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働小百合原本叫做嵯峨岛夏绪(natsuo)。她从府中的医疗少年院出来后,就向家庭裁判所申请改名,家事部的法官也立刻同意。小百合是我取的,但她非常喜欢这个新名字。”
射进研究室的夕阳,染红了御前崎的脸庞。
“没错。后来嵯峨岛夏绪跟着离家出走的母亲姓她的旧姓岛津,就变成岛津小百合,到了二十六岁跟有働真一结婚,又变成有働小百合了。经过这些事而一再换名字,难怪警察厅的资料会漏掉她。当然,申请过去的户籍时,就会查出这个换名字的过程,但没人会特别注意她的过去。不过,当有働小百合自己说出曾经被收容在府中的少年院时,就应该注意到才对,因为府中市的少年院就是专门收容精神病患的医疗少年院啊。我想,她有观护人身分,是让人粗心大意的原因之一。”
渡濑语带讽刺,甚至接近非难。
“你这么说还真难听。观护人遴选会把人选名单给我后,看到她的名字,其实我也很犹豫。如果我把她曾经待过医疗监狱这个事实告诉遴选会,他们当然会把她剔除掉,但是,我相信我对她的治疗是成功的。再说,她还拿到各种钢琴比赛的奖项,可以让她在当时还很少见的音乐治疗领域中发挥长才,遴选委员也是看中她能进行音乐治疗这一点,所以我觉得再去翻旧帐没有意义。”
“原来如此。所以您就对遴选会隐瞒她的过去,不,岂止这样,根本就是强力推荐她。”
“你说我识人不明,我也无话可说了。都是我太过相信她的精神状态、太过相信我的治疗技术,都是我太傲慢害的。”
“有働小百合,不,嵯峨岛夏绪的恢复情形真的这么明显吗?”
“没错。她的病例和治疗过程,可以说成为后来精神治疗的一个雏型。她从十岁起一直遭受亲生父亲的性虐待。据说她本来就个性内向,在学校都没有谈得来的朋友,在家里就是一直受父亲操控。然后有一天,她开始学会杀害小动物,起初是作为自己长期遭受虐待的一种补偿行为,但这个行为快速恶化后,就产生人格解离而造成身分认同混淆了。”
“多重人格障碍……就是现在说的‘解离性身分障碍’,对吗?”
“嗯。一个是被父亲操控的夏绪,一个是掌握小动物生杀大权的夏绪,这两种人格同时存在。一开始,杀害小动物这个副人格是作为主人格的防卫机制,但不久这两个主从关系逆转,终于导致夏绪杀死一名住家附近的小女孩。”
“我想起来了。这是当时媒体大炒特炒的一起命案。结果案情失焦,加害者少女所承受的性虐待反而没被关注和谴责,后来又连续发生多起猎奇性的杀人事件,人们就渐渐淡忘这件事了。”
御前崎有点自虐地微笑说:
“人们失去兴趣对我们才好呢。我和其他同事刚好可以不必被其他杂事干扰,专心在治疗工作上。”
“您对她进行什么样的治疗呢?”
“多重人格的治疗方式,以往是将人格一个一个消去,叫做人格统合。但是……唉呀,这个说来话长,那边那位身体受得了吗?”
