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袁亮带着一名队员出现在中州市金河区大桥派出所。
一个多月的时间,案情几经波折又峰回路转,跟着艾小楠的线索追到长安,又从长安追回这里。一个叫“王磊”的身份证,户籍属于此地,彻查之后,和武小磊相貌特征吻合,再往下查,却意外地把派出所牵涉进来了,前所长和户籍民警被隔离审查,案由是违规办理户籍迁移手续。
“袁队,这里就是大桥派出所……当年这里是小商品市场,来自全国各地的商户,光流动人口就有几十万。”
同行的刑侦支队长王涛指着成片的楼宇道,这里已经是物是人非,不但修了高楼,而且地铁也开始破土动工了,空气中弥漫着粉尘的味道,让人窒息。
王支队的态度不怎么好,袁亮感觉出来了。古寨的一纸协查,把两位同行拘起来了,要真查实是武小磊,那这两位恐怕不用退休,得直接开除了。
队员照了几张现场照片,又陪同进了派出所,把原始的记录影印了一份。再上车时,王支队邀着在前面带路。今天是走的日子,他要尽尽地主之谊。
王支队把两人带到了一间不大不小的饭店,几碗烩面、两三个热菜。饭虽简单,不过风味却足,吃饱喝足,两地警方分手,车上袁亮斟酌了好久,才把电话打回了古寨县,是打给顾局长,就一句话:“可以确认,就是武小磊!”
这句话意味着,受害人家属艾小楠,从现在开始,在此案有重大嫌疑。他知道自己做得没错,一点错也没有,可依然像看到两位同行被带走隔离一样,心里是那么堵。
第二组,是县刑警队的技侦员杨宁带的队。钱款的流向和电话的归属不同,而且属于不同身份的人,他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各个城市来回奔忙,提取银行监控记录。尽管因为时间过长已经散失了一部分,可随着调查的深入,还是找到了足够多的线索。
王磊算一个,还有其他不下十个化名,都有银行卡记录。在比对提取到的嫌疑人监控时,不出意外都没有提取到完整的面部,而且取钱全部在半夜时分,嫌疑人戴着大口罩,穿着雨衣,不过从体型和身高上可以初步判断,很明显是同一个人。
因为ATM机取款有限额,这位嫌疑人化整为零,用这种笨拙却简练的手段悄无声息地提走了现金,在银行所存的有限数据内,捕捉到了他数次取款的场景。最近的一次汇款,离侦查员查询不到两个月。
这个调查结果仍然只有一个——艾小楠,十八年前被害人的妻子,有重大窝藏嫌疑。
“一个被害人的妻子,窝藏杀他丈夫的凶手,说不通啊。”
顾尚涛局长盯着一摞从各地提取到的证据,证据证明的东西,却缺乏逻辑了。这几日封队,他亲自操盘了,所有消息都限制在一个院子里,三餐由民警自己做,他都三天没出门了,就盼着这个悬了十几年的案子重见天日。
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赵少龙以前任过刑警队长,不过他在任的时候没触这道高压电。顾局眼光投向他时,他尴尬地笑笑道:“我……我对这个案子不太清楚。”
“那你能想通吗?”顾局好奇地问。
“说实话,还真想不通。”赵少龙副局摇摇头。
“我也想不通,可邪了,线索就出在这里。将来这事就形成案卷,我估计都没人能想通。”顾尚涛道,做着好惊讶的手势。
“那顾局,接下来怎么办?”赵少龙问道。
“刑事传唤……注意方式方法,到各所抽调几位女警去,你来办。”顾尚涛道。
赵副局心里咯噔了一下,不过他可没有拒绝的权力。
随着前方的深入调查,古寨县这口波澜不惊的老井,快被搅得沉渣泛起了……
沪城市,开往机场方向的地铁里,并排坐着一无所获的四位乡警。在分配任务的时候,余罪选了最难的通信显示地点。在通往艾小楠家里的数个电话中,该手机号已经停机,而固定号码却是街头电话,这一查起来,就只能绕着周边几市兜起圈子来了。
时过境迁十八年,改变的东西太多了,那使用过的假户口在安徽生活过几年后消失了,随着现代科技的进步,恐怕嫌疑人也在逐渐接受新知识,以改进自己的藏匿方式。比如用假身份出面,再办一个或者几个假中套假的身份,甚至可以直接从黑市购买一个能够在警务网查到履历的身份,虽然经不起推敲,可躲过排查一点问题都没有。最低限度可以让他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在陌生的地方而不被怀疑。
