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问题:除了那幅油画,陈一新在修建枫之墅的过程中,还给赵洪波下了哪些“巫蛊”?
下午,蕾蓉和侯继峰沿着水泥路一直登上山顶,再沿着雕刻有细腻花纹的外墙向右走上一段路,终于站在了枫之墅的大门前。
从河对面望过来的时候,因为有围墙围着,看不大仔细。现在,隔着一道黑色的、顶部装饰有镂金花冠的铁艺栅栏门,可以清楚地一览别墅的全貌:浅灰色的别墅一共三层,第一层是一个挑空穹顶的大厅,雕刻着天使的拱形外廊既显得奢华,又为大厅做了很妙的掩映;二层是一排规规矩矩的屋子,都开着式样一致的长窗,只在一层大厅的上方开了一个以罗马柱为护栏的弧形阳台;三层的东西两肩位置,屋子的模样与造型完全与二层相仿,但在中心部分则别出心裁地镶嵌了一面巨大的、以十字隔开的圆窗,并覆盖了一个帽子似的坡顶——整座建筑用一种绝对突出轴心的对称,充分满足着主人掌控一切、监管一切、拥有一切的威权心态。
只可惜,铅灰色的天空黯然无光,给这座威风凛凛的别墅蒙上了一层纳粹式的阴沉。
蕾蓉按下了门铃。很快,从拱形外廊跑过来一个人,打开了大门。蕾蓉一看认得,正是上午在会议室里对须叔点头哈腰的房地产咨询高级顾问罗谦。罗谦见到蕾蓉先是一愣,然后笑嘻嘻地上前与她握手:“我是来接——”
话还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这么漂亮的一位女士,怎么突然造访我的别墅啊?”
蕾蓉回过头,看见了一个体型“土肥圆”的家伙:光秃秃的头顶寸草不生,嘴巴大得出奇,稍微一咧就能到达耳根,薄薄的嘴唇遮不住歪七扭八的一口烂牙,塌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一双眯眯小眼从镜片后面放射出贪婪而下流的光芒。他右手握着一把黄铜包头的黑檀木手杖,手腕上挂着一串看起来价格不菲的佛珠,手指上还套着一枚碧绿得能挤出水儿的翡翠戒指,与这奢豪相得益彰的,是一截黑毛丛生的小腹,撑开浅粉色衬衫的下摆露了出来。
这个人应该就是陈一新,伸出右手要与蕾蓉相握。
“您好,我姓蕾。”蕾蓉说着,手却并不肯伸出去,“冒昧打扰陈总了,我是——”说着她看了一眼罗谦。路上刘捷曾经告诉过她,警方在枫之墅安插了一个人,专门负责与她对接,并在向陈一新介绍时给她改头换面一个全新的身份,刚才罗谦跑过来,她以为罗谦就是这个对接的人,应该由他向陈一新引荐,谁知罗谦一脸茫然……
糟糕!蕾蓉心想,搞错了,罗谦不是接头的人!
蕾蓉到底是蕾蓉,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沉得住气,只一秒钟的工夫,她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身份:“我是从北京来的大郭先生。”又一指侯继峰:“这是我的学生。”
别说罗谦吃了一惊,就连侍卫在蕾蓉身边的侯继峰也是一愣,眼睛里流露出“大姐你这谎话编得真快”的崇敬之情。
陈一新神情一变,上上下下把蕾蓉打量了一番,看她那雍容的气度,还真有点大郭先生的意思:“失敬,失敬,今晚的聚会,我并没有邀请阁下啊?”