说着,御前崎看向渡濑身边那个动也不动的古手川。不想注意他也难。第一次来访时,古手川还意气风发地,如今却只能坐在轮椅上。双脚都被打上石膏,右手也被固定住,脸上贴满0K绷,没什么皮肤露出来,简直像一尊木乃伊。可即便如此,古手川仍挥挥左手说:
“我没关系的,请别在意。”
“真对不起啊,教授,让您看见这么不堪入目的东西。但这家伙不听话,说什么都要跟来。别管他了,您请继续。”
“喔,如果不要紧的话……那么,有批评指出,勉强消除已产生的既有人格,反而会加速症状恶化,目前一般的看法是认为,应该安定各个人格的精神状态才对。嵯峨岛夏绪的情形正好处在主人格与副人格的转换期。所以我,不,是我们小组,我们并没有要改变她现有的人格,而是想让她重新再成长一次。为此,在矫正过程中,我们设定了两个主题,也就是尊重生命和赎罪意识。我们让她养热带鱼,培养她对生命产生爱,然后让她在人际交流的过程中,修正偏差的认知和价值观,试着让她拥有和一般社会共通的感觉。换句话说,就是对她重启情操教育。我们医疗小组成为她的模拟家人,十分关注她的成长状况。但意外的是,提高她的情操的,并不是小动物或是与模拟家人的相处,而是遇上音乐这件事。因为在我们当成情操敎育的一环送她一部钢琴后,她就对弹钢琴表现出极高的兴趣。或许本来就有这个天分吧,她把练习曲弹过一遍后,技巧便明显提升,而且弹琴的这段期间,还能把放进音乐中的喜怒哀乐、热情、温柔这些情感,放进平时的精神状态中。说起来也没什么,我们小组十几个人团结起来都敌不过一架钢琴哪。她把音乐当父母或者当老师。也拿来当朋友,就这样,她又快又明显地恢复正常人的性格了。经过日常会话和各种心理测试,我们确认她的认知和正常人没两样时,就要她演奏钢琴给著名的钢琴家看。那位钢琴家一听完她的演奏,便立刻建议让她去上音乐学校。于是几年后,钢琴家有働小百合就诞生了。”
“好感人的成功案例啊。”
“这是在酸我吗?唉,现在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但当时我们确实认为她是希望之星。她的成功让我们对于精神治疗多么深具信心,这点外人恐怕难以想象吧。但也因为如此,这起事件真的很令人遗憾。我真是痛恨透了,也惭愧不已。得知有働小百合被逮捕的消息后,当时的治疗小组成员个个都垂头丧气的。就算拥有深远的音乐力量,还是没办法将她的疯狂因子连根拔除……以杀人为乐的人格一直潜藏在她的精神深处,我却没能看出来。”
说完,御前崎深深低下头。这是精神医学界权威一败涂地的瞬间。
渡濑以一贯的半眼望着。
“她接下来会怎样?”
“恐怕就跟敎授您预期的一样吧。当真胜雄是精神迟缓,有働小百合则有明显的人格障碍。辩护律师一定立刻提出三十九条,最后她就会被医疗机构收容吧。”
“可怜啊。经过了二十五年,她还是被送回原来的地方,”
“可是,教授,像我们这样的外行人还是有一个不能理解的地方。那个潜藏在她精神深处的人格,为什么又会突然出现呢?我们认为有働小百合虐待儿子是从她先生跑掉以后才开始的,怎么会隔这么久又复发,这之间有什么关连吗?”
“唉呀……在她的精神鉴定报告出炉之前,我们什么也无法断定。况且,我已经没资格发表意见了,我再多说什么只会让自己蒙羞而已。”
“嗯。那么,请您听听我这个外行人胡思乱想出来的推论好吗?反正您应该很习惯听病人说他们的幻想吧。”
“我觉得我没有资格批评渡濑先生的推论……”
“您太客气了。我们搜查本部也被这次的事件害得惨兮兮,因为犯人实在太狡猾了。搞得像精神异常者犯罪般残虐的杀害方法、有效利用当真胜雄的日记来煽动群众的恐怖心理、从病历中依五十音顺序选出被害者,尤其聪明的是创造出青蛙男这个凶手形象。当然,青蛙男这名字是媒体取的,但从尸体的呈现方式和纸条的内容,我们都认定青蛙男是个冷静沉着的杀人享乐者。由于印象太过鲜明,市民深受这个强迫观念的影响而心生恐慌,这点您也知道。而且,青蛙男的角色由罹患自闭症的当真胜雄来扮演,真是角色分配得太妙啦,因为当初把他视为一连串命案的凶手时,并没有任何人起疑。有働小百合的确是极少数相当熟悉人性心理的犯罪者,她的计划十分完美,除了一个点之外。”
“除了一个点之外?是什么?”
