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其鬼真耶 1

“仔细检查一遍,身上有没有穿戴什么红色的东西——内衣也算。”

站在3号楼2单元1202房间的门口,徐冉对刘思缈用些许严肃的口吻说,搞得刘思缈莫名其妙,指着墨绿色的防盗门问:“为什么啊?红色的东西跟这间屋子犯冲吗?”

就在刚才,在1号楼4单元701房间,刘思缈接到蕾蓉电话,告诉了她须叔给出的第二座凶宅地址的提示,“就在主卧地板中间的那一堆砂砾之中”,旋即,刘思缈用镊子在烧邪之后洒上的沙堆里夹出了一块已经啃得干干净净的鸭颈骨。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下一座凶宅是在某个家禽养殖场?或者是周黑鸭或久久丫的专卖店里?刘思缈想了想,觉得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办比较好,就问徐冉道:“须叔给蕾蓉打电话说,这就是我们要去的第二座凶宅的位置的提示——沙子堆里埋着啃完的鸭脖子,这在你们那一行作何解释?”

徐冉稍一思索,便说:“我们下一座要找的凶宅,死者应该是个死于性窒息的单身男人,自缢而亡。”

刘思缈十分吃惊,一来没想到徐冉的反应这么敏捷,二来毕竟这个死因有点儿“污”。她赶紧给蕾蓉打过电话去,蕾蓉说跟濮亮联系一下,马上查,让她稍等。

挂上电话,刘思缈对徐冉说:“这回,你是怎么根据一块鸭骨头判断出凶宅里发生的案情的?”

“说起来这是一件非常诡异的事情,外人很少知道。”徐冉道,“在很多著名的古代笔记比如《虞初新志》《茶余客话》中,都有记载,凡是自缢而死的人,在悬挂的身体正下方‘深为挖取,层层拨视,或三五寸,或尺许,或二三尺,于中定有鸡骨及各如骨之物在内’,如果是死于性窒息,则死者的尸身附近往往能找到麸炭——就是木炭或木炭烧烬的炭灰。而须叔给出的暗号,我觉得就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记录?”刘思缈柳眉微蹙,“我勘查过很多犯罪现场,也包括自杀或死于性窒息的现场,没见过你说的这种情况啊?”

“讲真,我也不大相信。”徐冉耸了耸肩,“但是没办法,行规行话,千百年留下来的,明知道是鬼扯也要当回事,也不是郭先生一家。相比之下,我们小郭先生还敢于质疑呢,大郭先生则不然,字字句句都奉若神明,为了古书上一个断句断得有争议,恨不得能用目光杀死你……要我说,古人没有保护现场的意识,发现家里有人上吊死了,除了报官,就是忙着把死者失禁流出的屎尿或精液用垃圾、炭灰什么的盖住,以免臭味发散或丢人现眼,文人们道听途说,死者身子下面有炭灰,垃圾堆里翻出鸭骨头,就一本正经地写在纸上,并稍加润色,便成了万古不解、口口相传之谜了。”

刘思缈十分惊讶地看着她。

徐冉被她看得有点紧张,歪着脑袋说:“干吗这样看着我?”

刘思缈说:“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见地,很多崇古和学古的人,一陷进去就出不来,头晕目眩,膝盖发软。而从咱俩见面开始,我觉得你属于那种罕见的能在传说和真相两端游走自如、保持清醒的人。”

夸奖来得如此突然,徐冉既感到意外,又有些高兴:“本来嘛,我先前不是跟你讲过,我们形法派对装神弄鬼那一套并不怎么相信,因为我们认为造成凶宅的原因是有形之物在作祟,而不是什么灵异,驱凶师不过是为了让死者家属和房屋新主人得到心理上的安慰,真能驱走什么凶灵吗?鬼才知道!反正我做这行做了这么久,半个凶灵都没有见到过……”

“可是,我看你对古代笔记中的凶宅知识博闻广记、信手拈来啊!想必驱凶时,烧邪什么的也都样样做足吧!”