案子越向纵深发展越显得艰难,县大队的警力一半都出来了,就查这一个案子。据说都挖到了他在安徽的生活地,照片辨认无误,技侦员们根据一点一滴的信息,在慢慢地还原着他的真实面貌。
长安、中州、安徽都反馈线索来了,不过查证之下,都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现在看来,就连李逸风也觉得余罪选的地方才是武小磊目前最可能在的地方。他几次想和余罪聊聊,不过看余罪沉思的表情,他都放弃了。
侧头时,李呆和拴羊在嘚瑟着,李逸风注意了一下,敢情这两货挤眉弄眼,在瞅着倚窗而立、忘情拥吻的一对。他挨个掐了一把,小声斥着:“别没出息,盯着人亲嘴。”
“还是小孩呢,背后背个大书包。”李呆凛然道。
李逸风被这两位兄弟逗得直乐,这一趟他们坐的是飞机,住的是酒店,一路上洋相不断。李逸风又趁机教育着:“这城里都是各扫门前雪,别说亲嘴,裸奔都有可能,你管得着吗?还有,注意公德啊,别有事没事把你臭脚丫子伸出来。”
“没事,这两天老查所长,不查咱们。”李呆笑着道,一句话听得李逸风忍俊不禁,回头看了看憔悴一脸的余罪,他两眼泛红、满脸胡茬儿的样子,在地铁口已经被查了好几回身份证了。追逃犯的,现在比谁都像逃犯。
李逸风打住话题了,回头碰碰所长。余罪却像浑然未觉,他看着手机上技侦刚刚发回来的案情短信——两个组的情况汇总出来了,袁亮正带着人回古寨,如果有确定信息,后续的消息很快就能往这里汇合。
余罪把手机递给李逸风,李逸风草草一看,哭丧着脸,牙疼了。余罪侧头却笑了:“狗少,你马上就要成领导干部,可不能逢事就这德性。”
他自然是笑话这家伙一遇事就抓脑袋了,果不其然,李逸风小声道:“取款这么多次,居然都在半夜,脸都没拍到?”
“对。这是起码的防范。”
“出来七八个银行户名,还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对。应该都是假的。”
“连开户时候的监控都没提取到?”
“对。估计银行卡是买的。”
“算了,我估计查电话地点也是白搭,他绝对会找一个没天眼监控、没办法往下查的地方。”
“对。这是基本原则。”
所有的都对,那就不好对付了,李逸风为难地把手机送交到余罪手里,余罪慢条斯理地装起手机,笑着道:“你为难什么?这正证明了,他具备相当强的反侦查意识,同时也证明了,这条线,是正确的。”
“可怎么查呀?”李逸风道。
“车都开到这儿了,怎么可能没路呢?”余罪笑道,脸上显得有些疲惫。
车到了,几个人下了地铁,往楼上走着。李逸风忙着拽着俩乡警,否则俩家伙跑丢了又得等半天,偶尔还得拽着余罪,他老是神神叨叨地走路,走着走着也岔道了。
目的地就在地铁出口不远,李拴羊边走边拽着狗少,三人对着人群里巡逻的民警指指点点,打着赌说,看能揪住谁查身份证。之前李拴羊被揪过一次,他后来学乖了,只要打扮得干干净净,一准没事,可像所长现在这样就保不齐了。
果不其然,那两位巡逻警向四人走来了,一伸手,拦在余罪的面前:“同志,看下您的身份证。”
“啊?哪个身份证?”余罪正想着什么,说岔了。
“你有几个身份证?”民警愕然了。
“哦,一个……怎么走到哪儿都查我的身份证?我像坏人吗?”余罪掏着口袋,看着巡逻警。那两人的眼光明显在说,不像好人嘛。
后面仨人哧哧笑着,看着巡警拿到警证后的愕然表情,看着两人尴尬的笑容。余罪接回证件,却是敬礼道:“没关系,我该向你们致敬,这儿的治安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谢谢!”两位巡警回礼,很有成就感地笑了笑。
这回倒意外了,李逸风突然发现所长说话越来越温和,不像以前那么刁钻了。出了地铁口,从如潮的人群里挤出来,循着定位,然后几位齐刷刷地站在街头傻眼了。
——对面就是定位的通信方位,不过是公交站口。那等车的人黑压压的一片,隔着一条路上是川流不息的车流,在这种地方,还可能留下什么?