“让胜雄本人涉入有働真人的尸体处理过程。虽然可以充分理解这么做是为了让现场留下胜雄的脚印,而且要在胜雄的脑海中刻进处理尸体的记忆,但这么做有个危险,就是也会同时刻进听从小百合指示去做的这种记亿。她不是心理学专家,才会做出这种简直像是一场赌注的行为。与其这样铤而走险,不如都不要到现场去,不要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才是聪明的做法。怎么说呢?因为她早就做好让泽井牙科的病历迟早曝光的准备了吧,而且胜雄宿舍里的日记和凶器就足以让他背黑锅了。这么一想,让胜雄去帮忙处理尸体完全是多此一举。她打的主意是要让现场留下胜雄的足迹,但其实是留下了自己的足迹,不但没必要,反而有危险,即便这个计划如此周延,仍能清楚看出这个破绽。”
“的确,这点我也很难说我看得懂。但是,犯人不都会犯下失误吗?不然你们警察就抓不到他们了吧。”
“我要说的是这个失误的类型很不一样。犯罪者,尤其是智能型犯罪,他们的犯罪过程会整体一贯,当中如果有失误,一般也会是类型差不多的失误。但这个案件的失误是,原本是设计成让当真胜雄充当凶手而自己躲在后面的,结果却与这个目的相违背。明明在这之前都布局得无懈可击,偏在这里留下像在水彩画上涂上油画颜料那样的违和感,也可以说是不自然。没错,这个失误简直像是故意犯下的,简直像是故意留下暗号让人知道就是有働小百合干的。那么,您不会产生这样的疑惑吗?这个杀人计划真的是她想出来的吗?说不定,她也是受某个人操控的傀儡?”
“你到底想说什么?”
“被认为已经消失的其他人格为什么又会突然出现?我们应该可以认定是什么契机造成的吧。那么,是谁给她这个契机呢?这起事件有三层构造,一是相信自己就是青蛙男的当真胜雄,一是操控胜雄让他充当凶手的有働小百合,还有一个第三者,就是让有働小百合相信自己就是整起案件主谋的人。这个第三者精心策画出全盘计谋,把有働小百合和当真胜雄当傀儡耍,然后演出这场恶梦。这个人物巧妙运用会被不安驱使的群众心理,为了实现计划,毫不犹豫地让可怜的当真胜雄充当凶手,让有働小百合杀害自己的亲生骨肉,真是个残忍又冷酷,而且心机重又狡猾的编剧兼导演。这个人就是御前崎教授您。”
古手川以为自己听错了,仓皇地看向御前崎,但被指名的老教授既未惊慌也未发怒,只是平静地直视着渡濑。
“你说这些话当真?”
“难不成您还真当我是在幻想。”
“你这个人真有趣啊。你的意思是说,那场犯罪从头到尾都是我这个老家伙一手策画的?”
“为了拿到三千万圆而杀害自己的儿子。为了隐藏这个动机就滥杀无辜让人误以为是随机连续杀人事件。而且,利用有智能障碍的少年来充当凶手,在他的脑海中印上犯罪的记忆——让有働小百合认为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主意。这种惊人的把戏,只有为她进行精神治疗的您才办得到。而且,原本她的病情已经缓解了,要再重新唤起她那些可怕的其他人格,也只有您才办得到。”
“你似乎把人的精神看得太单纯了。人心并不是像计算机数据那样可以轻易删除、轻易启动的。”
于是,渡濑从外套里拿出一本小册子秀给御前崎看。
“那是什么?”
“《创伤再体验疗法之批判》,是二十年前您写的论文。我让他们在这里的资料室找到的。”
“哦,这么说来,我还真写过那种东西呢。唉,多令人怀念啊,连我本人都忘了说?”