“职业习惯而已。”蕾蓉笑道,“我是来省城旅游的,听说了枫之墅的大名,特地来看看这宅子究竟凶在何处,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致人非命。”
陈一新咧开大嘴笑道:“蕾小姐快人快语,那就别在这儿站着了,请进请进。”说着将蕾蓉让进大门,然后对罗谦说:“你去叫汤米来,既然来了一位大郭先生,正好一起商量一下别墅改建的问题。”然后又对蕾蓉说:“欢迎您来我的别墅做客,晚上还有丰盛的晚宴,还望您不吝赐教。”
这意思摆明了是在说:我不收你参观别墅的门票和餐费,你也别管我要咨询费。
蕾蓉有点儿想笑,忍住了。
这时,一个穿着立领的休闲西装,皮肤略黑的中年男人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他的头发打着厚厚一层油,锃亮得让人想起刚刚端上桌的松鼠桂鱼,手总在不由自主地校正一枚蓝宝石胸针,全不管那枚可怜的胸针是否歪斜。陈一新向蕾蓉介绍道:“这位就是枫之墅的设计者,汤米,国内最有名的别墅设计师,当初我请他出山为我的前任老板——也是这座别墅的前任主人设计这座别墅时,可没少花钱……现在我买下了这栋别墅,让他从头到尾把这别墅给我改头换面,省得里面的各种孤魂野鬼作祟,嘿,他不同意,非说这别墅是座吉宅,妈的照你这么说,吉宅还能发生两次凶杀案一共死了六个人?!今天好了,有大郭先生在,烦请你给指点指点,看看从内到外怎么调整调整,把那些凶灵该镇的镇,该驱的驱。汤米,你先给蕾小姐介绍介绍这栋别墅的情况吧。”
汤米看了蕾蓉一眼,目光中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坦白地说,我不知道你想听哪个部分,换句话说,你的职业是不是只对死过人的屋子感兴趣?”
“贝聿铭说,最初是我们创造了建筑,而后是建筑改造了我们。”蕾蓉微笑道,“如果说谋杀是对人最彻底的一次改造,那么对于你设计建造的这栋别墅而言,既然前前后后死了那么多人,我就不是只对单一房间感兴趣,而是对整体都很感兴趣。”
汤米愣住了。
陈一新哈哈大笑了起来,罗谦也忍不住笑了。
“既然这样,我就从整体上做一介绍,看看你能不能找出这座别墅的问题出在哪里。”汤米说话时,腔调跟他的名字一样,有点半中不洋的油腻感,一边说一边指着别墅比比划划的,脸上写满了僵硬的傲慢,“一座好的别墅,重要的是能够体现两个词,‘至臻’和‘非凡’,当初设计时我就秉承这样的理念,我要将它建造成一栋体现欧洲新古典主义精神的、真正至臻非凡的建筑,所以在设计和选料上都精益求精。围墙采用深红色、呈亚光质感的定制式高级劈开砖;中心广场上的多重喷泉体现出了叠影水景的设计理念;别墅主体的石材选用的是德国莱姆石,运用无缝对接的工艺来建构,看到外墙上那些细腻的花纹了么?可都是手工雕琢的,绝对体现出法兰西的贵族身份。屋顶和架构部分,参照的是凡尔赛宫的御固处理,采用欧式壁柱来均衡支撑力,尤其那个坡顶,使用的是和卢浮宫同样珍贵的屋顶瓦——法国特立陶瓦构筑的。为了体现出一种皇家望族的威仪大气,我将室内挑空的穹顶从原定的8米提高至10米,正如查尔斯·摩尔说的那样‘高大应该是一切别墅的主题’!”
“那要看别墅里住多少人了。”蕾蓉插了一句,“《黄帝宅经》中提到必须杜绝的‘五虚’之中,‘宅大人少’可是第一虚啊!”
这是把上午从须叔那里听来的现学现卖,没想到陈一新在一旁频频点头,原本目光中的一丝怀疑,淡了许多。
汤米瞪了蕾蓉一眼,带领着一众人等登上汉白玉石阶,向别墅内走去。
经过拱形外廊时,本来就阴暗的天光被留在了身后,一阵寒气忽然撩过身体,接着,耳畔听到某个非常辽远而又空旷的地方传来的笑声……那笑声疯狂而凄惨,像是电影里的冤魂因为复仇有望而发出的狂笑。
蕾蓉一惊,四下看去,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也许,只是一阵凉风吹到某个风洞中形成的声响吧。
那个寒冷的夜晚,砍伤女仆的赵洪波,是不是就坐在这里,望着仆倒在庭院的女仆,望着她后肩上微微颤抖的菜刀,望着一地的鲜血,目光呆滞,形容枯槁呢?