“嗨,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你请个普通的家政工人打扫卫生,她进门前要是不戴上鞋套,你就会觉得她不够专业吧?所有的工作都要有个‘鞋套’,厨师跟清洁工的唯一区别就是把鞋套戴在了脑袋上而已。”

刘思缈一笑:“你从入行到现在,到底带着特种清洁工小组进入过多少凶宅驱凶啊?”

徐冉的神情突然有些黯然:“原来的那支特种清洁工小组,不是我一个人带的,一般是死者家属向民政局和公安局提出清洁申请,然后由民政局和公安局向家属介绍大郭先生和小郭先生的区别,再由家属决定请谁,无论选我还是选须叔,选到谁就由谁带队去清洁……我记得我一共带队清洁过45座凶宅,须叔带队的数字少说是我的三倍,因为他那套更玄乎,听起来更神神叨叨的,所以虽然收费比我高得多,人家也更愿意请他。”

“45座。”刘思缈有些好奇,“你就没有遇到过一起疑似凶灵出没的诡奇事件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徐冉摇摇头说,“不过毕竟是进入凶宅,听到风吹草动就汗毛倒竖、脊背发凉,那是一定有的,不瞒你说,有一次我提前到了一栋凶宅,其他清洁工还在路上,我想先烧邪吧,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就独自一人走进屋子,在发生案子的卧室里插亮了小夜灯,我才看到墙上还挂着斑斑点点的血污呢,吓得我不行,哆哆嗦嗦地摆上固体燃料,放上一只鞋,拿出打火机弯着腰准备点燃,突然感到有一只手在摸我的后腰,当时我真的是魂飞魄散,尖叫了出来,一回头,嗨,原来是墙边一棵绿植巴掌大的叶子糊在了腰上……古语说‘其鬼真耶,是物感也,其鬼幻耶,是心造也’,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一句古语,恁是经不得琢磨,琢磨来去,不知牵到心上哪一缕愁丝,刘思缈竟有些发怔。

徐冉却没注意到,兀自说道:“就说古代笔记吧,关于凶宅的记录虽多,但‘反凶宅’的也不少——就是破解凶宅真相的文字。清朝初年有个名叫汪价的学者,写了篇《三侬赘人广自序》的文章,说他小时在一栋凶宅里读书,‘一夕,正拈枯管做时论,忽闻棂外哟哟鬼声’,汪价想自己从没做过亏心事,点了火把察看,原来是一面败叶挂在了蜘蛛网上,‘风入窍中鸣’。又一天晚上,月黑风高,他突然发现耳房里有一鬼物悬在半空中飘来飘去,拿了根木杖就去打,那鬼物‘纷然而坠,但无声息’,举灯一照,原来是老仆洗了衣服晾在耳房的绳子上。还有清代刘廷玑所著笔记《在园杂志》里记录的一座凶宅,每天夜里,一处空地上‘犬吠不止,火光荧然’,所有人都吓得不行,觉得肯定是凶灵作祟,还好这家的主人是个读书明理的,说这不过是磷火,不信挖开那片空地,肯定能找到尸骨,‘掘地三尺,果得枯骨一具’,改葬其他地方,从此平安无事了。”

刘思缈是位彻彻底底的科学主义者,但凡听到科学破除迷信的事情,都高度认同:“我是犯罪现场勘查员,有时候会独自去犯罪现场进行勘查,你说的那种身处凶宅,听到风吹草动就汗毛倒竖、脊背发凉的感受,我也有,不过只要专心开始工作,就会忘记……做刑警的,平时聚在一起聊案子,肯定聊过不少关于凶宅的可怕传说,不过我生性不喜欢凑热闹,对各种荒诞不经的传说也没什么兴趣听,只知道世上真的有凶宅,住在凶宅里面真的会闹出人命,是这样吗?你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知道倒是知道,但是……”徐冉面露难色,正不知该怎样往下讲,刘思缈的手机响了,低头一看,是蕾蓉打过来的,赶紧接听。蕾蓉把濮亮在数据库搜索的结果告诉了她:“凶宅的地址是滨水园小区3号楼2单元1202房间。我尽快把案情概要发给你,然后我找找这个案子的照片和材料,也都给你发过去。”