“创伤再体验疗法是当时美国精神医学领域所提倡的一种治疗方法。先找出造成精神障碍的主要事件,然后让精神障碍者在催眠状态中再次体验那起事件,并在医师的帮助下克服它,换句话说,就是去除精神性创伤。从案例来看,的确有很多治疗成功的例子,但由于是新的手法,也常遭受批评。我拜读了这篇论文,似乎教授您对这种治疗方法也是抱持相当怀疑的态度。”
“没错。因为往往为了让患者痊愈而操之过急,欠缺慎重。简单说,这是一种催眠术的应用。患者和催眠师之间如果没有坚固的信赖关系,就不会成功。”
“是啊,而且再次体验后要是处理不当,反而会让心理创伤更明显,就有可能诱发恐慌或自杀。造成因素属于轻度的这种先不说,如果是伤害、虐待这种严重因素造成的,也有可能再次唤醒内心中的怪物……论文的主旨就是在谈这个。患者和催眠师之间要有坚固的信赖关系。以有働小百合来说,对她从头施以情操教育又给她音乐的这位教授,就是能够绝对信赖的人。比起把女儿当成性欲发泄对象的父亲,这位教授更像是真正的父亲吧。换句话说,只有您才有可能对她再次造成精神上的创伤。您有能力让她复原,也很了解如何缓解她的精神分裂状态,所以只有您有可能引出她那些沉睡的疯狂因子。”
“哼,你说她绝对信任我,这点我同意,还真谢谢你啊。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看着一个母亲为了还房贷就杀害亲生儿子,我就会很高兴吗?看着青蛙男这个杀人鬼四处嚣张砍人让市民提心吊胆,我就会很开心吗?”
“不是,您还有更明确的动机。您的主要目的是杀人,为了隐藏真正杀人动机,就制造出连续杀人事件来混淆视听。您的真正杀人动机绝对比杀死儿子来领取保险金更明快且深刻……就是报仇。”
“我?向谁报仇?”
“三年前那起松户市母女杀人事件中,一名少年杀害您的女儿和孙女,然后,提出刑法第三十九条让他无罪开释的那个律师,就是第四名被害者卫藤和义。您一开始就是为了向卫藤和义报仇,才拟定这个杀人计划。虽然有働小百合认为是自己为了隐匿杀害亲生儿子而想出以五十音顺序杀人这个点子,事实上杀死卫藤和义才是计划的真正目的,杀死有働真人不过是个障眼法。”
“这样啊。当时那名律师的确叫做卫藤什么的。可是,光这样就说我计划杀掉四个人,不会显得有些牵强附会吗?”
“您说的没错,但是,这里出现一个巧合。教授,您去年年底受邀到饭能市市民会馆进行一场演讲对吧,根据记录,是障碍者教育的研讨会邀请您去的。”
“嗯,是有那场研讨会。”
“就在那场研讨会之前,您突然牙痛,于是透过在地的有働小百合,介绍您去看那家医术评价很高的泽井牙科。而曾经是您病人的当真胜雄也在那里工作,所以多少也是有缘。然后,您去泽井牙科,在那里看到了卫藤和义。”
渡濑停顿下来,但御前崎仍默不作声。
“其实是因为逮捕当真胜雄那天,我在病历资料中看到了您的名字。就在您跑去泽井牙科那天,卫藤和义刚好也被他住院的那家医疗中心送来治疗牙齿。您的初诊日期刚好和那一天重迭,所以我说这真是个巧合。更意想不到的是,你们两人的看诊时间都是在下午一点。这个也是从病历上确认出来的。但是,对您来说,这算是冥冥中注定的吧?您爱女和孙女的仇人现在沦落到必须坐轮椅,可说下场凄凉。而有时候有働小百合会找您商量房贷付不出来的事,您就觉得这个巧合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想出了让有働小百当主犯、让当真胜雄成为傀儡的五十音顺序杀人计划。您曾经是当真胜雄的治疗小组成员,一定看过他的日记。从病历资料中挑选牺牲者是医师才会有的点子。您拟定全盘计划后,就把这个计划内容刷进有働小百合的潜意识中。当然,为了留下她的足迹,所以您也没忘记在公园的沙坑处理尸体时,让当真胜雄加入。整个事态从头到尾都在您的沙盘推演中,您的构想是,如果我们不知道有働小百合涉案,就让当真胜雄一个人顶罪;要是胜雄想起那天小百合也在场,而我们抓到她时,也只是主角换人而已,您还是一样能够逍遥法外。真是太完美了,教授,您都不必把手弄脏就能向卫藤和义报仇了,而当真胜雄、有働小百合和我们,不,甚至是整个饭能市民,全都变成您的傀儡了。”
渡濑说完长篇大论后,正面盯住御前崎。御前崎眉毛动也没动。
“真是了不起的幻想啊。一个即将退休警官的夸大幻想,还满值得一听的。只不过,不论你的长篇大论说得多么合理、多么鉅细靡遗,幻想终归只是幻想。”
“怎么说?”
