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葵换上曲裾的纱縠襌衣,随露申一起前往主堂。小休则在东侧的庖厨协助观家的仆人准备肴膳。
正堂的屋顶榦木四交,状若鹖冠。半开放的堂前设了四扇屏风。楹间则支起一方猩红幄幔,用金线绣上了凤纹,又缀以列钱、流苏。堂内左右各设两座七枝灯,枝端各施行灯一盏。两灯之间又置有豆形铜熏炉。灯与炉体皆鎏金。观其形制,似是六国时的旧物。当日观氏家族掌管楚的国家祭祀,所封皆膏腴之地,王室所赐也尽是稀世之物。只是兵燹之后,家国破亡,荣华都成憔悴,就是这鎏金的器物,也不复有当年的颜色了。
细烟数缕,在灯火下更显缥缈。
葵在长安时便很喜欢搜集西域传来的异香,其中最好月支国的使者带到长安的“却死香”。相传这香来自海岛,采取甚难而形状甚陋,但馨香并世所无,一熏则数日不散。所以虽然其售价几乎与同样大小的白玉相等,葵仍多次遣小休潜入藁街购置。
相比之下,观氏今日所熏的,不过是最寻常的蕙草罢了。但炉中又填有高良姜与辛夷,于是调和出一种葵不曾嗅过的香气。
主人观无逸已在堂中,将葵请到坐西朝东的上座。
座前已置了食案,表面髹漆,足则裹铜鎏金。
葵平日用餐,并不使用这样有足的食案,而是用无足的棜案,案上摆好杯盘,杯里盛上酒浆。在她用餐的全过程里,小休必须跪坐在对面,两手将棜案举起,与眉目齐平。用餐完毕,葵会用那杯酒酳口。用餐的时候,葵若是心情好或是觉得饭菜可口,就会命小休抬起头,自己则用手里的箸夹菜喂与小休。虽然这会加大她保持案面平衡的难度,小休仍会感到快慰,毕竟这是主人对自己工作的肯定。但假若葵要迁怒于她,或是饭菜令葵不满,小休就会受到残酷的对待。葵会将盘中剩下的饭菜逐一洒在小休的头上,再命她继续举着棜案,直到自己气消为止。
食案上置有铜质染器,这是食肉时要用到的。所谓染器,分为上下两部分。下部是小巧的炉子,其上置一铜杯。使用时先在杯中盛上调好的酱汁,点起炉火,再把用白水煮过的肉放入杯里烹煎。经过这样的处理,既能使肉保持温度,又能使之更好地吸取酱汁的味道。当然,这样的染器席间只摆了三只。其一在葵的案上,其一留与另一位来迟的客人,剩下一只则归主人观无逸使用。
染器左侧放着一只羽觞,觞中无酒。羽觞旁有挹酒用的漆勺。
葵又注意到了紧邻自己的食案旁放在地上的牺尊。这方酒尊是铜质的,牛形,背上有盖,腹中盛酒。早在七八岁的时候,葵便在《诗经》中读到了“牺尊将将”的句子。只是在长安城,这样的盛酒器早已不流行了,所以她从未亲眼见过。观家所用的这方,想来也是前代流传下来的。葵不禁在心里感慨,这只脊背上被人开了洞的牛,表情竟是安详恭顺的,还真是逆来顺受,如此说来,倒是和自己的女仆有几分相似呢。
观氏一族和葵都已入座。主人观无逸的妻悼氏与女儿江离、露申也在场。露申身边坐着她的堂姐观若英。同在席上的观姱是无逸的妹妹,自长安远道而来,先葵几日抵达。她的一子一女也陪同前来,座邻观姱,分别唤作展诗与会舞。妹妹与小休同龄,哥哥则长她五岁。观姱与其夫钟宣功尚育有一子,年幼,不能远行。钟宣功因公务繁忙,亦不能来。今年观无逸因为身体不适,并不打算主持祭祀,就将筹备事宜交与妹妹观姱处理,舞蹈则由女儿江离负责。
客人还未到齐,主客对坐无事,就聊了起来。因葵今日才抵达,午后又外出射猎,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照面,就向他们介绍了自己。
正巧小休忙完了庖厨的工作,进入正厅,退跪在葵斜后方,以便稍后侍奉主人饮酒用餐,葵便顺势向在座的人介绍了她。众人中读过《诗经》的,都觉得“小休”这名字取得甚妙。随后观无逸向葵介绍了自己的亲族。
那位来迟的客人名叫白止水,云梦人,今年已四十岁了。年轻的时候曾游学长安,从夏侯始昌问学《诗经》,颇得其学问,却终不能获得一官半职。
当时《诗》学裂为四家,得到官方承认的就只有齐、鲁、韩三家而已。而白止水在长安的时候,以韩婴为代表的“韩诗”最得势。今上即位之初,夏侯始昌的老师辕固生已年近九十,无法在皇帝面前为自己的学说谋求地位,而夏侯始昌这一辈尚且年少,亦不受皇帝的信任。结果,以他们为代表的“齐诗”日渐衰微。
数年之后,白止水还乡,在家中传授经学,终不得志。他在治学方面,不满足于墨守师说,总想着要另立新义,又因出身楚地,所以不免援引许多巫鬼之说来解释《诗经》。结果被同门视作异端,影响不出云梦一带。
近几年来,因为夏侯始昌的努力,“齐诗”这一派又兴盛了起来,但备受同门排挤的白止水仍不能从中获得什么好处。葵在长安的时候,已听说过白止水的学说。身为巫女的她,很快就为之吸引了。
白止水最著名的一个说法,是他对《诗经》“齐风”中的《南山》以下六篇的阐释。他认为这些诗都在描写身为长女而无法出嫁的齐国巫女。葵虽然不赞同他的学说,却也觉得他能理解自己的悲哀。
一阵马嘶声终止了葵的回忆。转瞬,白止水已步入厅堂。
他体长八尺,身着赤衣紫裳的燕服,以帻束发,容貌甚伟。此时虽开口笑着,眉宇之间仍沟壑密布,想来平日总生活在忧愤里,以至将苦闷烙印在了额头。
待白止水入座,酒宴便正式开始了。
观无逸命自家的仆人斟满一觞,献与白止水,又斟一觞献与葵。两人饮罢,小休已斟好两觞,摆在葵的食案上,两人执此酢与主人。之后主宾对饮,其余在座的人也各饮一觞。当是时,观姱命观家的仆人取琴,葵亦命小休备瑟。待她们取来乐器,钟展诗援琴作乐,会舞倚声和歌,唱的是《青阳》: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幷爱,跂行毕逮。
