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抵达目的地的三人,不仅错过了午餐,也已经全然没有了吃饭的力气。将白止水的尸体交与观无逸之后,钟展诗因体力不支而倒下了。观无逸的夫人悼氏让葵与露申回去换下湿透的衣服,好好休息,还说自己会照顾昏倒的钟展诗。
那时若英已经带着钟会舞离开了主屋,前往自己的房间。江离则没有与她们一起回去,执意要留下来等候三人归来。
看到他们之后,江离喜极而泣,转而又为白止水的死痛哭起来。
小休此前则留在庖厨里,守在门口望着庭院,等着主人归来。见三人走过,她奔出庖厨,站在雨里,却没有走近葵,也未发一言。葵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将头转向她,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就走进了主屋。小休知道主人在此之后一定会回房间换衣服,所以在葵与露申离开主屋之前,一直立在那里。
在悼氏的劝说下,葵与露申动身返回房间。小休默默地跟在主人身后。江离仍留在主屋,与悼氏一起守在钟展诗身边。
“能活着回来就好。”露申在雨中感慨道。
“是啊,的确如此。”葵将视线转向小休,有些恼火地说,“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死掉呢?”
“怎么会……”
“主人在外面走山路、淋雨,生死未卜,你却舒舒服服地躲在屋里看热闹。”
“对不起,对不起……”
体力已所剩无多的葵,用尽仅存的气力,挥动手臂。她的手背击在小休的脸上,将她掀翻在地。小休朴素的单衣陷入泥淖里,碎石划破布料,刺进她的身体。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一动不动地伏在泥地里,似乎是在等待主人的命令。
“起来!”
终于,葵一声令下,小休立刻照做了。
这一次,葵抓着小休的头发,用力在空中划下一道弧线,将她甩出二尺远的距离。小休整个人扑在泥地上,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下一道命令。但是葵没有再说什么,她缓缓来到小休身边。
正当小休侧过脸,想要看主人一眼的时候,葵抬起脚,将满是泥污的木屐底踩在小休的头上。她先是将脚尖点在了小休的太阳穴附近,继而把整只脚都踏了下去,木屐底一直盖住了小休的耳朵。
露申抓住葵,试图把她从小休身边拉开,却终究没有那份体力。努力了一番之后,她放开手,绕到葵面前,拼尽全身的力量使自己的拳头撞在葵的颧骨上。葵因而后退了数步,怒视着露申。
“於陵葵,我没有想到你是这么残忍的人。”
葵没有理她,反倒背过身去,开始责骂小休。
“小休,看来你的‘露申姐姐’很喜欢你嘛,这样好了,我把你送给她就是了。以后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主仆关系,你只要好好侍奉你的‘露申姐姐’就是了。或者,如果你觉得还不够的话,不妨借这个机会杀掉我。现在已经有两个人遇害,我若死了,大家都会把我视作连续杀人事件的第三名受害者,根本不会怀疑到你身上。我以前对你很残忍,不,直到现在都在虐待你,你对我一定蓄积了许多不满和愤恨吧,不妨借这个机会好好报复我。只要杀了我,你就永远地解脱了,这不是很好吗?”
“我怎么会对您抱有怨恨呢?”小休在泥中哭喊道,“我把一生都献给了您,否定您也就是否定我自己。如果没有遇到您的话,我的人生恐怕会像长夜一样,每天在固定的地方,做着固定的活计,到死都不会有什么改变——那根本不是人的生活,反倒更像是器皿、工具。遇到您之后,随您旅行,在您的要求下学习技艺,听您讲述种种见闻,自此之后我才成为一个人,虽然是悲惨的、不自由的人,但已经远远好过之前那段扮演器皿、工具的日子!上天对待人类不是也很残忍吗,每年都会降下灾厄,但是人还是敬重天,从不停止对天的祭祀。为什么呢?因为人是上天所创造的,造物主本就有权随意支配、处置自己创造的东西。我是因为遇到小姐才成为人的,所以小姐就是创造我的人,不,对我而言是神明。所以,不论您怎样对我,我都会服从。要求我去死,我就立刻死在您面前。当您想要痛打我,我会为您递上鞭子。因为我是您创造的……”
“够了。”
葵推开露申,扑向小休,将她的身体翻过来,使她面对着自己,继而反复掴她耳光。小休则一直睁着无神的双眼。
“这种异端邪说都是谁教给你的?难道父母养育子女,也可以随意剥夺子女的幸福,乃至虐待、杀害他们吗?难道君主无道嗜杀,臣子就要洗干净脖子等死吗?你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所有不公,我对你不好,你为什么一点怨言也没有?”