他们走入客厅,入眼便是从莲花浮雕的巨大穹顶上吊下的一座千钵万盏的水晶灯,在乳白色大理石地面上,投射出令人目眩的金碧辉煌。一体化的麻质壁纸让视线所及之处,居然有绵柔的舒适感。双弧形楼梯直通二楼,黑金柚木的扶手好像把背景墙上那面巨大的油画,用岁月熏染的丝带挽了起来。蕾蓉走到油画前,细细地端详着:浅蓝色的天空下,一座墙壁斑驳的屋子和它那土黄色的巨大屋脊,遮挡住了远方的田野,两棵枯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戳向黑洞洞的窗口,好像扎进喉咙的一排鱼刺。
那边,汤米也没管蕾蓉在不在听,自顾自地继续给众人吹嘘他的别墅采用了多么高档的材质,为了生态和环保,还安装了中央新风系统、中央除尘系统、地源热泵、恒温恒湿系统等等……正说得来劲,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嘎嘎嘎的大笑声:“老汤,你咋把舞伴给丢啦?”
蕾蓉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绘有阿拉蕾的白色帽衫、身材略胖的女子站在门口,圆乎乎的脸盘上,一双大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哎呀呀,这不是苏大记者吗?”陈一新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欢迎,欢迎,你可是今天的主角啊,一看最近就在减肥呢吧?瘦了,瘦了。”然后拉着苏姓女子过来给蕾蓉介绍:“这位是我们省城日报社政法新闻部的首席记者苏皖锦,我们都叫她苏苏。苏苏,这位是北京来的大郭先生,姓蕾——”
苏苏一把抓住蕾蓉的手:“蕾老师,我是苏苏,就是我给您打的电话,邀请您来省城的,没想到您直接来这边了。”
侯继峰不禁一惊,但蕾蓉面色如常,微笑着与苏苏握了握手:“听出来了,你这一嘴爽口萝卜似的东北腔。抱歉,没跟你打招呼就先过来了。”
陈一新张大了嘴巴:“怎么,你们认识?”
“那是!蕾老师虽然低调,在京城,可是上流社会最吃香的大郭先生。”苏苏又喜滋滋地对蕾蓉说,“您千万别客气,本来我就是想请您参观一下枫之墅的,看看有什么异样,这俩月出了好多事,闹得满城风雨的……我们这大企业家陈总不信邪,专门买下这栋别墅,已经找新的特种清洁工清洗了一遍,还请我们本地的大郭先生——名叫须叔的来驱了凶,明天开工重新装修,特地请我做个报道,我一想,陈总和咱平日里关系杠杠的,这回咱也不能白来一趟是不是?干脆就把您从北京请了来,帮着看看这别墅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拆补的地方。”
蕾蓉这时已经心知肚明,苏苏正是刘捷介绍的那条“内线”,本来她应该先于自己来到这里,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耽搁了。
苏苏像是一团火,本来客厅里冷冰冰的气氛,随着她的走动,变得活跃了许多,她照着汤米的胸口擂了一拳,故意打歪了他的胸针;当罗谦上前说“我特地去门口接您结果没接到”时,使劲捏了捏他的胳膊,疼得罗谦直叫唤,然后大喊“老吴,给我拿杯水来,渴死我了”,姓吴的老管家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给她端了一杯白开水,又突然不知消失在什么地方了。苏苏一口气喝光了水,把玻璃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然后摘下黄色双肩包,径直向沙发扔了过去——
“哎哟!”只听沙发上传来了一声惨叫。
“哎呀妈呀!”苏苏吓了一跳,“那上边有人啊?这沙发背对着我,我也没看见啊……”
接着,他们看到一个瘦得麻秆一般的人,从沙发上慢慢地坐了起来,他那张皮包骨头的脸上毫无血色,仿佛刚从棺材里坐起来的一具僵尸。
客厅里的气温,瞬时间又降到了零度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