刘思缈得知须叔给的第二座凶宅的勘查截止时间是十点半,一看表,不禁骂了一句:“该死!只剩一个小时了!”拉上徐冉就往楼下跑,在黑黢黢的小区里一通乱转,不要说人了,连条狗也没有撞到,抬起头看去,整个小区的大多数楼宇的窗口,都一片漆黑,好像被放弃很久的巨大蜂巢。

浓云在半空中不断地挤压和撞击,重新组合成密度更大、更加宽广的黑色团簇,仔细听去,甚至可以听见钢板在倾轧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坚硬而刺耳。

两个女孩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找到了3号楼,坐着电梯上了12层,电梯门打开的一瞬,徐冉刚要迈步往外走,刘思缈却拉住了她的胳膊。

徐冉惊讶地望着她,从她冷峻的目光中读懂了她的意思——不知道须叔他们离开了没有,不要轻举妄动。

徐冉紧紧地抱住了用纱巾裹着的95式自动步枪,这支枪她一直挎在肩上。

刘思缈推断,以须叔的狡黠和工于心计,他是不大可能在这场“游戏”的中场,就与另一方玩家撞上的,所以基本上可以断定,他带着特种清洁工小组早已经离开了第二座凶宅,但是在不明白须叔的终极目的之前,凡事还是小心谨慎为妙。她竖起耳朵听着楼道里的声音,除了天花板上那盏节能灯的嗡嗡声,什么都没有听到,她迅速闪身出了电梯,贴着墙将楼道巡视了一番,确认安全,才让徐冉出了电梯。

徐冉有点惊慌,但还算镇定,在找到1202房间后,没忘了让刘思缈取下身上穿戴的红色物品。

“这是规矩,进自缢者的屋子之前,一定要取下身上所有红色的物品,衣物、饰物都算,哪怕戴着红色的假发也不行。”面对刘思缈的质疑,徐冉严肃地说,“自缢者大都死于欲望不能满足或仇恨不能化解,所以虽然变成凶灵,怨气依然郁积于心,无法消除,红色代表着狂烈的欲望和狂热的情绪,因此穿戴着红色器物走进自缢者的房间,就好像穿着一身红色衣服闯进斗牛场,会出大事的——你别瞪我,书上这么说的,我不信,我知道你也不信,但咱俩最好还是按照规矩来。”

“可是,这座凶宅不是已经清洁过了吗?还怕什么凶灵啊?”刘思缈有些不解,“除非——你不确认这座须叔留下暗号所对应的是不是这间屋子。”

徐冉蹲下身子,手指在地上轻轻一拂,放在鼻下嗅道:“没错,就是这间屋子,地上还有唵叭香的香灰呢。自缢者死况惨烈,化灵尤凶,因此他们自缢的住所往往被称为‘天下第一凶宅’,郭先生进入前一定会烧唵叭香,进入后再烧邪,双管齐下以驱除凶灵,但即便如此,也不知凶灵会不会折返,所以咱俩在摘掉身上红色之物这件事情上就别掰扯了好吗?”

刘思缈看她脸绷得紧紧的,便顺着她的意思,一边翻衣兜,一边说:“这么说来,须叔他们进这屋子前,一定也除去身上所有的红色了?”

“那是当然。”

刘思缈把身上翻检了一遍之后说:“没有红色的东西。”

“等一下。”徐冉眼尖,指着刘思缈的脖子说,“你戴的这是个什么啊?”

刘思缈慢慢地将脖子上的项链抽出来,露出了嵌有红宝石的圆柱形水晶吊坠。

“还说没有红色的东西,这不就是!”徐冉毫不客气地伸出手,“给我,我装在黑色的口袋里,等勘查完这座宅子,保证马上还给你。”

刘思缈犹豫了片刻,才很不情愿地将项链摘下,交给了徐冉,徐冉看了一眼水晶吊坠,好奇地问:“这里面是什么?”

“头发。”刘思缈淡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