“如果小姐希望我说这些是不公的、不合情理的,我也会按照您喜欢的方式回答。”
“你这个样子,根本就没有成为人!”葵抓住小休满是污垢的衣襟,怒斥道,“我非常后悔,没有将你导向正途,没有教会你做人的本分究竟是什么。你现在这个样子,和器皿并没有什么区别。你大概永远也成为不了人……”
一瞬间,露申仿佛明白了,葵对自己的种种戏弄与轻薄之举,实则并非出于友谊,而仅仅出于其生性之中的残忍与刻薄。原来一切都只是自己——总以最大的善意揣度他人的观露申——的误判,是种一厢情愿的解读。自己终不能与谁缔结真正的友谊,以往如此,来日恐怕亦如是。
这样想着,她心底涌起了对葵的憎恶。
与其说是葵背叛了自己,毋宁说是现实背离了露申的预期。
因为在寂寞中生活了太多时日,露申对葵的期待曾经膨胀至无限大,而此时一旦破灭,就都化作了敌意。由亲近与依赖转为憎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罢了,露申渐渐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控制。
“於陵葵,”露申在她背后冷冷说道,“我看,永远无法成为人的是你才对。你不过是个认字的禽兽罢了。你根本不能理解人类的感情,无法理解别人的痛苦。你对‘痛’的理解,停留在字面上,你知道‘痛’字的各种书体,你也知道它在古书中的用例,但是你永远体会不到这个词的含义。其他种种与人相关的词汇,你也都体会不了。你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语词层面上分析它们,不过是援引各种书籍里的言论来阐释它们,但是它们在你身上,全然是看不到的。若问你什么是‘恻隐之心’,你可以讲上三天三夜,但是你绝对说不出一句自己的心得,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心。你只是在套用前人的文章,重复别人的话,在贫乏而灰暗的概念世界里活着,你和鹦鹉、猩猩没有区别。你储备种种学说,这些学说却不能在你身上发挥任何作用。这也很正常,因为,那些学说都是供人类学习的,而你,根本就没有实践它们的资格!我之前看错了你,现在已经看清了……”
没等露申说完,葵已经放开两手,起身独自走向住所。
“小休,我其实一直想找个机会让你离开我。我也发现,自己过于依赖你,你也太依赖我了。这样下去很不好。我必须孤独地过完一生,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做个普通人。所以,今天大概就是个好机会,我们的契约解除了,你以后不再是我的仆人。你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但是没有‘继续跟随於陵葵’这个选项。没有。我会分一些财物、衣裳给你,那是你应得的。这些年来你很努力,我也确实做得有些过分。我希望以后不会再遇见你了,我只希望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能过得幸福。露申是个好人,未来的事情你可以找她商量,她绝不会设计害你。但她终究是个蠢人,听她的话也未必有好处。”葵背对着两人说道,“我将尽快离开这里。我会骑马,也知道怎样驾车,就算迷路,绕上几圈也总能找到方向,所以都不用你们费心。永别了,露申。”
就这样,葵的身影自两人的视线中消失。
露申扶起小休,讲出安慰的话语。小休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办呢,露申姐姐,我好像被主人抛弃了。”
“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情吗?”
“挨打是很常有的,但是小姐说不要我却是第一次。不知道还能不能被原谅……”
“小休没有做错什么,不必寻求那种人的‘原谅’!”
