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总队长郭宏彪是阴着脸从天权楼出来的,肩上熠熠生辉的肩章,此时都不足震慑那些红了眼的底层刑警。这可是什么地方啊,连他也搞不清怎么可能有这么大个赌场,更搞不清的是,这么大个赌场,居然能被这些刑警人赃俱获抓个正着。
这里的男女服务员一共三十多名,他进去的时候刑警正在掘地三尺,女更衣室里都挖出来仓促藏下的几十万赌资。双层赌场,光防止出千的隐形监控头就拆出来四十多个。在警务看来,这简直是作死哪,就是有人想替他们说话也被封住口了。当然,更让他心里发怵的是,居然有一位刑警悍然枪伤了两人,就那么草草包扎,铐在赌桌边上。
他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在一片蹲着等待核实身份的赌客中间,那些人向他投去了乞怜的目光。郭总队长装作不认识,只是草草询问几句,赶紧退出了楼层。全楼来了四五十名警察,这事啊,恐怕就是遮天大手也捂不住了。
“郭总队长,要不……你们治安接手?”李朝东追上总队长的步伐了,小心地试探着。
这么个烂摊子,谁敢接?郭总队长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李朝东一眼道:“李支队长,不能眼红了你们就伸手,现在烫手了,又想放手吧?”
人家不傻,知道你是搞收入,把治安的活儿抢了,说话也难听。李朝东苦着脸道:“郭总队长,天地良心,我是一点不知情。”
“那现在知道了吧,不是我胆小,你就换个胆大的来,也没人敢接啊。”郭宏彪道。李朝东还追着他,他直斥着,“就是想接也不可能了,枪伤了两人,你怎么也扯不到治安上吧?我们撤了啊。”
郭总队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座驾一启动,一带路,身后同来的十数辆警车,跟着飙走了,只余下支队长李朝东,还是惶然无助地站着。
此时,晚二十二时,事发一个多小时了,晋祠山庄的灯光暗了一片,人员不是被控制,就是趁乱已经溜了。富丽堂皇的山庄在几个小时内,败象已显。
车上,郭宏彪斟酌着语气,想着该汇报什么,该用什么样的言辞最合适,因为这事太大了,大到他不敢想象后果。
良久,他对着电话轻声说:“王局,我刚从现场出来,刑警队抄了这儿的赌场,他们的说法是在排查在逃嫌疑人,不过我想应该是得到消息,想在这儿抓赌创点收入……对了,带头的是庄子河刑警队的,队长还开枪伤了两人……里面的情况嘛,我觉得,很不适合出面,抓到的证据太确凿了,马上连口供都有了……”他轻声汇报着,每件事的操纵者都不可能亲临现场,所以需要这样一双眼睛,替他们看;也需要这么一个头脑,替他们想;郭总队长明显是位很合格的被领导者,说完时,他听到了电话里一声叹息,然后电话被扣了。
“嘟嘟”的忙音中,郭总队长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在想,似乎权力也不是万能的,越处在高位,权力受到的牵制和局限就越多。
比如现在,谁还能挡得住那帮子红了眼抄赌场的刑警……
“少峰,又怎么了?”
夫人伸着玉臂,斜斜地揽上了刚放下电话的丈夫,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日没夜的电话骚扰。但凡有事,总是挑在很不适合的时候。比如这种时候,老夫老妻刚有点情趣想温存的时候。
看着丈夫色变,夫人很识趣地靠着他,没有进一步撩拨惹他不快。王少峰叹了口气道:“几个刑警队,把晋祠山庄的一个地下赌场抄了。”
“啊?怎么可能?”小芙愕然道。一下子想起来,生怕有人听到似的小声道,“那儿好像是顾书记女婿的生意。谁敢下这个命令?”
