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休,请你认真地告诉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葵捂着被露申打肿的右颊,如是问道。
“因为不知道您和露申姐姐之间发生过什么,所以我也不好判断。但是,露申姐姐的姑妈刚刚过世,您就把话题引向那种奇怪的方向,确实有些不妥。”小休按照葵的要求,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算了,还是调查要紧。”说着,葵走向仓库,小休则跟随在后面。
此时射进屋里的阳光已足够强烈,照彻隅隙,葵的调查因此得以很方便地展开。她先是重新察看了那架编钟。横筍与钟体都积着厚厚一层灰尘。恐怕四年前观无逸将家族迁至此地之后,这组钟就再未使用过。这也不值得怪讶,毕竟在这个时代,钟这种乐器已经无可挽回地衰落了,罕有用到它的乐舞。
葵绕到钟的后面,走向那些刚刚未能近距离观察的弩机与箭。它们或许与命案无关,但葵仍将之视为杀人现场的一部分而不愿轻易放过。
数十年之前,时任丞相的公孙弘曾提议禁止民间蓄藏弓弩,认为若十个贼人持弩抵抗,即使一百个官吏去追捕,也未必敢上前缉拿。若民间无弓弩,贼人只能持短兵器顽抗,那样一来只要官吏人数多,就一定能将之擒拿归案。而时任光禄大夫侍中的吾丘寿王对此予以反驳。吾丘寿王认为,兵器的用处是“禁暴讨邪,安居则以制猛兽而备非常,有事则以设守卫而施行陈”。而且,根据古礼,男孩出生之后就要让人代表他用桑木弓和蓬草茎做的六支箭射向天地四方,表明他志业之所在。总结说来,若禁止百姓持有弓弩,一来将使他们在凶险面前无以防备,二来势必要废除先王制定的古礼,因此绝对不可以实施这样的政策。这是葵出生以前的事,但这段争论流传颇广,她在习射时听人讲起,对此深以为然。昨日在旷野上反驳露申时,其实也暗用了吾丘寿王的观点。
弩机计有七把。葵拾起其中一把,仔细打量着。
这些弩机都装在铜郭内,最上端是被称为望山的部件,主要用于瞄准。望山两侧是一对弩牙,其下则是悬刀。悬刀与弩牙之间用钩心连接。钩心隐藏在铜郭内部,从外面不能窥见。四个部件上都有孔,以键嵌入孔里,使之合为一体。使用时,先用弩牙叩住弦,再将箭放在弩臂上,扣动悬刀,露在外面的弩牙就会缩进铜郭里,紧绷着的弦因而收归原位,箭也会应声射出。
在葵看来,整个过程毫无技术性可言。对于膂力不足的人来说,以弩射箭并无难度,比较困难的反而是拉动弦再将它扣在弩牙上的过程,因为弩上使用的弦较弓弦更紧,也更难拉动。不过,弩机在设计时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在装弦时,只要将弩置于地上,踩住弩臂前端张开的翼,手执弩臂末端,就可以运用全身的力量拉动弩弦,这一动作被称为“蹶张”。
葵虽然心知弩的工作原理与使用方法,却因为厌恶而从未真正使用过。她命小休拾起一支箭,自己则照前文提到的方法,手脚并用,将弦扣在弩牙上,又从小休手里将箭一把夺过来,在弩臂上架好,继而瞄准墙壁上的某一点,扣动悬刀。箭射出之后没入墙壁里。
“这样的威力,完全可以射杀百步以内的敌手。”
葵自言自语着。
“小姐,请问您刚刚做的事情与案件调查有关吗?”
小休不合时宜地问道。
“什么时候学会讽刺主人了,”葵将手里未上弦的弩机对准小休,“总这样多嘴,当心被我射杀哦。”
“小姐不会做这么乱来的事情。不过,现在还是好好调查现场吧。否则过一会儿可能又会被露申姐姐打。”
“好了,我知道了。不过你看,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好调查的。”葵说,“在你过来之前,我一直留在现场,该看的都看到了。我只是想在这里冷静地整理一下思路而已。所以,你不要和我讲话了。”
小休无奈,唯有深深颔首而已。
葵又摆弄起手里的弩机。
临近正午的时候,露申返回仓库,并招呼葵去正屋那边用餐。在那之前,葵一直没有用心调查,弩机之后,她又在编钟上面花了不少时间。小休心知她在做的事与调查全无关系,却碍于命令,不能言语。
“露申的调查有什么进展吗?”
