴家叫吴世兰。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可是妻子对她的名字早已耳熟能详了。
“什么?你连吴世兰都没听说过?你也真是……我上女校的时候钢琴天才吴世兰的名字就无人不晓啊!当时就已经很出名。可能比我小三岁吧!每当她开演奏会的时候,很多人都为抢不到票而急得团团转。她在国内出名后,就去了美国。当时传闻说她去了美国一家有名的音乐学校,后来就和一个外国男人结婚了。当时的周刊上天天报道她的消息呢!可是后来就再也没有报道了。谁会想到这么有名的女人会来到这里啊,世界真是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啊!反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妻子少女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出色的钢琴家,所以未圆梦的妻子难免会对吴世兰有着特别的关注。妻子的话里掺杂着赞叹、羡慕和嫉妒,滔滔不绝,真是一个多嘴婆。
“我见过钢琴家的老公,是个外国人,可能是个美国人,高大英俊,金发碧眼,还留着小胡子。真的很像电影明星,真是一对很般配的人。”
妻子又开始对钢琴家的老公赞不绝口。我也能经常看到他,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这外国小伙子每天清早都出去慢跑,所以我早晨出去散步的时候,经常能碰到他。
离我们公寓的不远处有一个海水浴场,所以早晨很适合去那里散步。近年来流行早晨出去慢跑,但我还是比较喜欢散步。也许长期没有跑步的关系,只要跑一小段路就会气喘吁吁,所以还是觉得背着手散步的方式比较适合我。
可是女钢琴家的老公很喜欢慢跑,好像还是个运动健将。他们搬来的时候是2月份,天气还带着些许寒意,所以慢跑的人们都穿着比较厚一点的衣服,惟独那个外国人例外,竟穿着背心和运动短裤在冷风呼啸的海边慢跑。正如妻子所说,他是个健壮的小伙子,全身覆盖着黑漆漆的体毛,肌肉发达,一看就知道是个力气超强的家伙。
他真的有着超强的耐力。海边的往返路程一共有4千米,而那外国人能一口气从海边的这端慢跑过去再跑回来,从不停下来歇一会儿。看着他我总是忍不住感叹。每次他喘着粗气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都觉得很沮丧。
能和这样的外国人结婚的韩国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呢?我也不由自主地对那女钢琴家开始感到好奇。
吴世兰的身高不亚于自己的老公,是个身材修长的美人。因此,也难免妻子会不停赞叹他们是金童玉女。我无话可说。跟那个外国男人相比,首先我在身材上就太过瘦弱,不是同一级别,所以没法比。
那外国人叫巴意任,职业不详。也不知道巴意任和吴世兰为什么会来到釜山生活。
他们没有孩子。妻子对这一现象一直感到奇怪,但是这种事不方便随便问,所以只能把疑问憋在肚子里。
妻子总是用羡慕的眼神看他们夫妇,但是我却与她相反。说实话,我觉得他们十分不配,这并不代表我对外国人反感。只是他们太引人注意,有点儿树大招风的感觉,因此对他们是反感多于好感。而这时,妻子却跟我说,她已拜托吴世兰教女儿钢琴。我没有理由反对,只是感到更加郁闷。
美林的教育问题一向都是妻子过问的。我一直觉得小孩在学习上不一定要突出,只希望美林能健康快乐地长大,成为一个健康开朗的少女就足够了。
可是妻子的想法跟我正好相反。妻子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学习上超越其他小孩,因此常常逼迫美林学习,不给她一点儿玩耍的时间,为这个问题我和妻子经常吵嘴。
除了学校的功课,妻子还让孩子学钢琴、珠算等等,为了不给女儿一点儿玩耍的空间而费尽心思。可是在我的强烈反对下,最后决定只学钢琴。但现在却让吴世兰教她钢琴,我心情不爽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妻子看我不太高兴,便说:“哎!你也真是……你以为那女人是为了钱才教美林学钢琴的吗?是我一直求她,她才勉强同意的。她一直说自己忙,没有时间教钢琴,是我动员邻居们去求她,她才勉强同意的。虽然稍微贵了点,但是比起别的老师,教学质量可强多了。”
吴世兰被谋杀的那个星期天,是一个乱糟糟的日子。
外面很多人在看热闹。妻子进进出出的,在外面听来小道消息,就跑回来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急忙向我报告,忙得不亦乐乎。直到晚饭时,妻子仍继续着吴世兰谋杀案的话题。
“一个女人就这样死了,真是可惜。到底是谁为什么事情而杀了她呢?”
“昨晚她丈夫都去干什么了?”
我随便问了一句。
“昨晚巴意任可能不在家吧,警卫说他根本没有固定的回家时间。”
“哦!那可能是做特殊职业的原因吧!”
“就是啊!我曾经问吴世兰,巴意任做什么工作,可她只笑笑,没回答。”
我想他一定是做特别的工作。我知道来韩国的外国人里,有很多人都做着特殊工作。也许巴意任就是其中一个。
“你看见巴意任哭了吗?我刚才看见了,下车后哭着跑上去的。等了一会儿电梯,看电梯不下来,就直接爬楼梯上去了。我是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嚎啕大哭呢!他一定非常爱他的妻子,我要是死了的话,我想你是不会那样哭的。”
“那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