“不一定下命令才敢。基层那些警力呀,没命令干的事,比有命令干的可要多得多。”王少峰有点无语,治安上就够操蛋了,现在刑警也跟着凑热闹了,这娄子可捅得他也觉得棘手了。
“很麻烦?”夫人稍有担心。这种事严格说起来不算什么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她立时又省得,这次是“刑警”,而不是其他警种。恰恰刑警这个相对独立的警种,有些人情就不好使,更何况掌握着刑事侦查力量的那位老同学,一直就和丈夫较着劲呢。
“抓了一窝证据,还开枪伤了两人。据说,连秦副市长也困在那儿了。”王少峰两眼愁苦,他真无法想象,这警察操蛋到什么水平才能干出这种事来,他感叹道,“这点上我不得不佩服我那位老同学啊,他总有办法找到那些不要命的属下,相比而言,我的部下就差远喽。”
是差得够远,治安总队长是他亲自提拔的,直接建议是退避三舍。至于辖区的分局、派出所、治安队,齐齐失声,都开始作壁上观了。他现在甚至有点欣赏那个带队的小警察了,毕竟这么不要命敢去抢赌资的人并不多见,哪怕他是个警察。
“那……这账似乎又要算到你头上了。”夫人好郁闷道,替丈夫惋惜了。
“算上就算上吧,我仕途的最后一个台阶,恐怕再也上不去了。”王少峰黯然道。话音落时,电话响了,他看了看手机,那号码他认识,“嘘”一声让夫人安静,然后接听着电话,断续地谈着,“高市长啊,您好,情况还不太清楚,是刑侦总队办的案子……确实有一个赌场,已经找到大量实物证据。我们在这个位置上,不合适干涉下面的办案……好的,有最新情况,我会直接向您汇报……”
搪塞了一个电话,夫人眨着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小心提醒着:“政府大院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肯定要有人拿这事做文章了。”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王少峰问夫人。
“不管怎么办,我都支持你。”夫人微笑道。
“我决定做我喜欢做的事,他们争他们的吧。”王少峰道。
“将。”许平秋“啪”的一声落下棋子。
任红城移了士。
“将。”许平秋再落棋。
任红城移了将。
“将。”许平秋紧追不舍。
任红城蓦地抽车,吃掉了已经到棋眼上的卒子,然后谑笑着看许平秋。老许一脸愕然,顾头不顾腚了,再看棋面,输得只剩两卒一士,而老任手里,还有一只大车。
“要不和了?”任红城笑着问。
“和了,和了。”许平秋笑道。老任的棋艺,是让他一个车的水平。
“老队长,不是我说您,我跟你下了十几年棋,您这棋艺就不见长进哪。”任红城摆着棋,笑道。
“正因为不长进,所以你永远得不到作为胜利者的满足感。”老许摆着棋,得意地说。
在任红城看来,许平秋的棋艺尚可,每每开局总采取激烈的换子手法,换个七七八八,再用几个小卒强攻。不识他棋风的,经常被这种另类打法搞得灰头土脸。这种惯用卒的手法,似乎和他做人差不多。老任笑着提醒着:“老队长,您那只小卒子,又过河了。”
许平秋眉毛一挑,怔了下,棋兴登时大减,“啪唧”扔了棋子,似乎在责怪任红城提起这事来。
不过老任和他可没有上下级之别的那种陌生,反而得寸进尺地提了句:“要是对方火力太猛,怕是这个小卒子顶不住啊。”
“那能怎么样?这个兔崽子,就想着把他下放到队里,混点资历,将来提拔的时候有由头……你说,这才下去几天?半个月都不到啊,又捅马蜂窝里去了。我就纳闷了,怎么不管藏多深的窝点,都能被他刨出来?!”许平秋哭笑不得地说。迄今为止,他觉得仍然没有看透余罪身上的潜力究竟有多大。
任红城笑道:“搞晋祠山庄的可是个大人物,捅已经捅了,不管您吱不吱声,这笔账肯定要算到您头上了。”
“呵呵……老任,你窝在这暗屋子里,挺门儿清的啊。”许平秋摆着棋,笑着评价了句。
“真不管?”任红城提醒着,时间过得够长了。他估计呀,很快就要交锋了。
“不管。”许平秋坚决地摇摇头。
“这我就看不明白了,他不是您的得意门生嘛,怎么,关键时候任他自生自灭?”任红城道。
“每个人都要成长啊,呵护得多了,成长得就慢了。真吃个亏不是个坏事,长记性。山庄那个经营者,他的手还伸不了这么长,最起码他在我这儿说不上话,说不上话,他就没办法……你搞清楚,这是一个最基层的警务单位搞他,而且还搞到点子上了,人赃俱获。我就不信这个时候,哪个穿着警服的,敢站出来替开赌场的说话。”许平秋脸上泛着狡黠的笑容,摆好了棋,揶揄地说了句,“有时候不小心就能下一步妙棋。要过个肥年,谁也不介意的。”