“因为没有可以成形的证据啊。现实认识和幻想的差别就在这里:你唯一提出来表示我和这一连串事件有关的东西,就只有牙科诊所的病历而已,要凭那个就起诉我是不可能的。”
“确实如您说的,所以我才会说这个计划太完美了。就算对有働小百合进行催眠疗法,从她的深层心理探听出您的声音,教唆杀人这个罪名还是扣不到您头上。”
“是啊,因为再怎么说,对象都是不被认为有责任能力的心神丧失者。就算她的心里有着什么,也根本不能在法庭上当作证据采用。而且,如果她本身也受惠于刑法第三十九条的话,就不会被处以刑罚。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渡濑先生,虽然夺走了四条人命,但只要凶手是精神障碍者,就谁都不必被问罪,谁都不必被处罚,这就是这个国家的法律精神啊。”
“难道……难道您的报仇对象不是卫藤律师个人,而是三十九条吗?”
御前崎歪起一边嘴唇地嘲笑。第一次看见这位温厚的老教授做出这种表情。
“渡濑先生,你的头脑真是太聪明了,而且看起来也是个诚实的人,该不会和我见面还做出偷藏录音机这种愚蠢的行为吧。声音数据有多少证据力,你应该早就晓得的。”
渡濑掀开外套的里侧,显示没有藏着录音机之类的东西,御前崎才满意地点点头。
“那么,我刚刚听了你那么多极其失礼的幻想了,现在换你来听听我的幻想好吗?工作上都是我在听别人的幻想,偶尔也容许我发泄一下吧。”
“您请。”
“刚刚提到三年前的事,但对于心爱人被夺走的我来说,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对于那名少年凶手自私自利的理由,还有好奇心尽出的媒体采访大战,我不甘心,也很气愤,但那都算了,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辩护律师的主张,以及支持这个主张的舆论。他们做的精神鉴定就像在勾起凶手回忆似的,而且负责鉴定的医师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又是律师的好朋友。但,舆论大多不去管鉴定医师的背景,光凭心神丧失者这个鉴定结果,就要赦免那个少年。一审跟着舆论走,然后高等法院也是。虽然检方做出不需要再鉴定的判断太天真,但,那个少年狡猾的演技、造假的鉴定,还有姑息的法庭战术,才是扭曲整起事实的最大因素。上诉被驳回后的记者会上,那个律师竟然厚颜无耻地乱说这是社会弱势者的人权战胜了报复情感。听说舆论和法界都认为比起追究刑事责任,少年的健全教育更重要。这样对吗?一个杀人凶手只要被认定精神状况恢复正常后就可以重返社会。这样对吗?那等于是把吃人的野兽再次野放一样。那些大声疾呼要野放的人,就有义务尝尝与野兽一起生活的恐怖。”
“所以,你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利用心神丧失者?”
“他们无论犯什么罪都不必受惩罚,被害四人的家属一定很冤吧,这次,舆论一定会为当初挺三十九条而后悔吧。那时候,法庭上的主审官这么说,‘遗族情感和处罚情感不同’,他懂吗?!‘法庭不是报仇的地方’,他懂吗?!那我只好选择法庭以外的地方来报仇了,而且发誓就算变成泯灭人性的魔鬼也在所不惜。如同你说的,我因为临时牙痛就医,在牙科诊所看到卫藤时,就认为这是复仇之神给我的绝佳机会。加上那阵子。有働小百合常来找我谈付不出房贷的事,我知道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于是马上想到何不好好利用她。后面的经过就跟你的妄想一样。要叫出有働小百合内心中的嵯峨岛夏緖,超乎意料地简单,从前也跟你们提过,就算恢复正常,也不代表她心中那个完全享受杀人之乐的人格消失,只是沉睡在她的精神深处罢了。我因为知道她偷偷虐待儿子,就让她为了一笔保险金去杀儿子,而且,让她为了隐藏杀人动机而去杀害无辜的三个人,这点也比想象中容易。就像嵯峨岛夏绪服从父亲一样,我也要重生后的她把我当父亲那样服从。况且,我也不是第一次做创伤再体验疗法,她的创伤类型也不是用音乐就能完全去除的,就算心里忘了,肉体记得那个痛苦会更严重。”
“创伤再体验……难道您?!”