“小葵的调查有什么进展吗?”
露申反问道。她一进门就看到於陵葵在摆弄编钟,又见到射入墙壁的箭,心里很是不满,结果提问的主动权又被葵抢去,因而更觉愤懑。
“我想请教一下,这里原本储藏了几把弩机?”
葵有意岔开话题。
“七把。还有另外七把存放在主屋后面的仓库里。”
“原来那里还有一间仓库,午饭之后带我去那里看看吧。还有钟夫人这几日住的房间,也有必要调查一下。”
“我会和父亲他们商量的。”露申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那么请小葵回答我刚刚那个问题,你的调查有什么进展吗?”
“有一个发现。”葵说。露申则露出狐疑的表情。
“说来听听。”
“钟夫人没有碰过弩机和箭,但是,编钟上留有她碰触过的痕迹。”
“这就是你的发现了?”露申不屑地说,“我问过父亲了。昨日午后姑妈向他问起过编钟的事情。姑妈不知道搬家之后钟被陈放在哪里,所以才问。父亲也如实告诉了她。据此基本可以确定,姑妈早上到仓库来是为了察看这架编钟。不过,姑妈早上出门时,表哥和表妹还在房间里,他们两个后来一起散步到谷口,遇到了江离姐和若英姐。”
“你还探听到了什么消息呢?”
“还有就是,在姑妈身上确实发现了打火用的燧石,而且仍留有刚刚使用过的痕迹。我又向展诗哥询问了那盏行灯的来历。他说姑妈房里的多枝灯上面的行灯确实少了一盏。而且据他说,仍留在房间里的六盏行灯,样式和仓库里发现的那盏相同。”
“就这些了?”
“就这些了。”
“已经足够了。”葵说,“午后带我去调查一下另一间仓库和钟夫人的房间吧,不知道能否发现新的线索。到目前为止,我们对杀人凶手、作案手法以及行凶动机都茫无头绪,甚至连站得住脚的假说都提不出。不管怎么说,此次事件都过于蹊跷了。”
“难道又会像四年前发生在伯父家的惨剧一样变成一桩悬案……”
“但愿不会。”
午后,两人来到主屋后面的仓库。
因为怕自己的行动遭到“妨碍”,葵命小休去帮观家准备丧事。
与两人上午进入的仓库不同,这一间的屋顶较一般的房屋高出许多,房梁离地面约有两丈。在北面墙上靠近屋顶的地方开了一扇圆形小窗,直径只有四寸左右。存放在这间仓库的主要是祭祀和日常生活中可能用到的金属器皿与玉器,此外又有少量乐器、几把装在鞘里的尺刀、七把弩以及若干支箭矢。
器皿有鼎、甗、敦、簠、簋、尊、壶、盉、盘、匜,都是战国时的样式,其中一些葵在昨日的宴会上见过,多数则是初见。玉器则有圭、璧、璋、琮、琥、璜,其中仅圭这一类就有不下十种,形制颜色各异,有些连自负博闻强记、深谙礼学的於陵葵也叫不出名字。
“这些名物的名称和用法你都晓得?”
“怎么会晓得。”露申不以为意地说,“其中的学问,即使是我父亲也不能通晓呢。这方面的问题去问若英姐比较好。这些名物原本藏在伯父家,她应该从小接触它们,又从伯父那里听闻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若不是因为她的精神状况一直不佳,今年的祭祀本应交给她来主持才对。”
“祭祀的准备工作已经中止了吗?”
“是啊,毕竟发生了这样的事。伯父家出事那年也没有举行祭祀。”
“那边的鼓,每次祭祀时都会用到吗?”