“俺的娘,这人多得,得查到啥时候啊。”李拴羊腿一软,颓然了。他和李呆席地而坐,连李逸风也靠着护栏,看着如蚁群的人流,觉得抓捕之路遥遥无期了。
“所长,所长……”李逸风问。
“怎么了?”余罪道,和拴羊坐地上了,掏着烟。
“这咋办?”李逸风为难地道。
“他就在这个城市,离我们很近,说不定刚刚都擦肩而过。”余罪道。
“可这个城市一千多万人口啊。”李逸风耷拉着嘴巴道。
“好查,肯定不是公务员,有编制的单位,他没资格进去了;肯定不是像样的企业,他不到十八岁就走了,根本没机会接受像样的教育;肯定也没有混成地痞流氓,否则十八年足够他撞进网里了……他从事的应该是一个边缘类的职业,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不需要学历和资历,不过应该能养活自己;危险系数小,抛头露面的机会不多,便于隐藏……这样的职业选择,其实是挺狭窄的……”
余罪说着,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初到滨海的那个时间,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四顾茫然。武小磊相比自己的状况可能更甚,他还要担心警察随时识破他,在那种境遇都走得出来,而且生活这么多年,不得不叹服一个人被逼到绝境的生存能力了。
在哪儿呢?余罪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目光从茫然渐渐变得清澈。因为这样的环境,他太熟悉了,同样是这样的环境,能给予边缘人生活的机会并不多……
车流,人海,熙攘的街口。
五湖四海的声音,五颜六色的私车,闷热嘈杂的环境,让置身于此的人们,无端地显得心烦意乱。
临街一辆深颜色的车里,有一位中年的汉子坐在驾驶的位置,不时地抹着眼睛,像累了,像困了。这个街口许多认识他的人都觉得有点奇怪,往常这个接近黄昏的时候正是生意红火的时间,而老石却不像往常那样,站在街口揽生意。
他在哭,他在一个劲地哭,手里的手机显示着一则似乎和这个城市根本不相关的新闻画面:《古寨县城管群殴一对老年夫妇,致使两人重伤》。
每日忙碌,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只是偶尔会在网上看看家乡的变化,可不经意间却发现了这则让他心痛如绞的新闻。
“老石,你怎么了……”
有位搭伴的司机敲响了车窗,他摇摇手,抹了把脸,开了车门,直道身体不舒服,然后不理会同伴的诧异,飞奔着过了马路,奔进了草坪,奔进了一条不知名的巷口。他蹲着,牙齿紧紧地咬着拳头,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失声地痛哭起来了。
“妈……妈……爸……爸……”
就像在襁褓里牙牙学语的时候,他艰难地吐着这几个字,每一字都像有锥心之痛,他呼喊得如此痛苦。
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痛苦过了,每一字仿佛有千钧之重,让他呼喊得如此艰难。
他哭着,拨着电话,电话一直通着,却没有人接听……
千里之外的古寨县……
此时此刻,艾小楠正提着菜市场买的秋瓜、豆角往家里返回。好几日心神不宁,知道李惠兰和武向前没事后,她的心情总算放松了。公公去世、女儿上了大学,她已经是孑然一身,时间已经慢慢地抚平了曾经的伤口,她已经习惯在这种平静和与世无争中生活着。
这是一位很恬静的中年妇女,解放头,对襟上衣,普通的中式裤和布鞋,和县城里大多数家庭妇女没有多大区别。
女警对着照片,对司机道:“就是她,把车停到单元口。”
一辆普通牌照的车直驶进单元里,艾小楠没有注意到。在她走近的时候,车门开了,两位表情严肃的女人拦着她:“艾小楠,请跟我们走一趟,我们是警察。”
“协助调查,我们不想动静闹太大,请吧。”另一位道,让开了车门。
艾小楠手里的菜兜“啪嗒”一声掉了,她的神情如遭雷击,几乎是机械地、木然地被两位女警搀上了车。
车碾过了菜兜,飞驰而去,那滚圆莹透的秋瓜,烂瓢碎瓤摔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