“她的心理创伤是她亲生父亲连续侵犯造成的,所以,知道了吧,当我被找去她家谈事情时,就在那间隔音完善的房间侵犯她!好几次好几次,而且好几个小时!我情同她的父亲,被我凌辱后她茫然自失,在那种状态下,我把杀人计划刷进她的脑海中,就像把自己的声音录进录音带那么简单。我一边凌辱她一边在她耳边喃喃私语,告诉她,在压倒性的暴力面前,音乐根本派不上用场,还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靠自私自利和奸计才能活下去。培养了整整三年的情绪,要破坏只消几个小时就够了。接下来,你们的行动也完全在我的预期中。你们从累积下来的心神丧失者的犯罪资料中锁定了当真胜雄,在卫藤被杀后逮捕到他。市民的反应也在我的预料中,大家对神出鬼没的杀人魔极度惊慌失措,于是对警察笨拙的办案速度大力施压,但造成更大的恐慌,甚至去攻击警察署,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御前崎淡淡笑着,慢慢站起来。
“感谢你们倾听我这个老人家的胡说八道。其实我心里一直痒痒的,很想找人一吐为快,毕竟自言自语式的胜利宣言太无聊了,如果没人听、没人称赞,就不会有真正获胜的感觉。”
“你这个邪魔歪道!”
古手川一大叫,就要连同轮椅往御前崎冲去。
但,渡濑出手制止他。
“别去!”
“难、难道就让他这样……”
“你刚刚没听见吗?我和教授说的都只是我们的幻想,是什么证据都没有的胡道八道。而且,就算多么咽不下这口气,凭现在的你,根本动不了老先生一根汗毛。再待下去只是自己找罪受,走!”
“聪明的选择啊。”
渡濑横眼一瞥沾沾自喜的御前崎,推轮椅往门口走去。
然后回头。
“教授,卫藤和义已经死了。但是,做出假鉴定的鉴定医师和杀死您女儿的少年还活着。您还打算找那两个人报仇吗?我最后跟您说一句,能报仇的是神,不是人。”
御前崎沉吟了一会儿,哼一声笑了。
走出大学校舍,眼见被大楼挡去一半的夕阳呈血红色。
古手川咒骂起自己动弹不得的身体。坐在轮椅上,连要靠近御前崎都做不到,更别说要从他脖子后面一把抓起来了。明明恶魔就在眼前,明明玩弄人心、一根手指都没动,就把四条人命如蝼蚁般杀死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嘲笑……
结果,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连碰一下这个真正的凶手都做不到。
“畜生……畜生……畜生……”
伸进口袋,拿出那个做得乱七八糟的风车。这是真人送给自己的劳作。那天,还没送给自己之前,真人一直拿着,片刻也没离手的。
风车迎着风,开始轻轻旋转。
夕阳的红色刺痛眼睛,突然眼角一热,意识到时已经来不及了。水滴答答地落在膝盖上,母亲和好友去世时都没流下的泪,像溃堤般止不住地溢出。自己也分不清是哀伤或气愤,只知道眼泪是热的,还有挥之不去的愧疚感。情不自禁的哭泣声。已经顾不了旁人了。不想擦去夺眶而出的热泪,古手川号啕痛泣。
太可怜了。如果被老人的报仇心牵累而惨遭母亲毒手的真人很可怜的话,那么小百合被迫再次面对受人随心操弄的不祥人格,不也很可怜?