葵将手指向仓库一隅,如是问道。那里放着一架建鼓。礼书上说:“夏后氏之鼓足,殷楹鼓,周县鼓。”意思是,夏代的鼓平放在有足的架子上;商代的鼓侧放,在鼓框两侧凿孔,让竖立的柱从孔中穿过;周代则将鼓悬在架上。所谓“建鼓”,和商代的做法相同。葵眼前的这架就是如此,一根木质长柱贯穿了鼓体上下两个平面。但是,她平素见到的建鼓,可供击打的鼓面往往只有两个,而这架鼓上却有八个。说起来很不可思议,这面鼓的上下两个平面都是正八边形,八个与地面垂直的面则是矩形的。上下面都是木质,又被柱子贯通,自然无法击打。而环绕一圈的八个面,蒙着牛皮,皆可敲出声响。葵心知这是祭祀天神时使用的“靁鼓”,但即使是她,也只是听过这类鼓的形制,至此才亲眼见到。
“每次都会。”露申回答道。
葵又注意到两旁墙壁上悬挂着的几件弦乐器,分别是琴、瑟与筝。皆未施弦。还有竽与笙,各数支。从样式来看,它们也都是战国时代流传下来的旧物。
“这些乐器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吧?”
“是的。另外还有几件被姑妈带到长安去了。”
“你知道如何演奏它们吗?”
“我只会演奏弦乐器,不知为什么,所有管乐器到我嘴下都吹不出什么声音。不过江离姐应该能演奏全部这些乐器。近几年来,祭祀时的乐舞总是交由江离姐来负责,她每次都完成得很好。小葵,你发现了吧,我在家里完全是个累赘,如果死掉的人不是姑妈而是我……”
“现在不是讲这种话的时候。不管你如何自卑,如何一无是处,如何度过了屈辱的人生,我现在都没有兴趣听你讲。”葵严厉地说,“这些话还是等这次的事件完全解决之后再说吧。到那个时候,我会逐字反驳你的话,并且像你上午对我做的那样甩你耳光。但是现在,还是专心调查为好,毕竟钟夫人的魂灵也许仍在云梦的群山间徘徊,我们的一举一动也许都会被她看到。”
“对不起,小葵,我会振作起来的。说不定调查到最后,我会发现自己颇有侦破凶案的才能,那样的话,也就不必再自卑了。”
“虽然我不认为你在这方面有什么特别的天分,不过这种心态很好。没有尝试过世间一切可做之事,也就没有资格否定自己的才能。妄自菲薄其实是一种自大狂的表现,因为你在说自己一无是处的时候,暗含的意思其实是:所有可以投身的事业我都尝试去做了。若还没做到这一点,就请你仍对自己保持期待吧。”
“谢谢小葵这样鼓励我。”
“露申也是有优点的,只是你自己还没觉察罢了。”葵戏谑道,“至少,你发怒的样子非常可爱,让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欺负你、激怒你。”
“你喜欢就好,其实我也不是很介意。因为江离姐和若英姐关系太亲密了,她们对待我的态度总让我觉得很疏远,简直不像姐妹。反倒是小葵,会像对待同胞姐妹一样对待我。如果我们是亲姐妹的话,小葵对我做的事情根本说不上过分,倒是非常得体呢。我希望这样的关系可以一直延续下去,虽然有时候会觉得不甘心或是想要痛打你,但是总比以前孤身一人的时候要好受一些。”
“露申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葵说,“这里的调查到此为止吧,我们开始闲谈了,说明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调查的东西了。下面,请带我去钟夫人昨晚居住的房间吧。”
“好的。”
就这样,两名少女来到了钟氏母子暂住的小院。
钟会舞已经按照露申的嘱托将母亲行李中的物品一件件取出,陈放在堂屋的蔺席上,自己则恭候在一旁。
葵观察着地面上有序排列着的遗物。其中外衣六套,亵衣两套,履、屐、舄各一对。妆奁一套,梳、篦、铜镜各一件。又有一个漆函,里面装着各类药品。此外尚有几件乐器。笙、竽、瑟的样式与两人刚刚在仓库见到的相同,想来是观家的旧物。
一支七孔篪吸引了於陵葵的注意力。这种乐器在当时并不常见。因为它的孔数是不固定的,所以演奏方法很不易掌握。葵周围没有人懂得如何演奏它。不过,既然是乐府官员的妻子,在行囊里装有一支篪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会舞妹妹,请节哀。”
“客套的话就不必讲了,请於陵姐姐务必找出凶手。”
钟会舞的话音仍细微如蚊,但从中已听不出怯懦,巨大的变故与悲痛令她不得不坚强起来。
“那么我想问一下,你会演奏这支七孔篪吗?”葵指着观姱的遗物问道。
“还不是很熟练,但是普通的曲子尚可以应付。”
“是母亲教你的?”