“露申姐姐一定不懂吧。”小休说,“对不起,由于我的原因,破坏您和小姐的友谊。”
“我和她本就不该有什么友谊。来,到我的房间坐坐吧,顺便换一件衣服。虽然不知道我的衣服合不合你的尺寸。”
“不必了,我有我应该去的地方,也有我应该做的事情。露申姐姐,再会了。”
语毕,小休就朝葵的住处跑去。
“小休……”
露申连唤了几声,都不见她回头。此时的露申,根本没有追赶小休的力气。无奈之下,她只好一个人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路经主屋的时候,悼氏叫住了她,问她为什么一身泥泞地回来。露申委屈地扑在母亲怀里,恸哭了一场。哭完,她却有些后怕,担心自己的样子被父亲看到,便问起他的去向。
“你父亲去整理白先生的遗物了。他说也许能发现什么线索。”
紧接着,露申又问起了钟展诗的情况。
“展诗已经醒过来了,不过扭伤了左脚,现在行动很不方便。江离说昨晚会舞告诉她,钟夫人从长安带来了一些药品,装在一个漆函里。刚刚她说去取药,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姑妈和白先生都死于非命,江离姐应该注意一点才是,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去接她回来。”
“可是你一个人也会有危险吧。”
“没关系的,我不会有事。”
露申说着,起身走向门外。
我这种人,死掉了也无所谓吧——此时露申的心里满是阴暗的念想。她看着雨中的庭院,想起昨晚与葵一起点亮火把的情景,不由怅然。但紧接着发生的一幕阻遏了她向记忆深处溯洄的意识流,将她推入更深的恐怖与绝望。
在露申视线的尽头,观江离抱着一个漆函奔向这边,两人之间约有一百步的距离。
下一瞬间,江离倒下了。
她身后约五十步,有一片树林。树林与江离之间空旷无物,也看不到谁的身影。
因为离得太远,露申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奔向江离,却听到后者喊了一声“别过来”。
犹豫片刻之后,露申终于还是迈步向前,踏着泥泞的地面,奔向惊恐的江离。
在距离江离只有三十步的时候,露申听到了江离的一声惊叫,接着,她就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
雨滴落在她身上,又弹向地面。
这时露申终于看清楚了,江离身上插着两支箭,一支射中背部,一支则射中了她的腿。她身后的地面上,还插着三支未射中的箭。
露申扑倒在她身边,握住江离的手,声嘶力竭地喊着姐姐的名字。
观家的箭端都施有四镰铜镞,射中目标后,箭簇不会完全没入伤口,血会顺着凹槽涌出。因而,即使不将箭拔出,仍会造成致命的伤害。
江离自知性命难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将露申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果然还是逃不掉……姑妈去世的时候,我就在想会不会轮到我……露申,请帮我保护好展诗和会舞……也许下面……”
“江离姐不要说下去了,你会得救的。”
露申毫无信心地鼓励着江离。
“不,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救了……请认真听我说,这次的祭祀和以往的不同……所以,姑妈才会被杀……因为我答应了姑妈……所以……”
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自江离口中涌出,她再也无法讲话了,呼吸也随之停止。
后来,听到露申的呼喊声而赶来的悼氏、钟展诗以及观家的仆人,一起将江离的尸体搬到屋里。露申则不顾母亲的阻拦,冲入那片凶手可能藏身的树林。
这片树林平日很少有人进入。在林中,树根往往露出表土,人走过不会留下脚印,所以无法追踪凶手的行迹。露申却在那里意外地发现了凶器。一把弩机被丢弃在地上,旁边还散落着六七支箭矢。她认出,这把弩正是观家收藏的十四把之一。露申将它拾起,带回了主屋。
露申回到室内时,悼氏已派遣观家的三名仆人分头去叫观无逸、於陵葵和观若英、钟会舞。于是,露申叫上剩下的一名仆人,前往主屋后面的仓库进行调查。结果,七把弩机仍在原处。由此可以推知,作为凶器的弩机是从观姱丧命的那间仓库里取出的。
为什么要杀害江离姐?