霆声发荣,壧处顷德,枯槀复产,乃成厥命。
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啿,惟春之祺。
葵心知这是国家祭祀时使用的乐曲,平民不能用在筵席间。不过她在自家也见惯了这样的僭越,并不怎么在意。钟会舞歌罢,葵鼓瑟歌《頍弁》,其末节曰:
有頍者弁,实维在首。尔酒既旨,尔肴既阜。岂伊异人,兄弟甥舅。
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
这是葵最爱的《诗》章之一,饮酒必歌之。特别是“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一句,每次唱到都使她感怀不已。人生究竟是短暂的,“自古皆有死”,怎样的相逢、宴乐都有终极。今日的宴饮,想来不足以与这首诗描绘的场景相提并论。只是作诗的人而今安在?自那以后,曾高歌此曲的人,想必也不少,如今所剩又有几人?
曲终,酒罢,观家的仆人将一口冒着热气的铜釜抬到厅内,又将釜中的肉分与在座的人。小休在一旁为葵的染器点上火,将肉浸到染杯里。葵的舌头其实禁不起过烫的食物,但还是趁热吃下了。从味道判断,应该是豚肉,而且是肩部最肥美的部分,葵在心底很感激主人的盛意,虽然此类平凡的肴膳早已无法满足她了。
少顷,观家的仆人将铜釜搬走,又搬进来一口铜镬,内盛白水煮过的禽肉。那正是葵今日猎杀的野雉。仆人将胸肉析为细缕,分与葵,又为她备了一只酢器。葵将禽肉蘸醋食用,亦觉得很可口。
继而,装满煮熟的精米的铜簋被搬至筵席间,同时被搬进来的还有几只菹罂,内盛各类腌菜。这次是露申亲手为葵取出罂里的腌菜,置之漆盘中,递到葵面前。葵还未道谢,露申已先开口了。
“请务必多吃一点,这是葵菹哦。每年九月的时候,我们都会把生在地里的小葵一棵一棵砍下来,再把它们都放进罂里面腌制。在罂的上面注一层水,小葵在那里不能呼吸,到来年就都变成这样一块一块的葵菹了。我最喜欢变成这样的小葵了,咬起来清脆爽口,小葵要不要也试一下呢?”
“葵”是当时最常见于食案上的蔬菜,从小到大,於陵葵总被无聊之人开这类无聊的玩笑,早已习惯了,并未往心里去。
“我说啊,”葵叹道,“你我都是植物,就不要互相调侃了吧。”
露申想想觉得颇有道理,自知没趣,就没再说下去。正在她准备返回座席的时候,葵一把拉住她的衣袂。
“留下,我自幼不食同类,你要负起责任把这些‘小葵’吃掉才行。”
“同类吗?”露申顺势扑在葵身旁,指着她问道,“这个小葵也可以吃掉吗?”
“这个不可以。你真的恨我恨到恨不得食肉寝皮的程度吗?”
葵嘴上连用了三个“恨”字,眼里却都是笑意。
“嗯,就不能对一个人喜欢到忍不住要食肉寝皮的程度吗?”露申反诘道,“除了吃掉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让对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呢?”
“爱一个人就要使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吗?露申的趣味还真是猎奇呢。”
“嗯,或者,让自己成为那个人的一部分也可以。”
“这倒是很容易做到呢。”微醉的葵轻笑着说道,“只要伤害对方就可以了。我说的不是那种作用于筋骨皮肉的伤害,而是去伤一个人的心。做出一些对方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讲出对方绝对无法接受的话,使那个人的心里在余生中都留着由你造成的创伤。如此一来,你也就成为了那个人的一部分。”
露申默默地听着葵的歪理。
“不过,只是这样还不够吧。毕竟自己还是自己,并没有完全成为对方的一部分。若要做得彻底,还得让自己真的消失才行。”
“通过自己的死来伤害对方吗?”露申露出不悦的神色,“真的会有人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吗?若这也能被称为爱,这种爱就结果而言,已经同憎恨别无二致了吧。”
“你错了,露申。这才是最高的爱。古之名臣,所谓直言极谏、杀身成仁者,无不是践行了这样的一套行为逻辑——通过自己的死,在君主的心里留下创伤,藉此来达到进谏的目的。曾兴兵灭楚的伍子胥如此,一心想要复兴楚国的屈原亦是如此。他们自杀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忠爱:让自己的政见成为君主生命的一部分。”
“屈原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是吗?”葵叹道,“你会这样想,只是因为不了解罢了。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屈原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度过了怎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