哭了一会儿,不再那样呜咽后,渡濑的手搭到古手川肩膀上。
“古手川啊。这种事我只讲一遍,你听好来。”
慢慢恢复情绪后,发现这是渡濑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你的心应该很痛吧,一定要记得这个痛,只要你还当刑警一天,就绝对不能忘记这种痛苦。你听好!这不是为了奖章也不是为了自我满足,你要为你所哭泣的人战斗。手铐也好、手枪也好,都不是上面给你的,是脆弱的人和没有声音的人托付给你的。只要不忘记这点,你就不会犯下不能自我原谅的过错。如果这样都还遭受严重的背叛或报复,那么或许是笨,但绝对不可耻。”
这男人竟然也会说这种话?
无论如何,这番话正,点一点渗入内心的裂痕中。
不为报仇,是为拯救而战。
等到我能那样的时候,手掌上的伤痕一定意义不同了吧。
但,还是有挥之不去的心情。
“……这根本不叫报仇。”
“什么?”
“虽然刚刚班长你这么说,但我认为那个老教授做的事不叫报仇。说是想为女儿雪恨,却不弄脏自己的手就把一票无辜的人牵累进去,这根本就是为了出气而已。那个老教授在骗人。”
“你说的没错。只是啊,谎话通常不是拿来骗别人的,是拿来骗自己的。那种骗法最后会害死自己。”
“班长,那个老教授还会继续这么干吗?直到他把那名鉴定医师和在监狱里的少年杀死……。就没有办法阻止他吗?我们已经知道那个老教授干的事了,也知道他接下来还要干什么,这样还不能阻止他、不能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吗?”
渡濑把嘴唇抿成一条线,沉默不语。我明白了。一旦有了方法,这个人总是先做再说。不久,眼前的夕阳已经完全隐没,降临的黑暗中,风车依然持续旋转着。
“我最后跟教授说的那句话。”
“啥?”
“那是圣经中的一句话,但佛教中也有比较含蓄的说法……就是‘因果报应’。”
眼前这个人反正就是喋喋不休。
“就像我现在跟你解释的,警察对你做的,绝不是单纯的误认逮捕,也不是单纯的违法搜查,而是严重的人权侵害。对于像你这种的,怎么说,就是不太会自我表现的人,他们爱怎样就怎样,也不顾虑会不会冤枉好人就强行逮捕,而你手无寸铁不能抵抗,他们还对你开枪。看着好了,一定要县警本部出来谢罪,并要求相当程度以上的损害赔偿金。”
这个自称律师的人也不管我有没有回应,就自顾自说个不停,一定不是在跟我讲话吧。当真胜雄如此判断。
“警医说,你脚上的枪伤两周内可以拆绷带。很遗憾,过年期间你得在床上度过了,但出院后就能马上恢复原来的生活。至于诉讼的事,你不必担心,全部包在我身上就行了。”
“恢复原来的生活”这句话胜雄听懂了,终于松了口气。
什么诉讼、什么赔偿金都无所谓,因为胜雄只关心能不能重回以前的生活而已。
恢复从前的生活后,已经决定第一件事要做什么了。
要去附近的居家卖场买和那个一模一样的铁锤。当然。塑料绳也不能忘记。什么都可以不要,这两样是必需品。
为什么呢?因为这是证明青蛙男的东西。
胜雄觉得有働老师有点狡猾。因为她在胜雄住院期间,把青蛙男的称号一把抢去了。不过胜雄也知道,有働老师是代替自己被抓的,这么做是为了要自己继续干下去。
一定不能辜负她的期待。恢复原来的生活后,非马上去找第五个猎物不可。
已经知道地址在哪里了。第五个人不是有働老师指示的,是自己选的。松户市白川町3-1-1。一度映在视网膜里的病历数据就会刻在记忆中,不会消去。车站名是用平假名写的,因此连胜雄也能解读。只要换搭电车,从胜雄的住处总是到得了的。
第五个人的姓名。当然也记住了。
——卸前崎宗孝。
(完)
本作品为创作作品。如有雷同,与实际人物、团体等一概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