“那王局呢?”任红城问。
“这个时候他要是站出来,会让我小看的。放心,他的格局没有那么低,眼光也不会那么浅。开山庄这个家伙我有所耳闻,相比一个屁都不是的小刑警,他更招人恨。”许平秋道。
“经营者肯定要出手啊,否则谁咽得下这口气啊。小余和人家根本不对等啊。”任红城道。
“那就看看,谁下手更狠一点。你有点小看余罪了,他在很多时候看似莽撞,可恰恰让人大跌眼镜的时候,他都会留一个撒手锏,傅国生、沈嘉文、贾家兄弟,还有那位蓝爷,哪一位不是道上叱咤一方的人物呢,不都在他这阴沟里翻船了吗?”许平秋笑道。
老规矩,当头一炮“啪”地一放。
延续二十年的棋局,从来没变过,仍然是咄咄逼人。
也正如许平秋所料,外面的局势没有什么变化,赌场证据确凿的消息散布出来,所有的警务单位齐齐失声。又涉及枪击,不管是治安队还是分局、派出所,谁也没敢再往晋祠山庄派过一个警力……
“哟,标哥,昨晚摸细妹哪儿了,冲运了吧?挨了一家伙?”孙羿取笑道。
众人笑得打颤。标哥气得呀,有苦难言了。包扎着的手还在浸血,砸人时候又用力过大,现在疼得都展不直了,还被这帮朋友损着,他“啪啪”地用仅余的左手拍着大腿嚷着:“这群货真没良心,我容易么我,我深入虎穴,还不就为了大家过个肥年?我看谁笑话我了,想找我报销条,没门儿了啊。”
“嗨,谁笑话了……标哥这样帅呆了。”孙羿赶紧抚着标哥受伤的小心肝。
“就是,帅呆了,帅得我一瞅见标哥,就想起人民币上那位毛爷爷了。”吴光宇也嘚瑟着。
两人殷勤地给标哥点烟、捶背。此时现场勘查已经接近尾声,全场的赌具、赌资被清理拍照,主要负责的几位做了大致笔录,赌客的还没来得及做,黑压压地蹲了一个大厅。总指挥余罪在人群中穿梭着,以他那双贼眼,总能把躲在赌客群里的服务人员给揪出来,三诈两诈,差不多能问出个七七八八来。
封锁到现在,山庄的经营者始终没露面,这是唯一让余罪不解的事,而且也不像往常查抄到什么场子,前脚提溜人,后脚说情的就上门。他纳闷地揪住了正整理筹码台子上转账设备的骆家龙,把疑问一说,骆家龙比他的眼光要高一点,附耳说着:“估计是太大了,没人敢插手了……哎,余儿啊,这钱敢拿么?别拿了有后患啊。”
骆帅哥在信息中心待了两年多,还是那副小心小胆的技术男的样子,余罪想了想道:“什么原因我都怕,就这个不怕,这就是违法,我们打击犯罪,合情合理,不敢拿我拿,大头上交国库,小头让兄弟们过个肥年再说……赶紧地,把转账的记录想办法提取出来。”
“你还准备把人家连皮肉带骨头都啃了?”骆家龙吃惊了。
“要吃就吃狠点,是咱们赢了。要输了,人家照样不会留情。”余罪眼神凛然,已经停不下步子了。
两人说着,苟盛阳匆匆来了,远远地冲余罪招手。那边董韶军也发现了什么情况,正急匆匆往里赶。两人都围到余罪身边了。余罪一指苟盛阳道:“你先说。”
苟盛阳要附耳悄悄说,余罪推他一把道:“都是兄弟,有什么不敢说的。”
“赌客里我认出个人来。”苟盛阳紧张道。
“什么人把你吓成这样?”余罪问。
“副市长,秦沛龙……分管教科文卫的,师建成认出来了,他悄悄告诉我的。”苟盛阳道。余罪好歹当领导了,知道这是什么级别的干部,一下子惊得眼睛凸出来了。董韶军也被噎住了。余罪半晌才反应过来,问董韶军。董韶军却道:“我查了下,这儿是独立承包出去的,承包经营的叫王伟。”
“就是王老千?”余罪问。
“对,也就是说,只和他有关,再往上和谁也扯不上关系了。”董韶军道。
这个意料之中,不过没想到这么严密,怪不得没人站出来,看来这事,只能由那个老赌棍顶缸了。余罪思忖着这些事,看着大厅蹲着的赌客。众兄弟看出有事来,悄悄围了上来,各自问,小声交流着,接下来都好似被这个吞不下的蛋糕给噎住了似的,凸眼,表情愕然,然后齐齐看向带头的余罪。
“还有件事啊,你开枪伤人,我们队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这种案子,重案队是不会放过的。你也太黑了,抢赌资就抢赌资,还开枪?”董韶军小声提醒着,觉得余罪太黑了,拿钱就罢了,还伤人家。
“那不是我的枪,我不干翻他们,现在被抬出去的就是我了……哎,对了,那个持枪的叫什么?”余罪眼睛一亮,问。
“没说,刚到医院,估计要先做手术。”董韶军道。