为什么江离姐临终的时候会说出那样的话?
她为什么认为接下来的目标是展诗和会舞?
——凶手究竟是谁?
露申走出仓库,再度来到江离殒命的庭院。她立在雨中,久久地注视着那片树林。地面的血迹已被雨水冲散,只有未射中目标的几支箭,寥落地插在泥土里。
之后,观无逸、於陵葵、观若英、钟会舞都返回了主屋。观若英见到江离的尸体就昏倒了,钟会舞正坐在地,让若英枕在自己的膝上。於陵葵也跌坐在地上,神色黯然,注视着死者。观无逸问露申到底发生了什么,露申就如实地复述了事件的经过,包括江离的遗言。最后,她向葵质问道——
“小休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她一直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一个人在外面,万一撞见凶手……”
“也许她回到房间反而会撞见凶手。”
“露申,你想说什么?”
“於陵葵,我问你,江离姐是不是你杀害的?”
“为什么怀疑我?”
“你当时在哪里?”
露申不停用冷酷的语调质问着葵。
“在房间。”
“和谁在一起?”
“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
“谁能证明你的清白?”
“没有人,但我是清白的。”
“够了,那片树林通往你的住所。你完全可以杀人之后就折返回去,装作一直待在房间里。”
“其他人做不到吗?他们当时都在哪里?”
“母亲和展诗哥就在这里,父亲当时在白先生的房间,若英姐和会舞都在若英姐的院子里。”
“那么,通过那片树林,到不了白先生和若英姐姐的住所吗?”
“可以。但是……”
“那么你为什么单独怀疑我?”葵开始反击,她转向钟会舞,向她问道,“会舞妹妹,你当时在做什么?”
“我,因为累了,所以在卧房里小憩了一会儿。”
“当时若英姐姐又在做什么?”
“她留在外面的堂屋,她说要查阅一些有关丧礼的文献。”
“那么,也没有人能证明若英是清白的。”
“你不要逼人太甚。”
“同样,也没有人能证明你父亲是清白的。”
“於陵葵!”
“说到底,我与你们观家素无恩怨,有什么理由要杀害你的家人?”
正当两名少女针锋相对之际,门外传来了小休的声音——
“小姐是清白的。”
继而,众人看到了小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身上仍穿着那件满是污垢的单衣,面颊红肿,发丝上也沾有泥沙。
“小休,你去哪里了?”
露申问道,却仍是冰冷的语调。
“我一直站在小姐住的院门外。我不敢敲门,就等在那里。因此,我可以证明小姐一直没有离开过房间。后来见到有人走近,我怕被别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就躲了起来,但是终究放心不下,我担心你们会怀疑我家小姐,所以才偷偷跟了过来。果然,没有错……露申姐姐,请你冷静一些,小姐她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情。”
“你也让大家看看,她都对你做了些什么!”露申指着小休说道,“一个人可以对自己的仆人如此痛下毒手,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之前被於陵葵这张巧辩的佞口迷惑了,才一直没有怀疑她。但是现在我……”
“小姐是清白的,我可以作证。”
“小休,对不起,我无法相信你的证词,因为你刚才说过,只要於陵葵对你下命令,你就会无条件服从。所以,如果她命你做伪证,你也一定会做的。”
当是时,於陵葵起身,击掌两次。
“够了,露申,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於陵葵叹道,“请你回想一下江离的遗言,‘姑妈去世的时候,我就在想会不会轮到我’。这句话到底暗示了什么?不要那样看着我,你对我的怀疑根本就是毫无根据的。因为,根据观江离的遗言,这显然是一起连续杀人事件,三名死者都是基于同样的理由惨遭杀害。当然,凶手也是同一人。而在钟夫人、白先生遇害的时候,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对,恰恰是你,最想把我指认成凶手的你,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不要狡辩了,你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因为姑妈的案件陷入了困境,你才会想出‘连续杀人’这种无聊的托词。”
“是吗,你真的这样认为吗?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三起命案的凶手究竟是谁!还有,那个人行凶的动机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