“是啊。这支篪原本就是母亲从观家带到长安的。”
那么,此次带回来应该是为了物归原主吧——葵这样想着,却没有将想法讲出来。
“对了,昨晚钟夫人有没有特意将一样或一批东西从行囊里拿出来呢?”
“昨晚吗?梳妆用品原本就在外面,装乐器的袋子一直都没有打开过。衣服的话……”钟会舞沉吟片刻,继续说道,“就只有那件了吧。”
说着,她将手指向一套华美的袿衣,上青下白,似是新裁制的。
“这套衣裳还从未穿过吧?”
“我们从长安出发前才刚刚裁好,不曾见母亲穿过。”
葵推想这或许是祭祀时要用到的礼服。
“说起来,明日小殓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这些事都是哥哥在操办,江离姐姐也在帮忙。哥哥好像很担心我,所以什么都不让我插手。可这让我心里很是愧疚。如果两位姐姐的调查已经结束了,我想收拾一下,然后去主屋那边帮忙准备丧礼。”
“我已经调查好了。如果露申没有异议的话,我们一起过去吧。”
“怎么会有异议呢?”
“那么,请稍等我收拾一下。”
钟会舞说着,开始整理母亲的遗物。露申也赶紧帮忙,葵不知道是否方便插手,就等在一边。
待所有遗物都放归原处,三人便一起向主屋走去。
少女们一直忙碌到深夜。在种种准备工作中,精通礼学的葵始终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因为她知道楚地的礼仪与汉地多有不同,不能将自己学到的古礼强加给观家。
当晚,葵与露申在主屋前的庭院里安放了火把,火把上缠着曾在动物油脂里浸过的布,庭中因而弥漫着油脂的腥味。这令葵想起《诗经》里对插满火炬的庭院的描写: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君子至止,鸾声哕哕。
夜如何其?夜乡晨,庭燎有辉。君子至止,言观其旗。
据说这是描写周宣王时诸侯在清晨朝见天子的诗。但若放在今日的场景,却别有一番况味。而今,庭院里的光已不能指引谁的到来,只能照亮观姱的归程罢了。“鬼之为言归也”,此时观姱正走在最后的旅途上,若她回望人世,最先看到的便是这满院的庭燎吧——葵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与露申的努力并非全是徒劳。虽然一切努力终将徒劳无功。
在庭院里,两人遇到了白止水。
“先生还未睡?”
葵不知该讲什么,只好寒暄道。
“听说於陵君在调查凶案,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尽管告诉我吧。我与她结识多年,这样的变故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我和露申会尽力探求真相,先生不必为此费心。”
“那样最好。我准备回去了,人上了年纪就是容易疲乏,於陵君也早些休息吧。”
白止水与葵居住在相反的方向。露申与葵向他道别之后,也踏上归途。才走出十几步,葵心底就涌起一股不安的情绪。那并非预感,却也令她不悦。
她转身注视着白止水渐行渐远的方向,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这夜,露申仍睡在葵的卧房,因为疲惫,两人都很快入睡了,并无什么言语。睡熟之后,露申梦见了白天看到的悲惨一幕,在睡梦中抱住了葵。次日一早,观家将在主屋为观姱举行小敛之礼,所以葵嘱托小休早些唤醒自己和露申,以免耽误仪式。许多年来,小休已经养成天不亮就醒来的习惯,所以总能完成唤醒主人的工作。她的现实在旁人看来或许是悲惨的,但她自己却不愿沉浸在睡梦里,更喜欢醒着的时光。
夜深之后,暗云渐渐布满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