“然后你们队长就来了?”余罪奇怪地问。
董韶军奇怪地点点头,这其中难道有必然联系?他没看懂,不过余罪似乎猜到了点,慢慢地,一丝诡笑爬上了脸庞。
“接下怎么办?”众人问。
“先把鼠标送医院。”余罪道。
“不不不,轻伤不下火线,我没事。”鼠标勇敢了一回。看众人都瞅他,他放低了思想认识道,“我得看着钱入库,我才放心哪……余儿,咱们可是拼命抢回来的,这刀不能白挨,就是块铁板,咱们也啃他一块。”
“好,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听我命令。”余罪捋着袖子发号施令了。
赌场经营方人员,统一带回庄子河刑警队滞留,核实身份。王老千、小么以及受伤的枪手,加上在查抄赌场中遭遇反抗的保卫人员,带回重案队。所有赌客分开,一部分到矿区刑警队,一部分放到庄子河刑警队。
几个脑袋凑在一块商讨着,仿佛又回到了警校组织群殴的年代。不一会儿商量确定,一声令下,各队开始流水似的往外带人,运送赌具,唯一的技术人员骆家龙在董韶军的陪同下,把全场涉案的人员拍了一个全貌。秦副市长那一屋五个人受到了特殊关照,被鼠标叫了一辆商务车,专程载走了。
事实证明这个决策是相当英明的,邵万戈带着两名随从到晋祠山庄的时候,四辆标着“检察”字样的公车几乎同时到场。四辆车,有十个人的办案队伍,下车就直冲天权楼的现场。不过已经晚了,人证、物证已经被转移殆尽,最后一车赌具要清运走时,当头的一位检察官亮着身份,要留下,刑警一怕督察,二怕检察,被阻拦,扯着嗓子喊:“队长,有人拦着不让走。”
“谁呀?敢拦的一块抓起来。”楼里吼着,接着余罪带几人就冲出来了,一看制服,笑了,“哟,自己人啊。”
“这是工作证,我们是省高检的。我们接到举报,怀疑你们刑警队跨区越权执法,而且在执法中有不当行为……所有今天的参案人员,以及现场的证据、证物、嫌疑人,谁也不能动,该案我们要全程跟踪。”对方的口气很硬,不过明显是摸不清情况,实在想不出一身便衣、表现这么二的余罪是什么来路。
“那……那就是刑警队长,大队长,我是个小中队长,刚当了几天,奉命行事……他说话才算数。”余罪猛地瞧见邵万戈了,灵机一动指着道。
那检察厅的几位来人急了,齐齐奔向邵万戈。余罪一挥手,凛然道:“快走……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庄子河队的一听,爬上车的,钻进车厢的,“呜”一声发动,小工具车冒着黑烟呜呜就跑。检察厅那几位急了,要拦哪拦得住,那车加着油门早冲出去了。
带头的直围着邵万戈,亮着身份,咄咄逼人。不过这些人根本不在邵万戈眼里,他亮着证件,不屑地说:“你们真是办公室坐傻了啊,出来吓唬人都找不对地方,刚才放走的那就是主谋……我路过,我的车就在你们前面,犯什么傻?想把我带走……可以啊,只要你敢。”
这是二队,市局直属重案大队长,省检察来的人可傻眼了,面面相觑,最终没敢为难这位队长。等他们回过头再去现场,拉着警戒线的现场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了。
火了,幕后那位老板真的发火了,辛辛苦苦调来的高层人物,愣是连场子都没镇住。
怒了,省检察这几位被戏弄得火冒三丈,恨不得立马以职务犯罪的罪名把肇事者关起来。几个人分开拨着电话,问情况。
直接的后果是特事特办、急事急办,凌晨三时的时候,检察人员终于捋清了这是一拨刑警在没有任何命令的情况下擅自出的警……大家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偏偏人家抓了个正着,赌场就没法说了,还查到因为抓赌,刑警队长居然开枪打伤了两人。
于是这件事成为检察人员能咬住的最好口实。当夜几辆车疾驰庄子河刑警队,很客气地请走了在办公室蒙头大睡的余罪。据说原因只是一个很含糊的字眼:协助调查。
不过随后又有检察人员进驻庄子河刑警队,要求封存现场查到的证据。检察上的同志也很会办事,进来就问滞留室关着的几位,一位喝酒闹事的,两位偷三轮车轮胎的,在庄子河顶多有这种嫌疑人。三个人在检察人员和颜悦色的诱导下,齐齐指证刑警队打他们了。
偷东西的,不揍他们一顿可能么?
不过直接的后果是,针对赌客的笔录也没法做了,反而刑警队的同志们开始接受询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