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河大厦就和梦幻山庄隔了一条街,是一幢30层高的典型办公大楼,明河公司只占用了22和23两层,其余楼层则租给了别的公司。宋然立足于22层,透过那扇透明的大玻璃窗,已经足以鸟瞰整个梦幻山庄的全貌。
受到柯仁雄被杀案的影响,梦幻山庄已经停业,偌大的园区里空无一人,剩下最醒目的就是没有升入云端的云霄飞车和不再摩擦天空的摩天轮,四处弥漫着寂寥的气氛。
宋然的目光慢慢扫过梦幻山庄,最后还是落在了山庄北端,落在了“恐怖列车”上,脑中则放映起了监控录像中的画面,同时配上了连峰的画外音:
“柯仁雄进入监控死角后的两个钟头内,接近过‘恐怖列车’的游客共计有123人,可这些人全部都只是作短暂休息,即便期间有很多人都进入过监控死角,可没有一个人在里面停留超过两分钟,更别说一个小时这么长。”
凶手会隐身?当时是无稽之谈。现在的她,包括连峰都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鉴证中心在分析这些录像时,能发现一些凭肉眼难以发觉的玄机,以解释“凶手究竟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进入‘恐怖列车’将柯仁雄杀死”或者“凶手究竟用了什么障眼法避开或者逃脱了摄像头的监控”。
当然在鉴证中心对录像的分析出结果前,不应该停止寻找杀死柯仁雄的嫌犯,毕竟相较于杀人手法,凶手的身份才是关键。
怀着这个目的,宋然曾打算通过拜访柯仁雄的家人了解内情,但调查后却惊讶地得知柯仁雄没有亲属,他的前妻已于两年前带着女儿移民加拿大。没有别的办法,宋然只有造访明河公司寻求答案。但来到公司后,才被前台告知代理柯仁雄处理公司事务的赵若愚正在召开紧急会议,约莫要半个小时后才能和她会面。
宋然暗责自己太过匆忙,没有在来之前致电预约。好在半个小时并不算太长,宋然坐在赵若愚的办公室中耐心等待,她很快发现了这扇可以鸟瞰整个梦幻山庄的玻璃窗。
鸟瞰下所呈现的梦幻山庄除了稍显立体之外,和绘制出的平面图没什么两样。唯一特别的是那座人鱼铜像,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
以现在的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铜像的尺寸,足以盖过一个半成年人的身高。
宋然俯视着铜像,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问题会不会出现在这座铜像上?
“宋警官,抱歉,让你久等了。”正在这时,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哪里,明知您这么忙,还来打扰,是我不好意思。”宋然转过身,走向赵若愚。
“总裁就这样走了,整个公司完全来不及应对。其实我也不愿接手这烂摊子,但他卸下的重担总要有人扛起来。”仅仅过了一天,赵若愚的样子就比之前要憔悴多了。
“我明白。”宋然在他对面坐下,“赵部长,您和柯总裁不是简单的同事关系吧?”
“梦幻山庄是他一手创办的,但能发展到今天,却是我和他联手打拼下来的。”赵若愚感慨着说道,“我和他的关系,说是朋友太浅了,说亲如兄弟又有些过了,所以,用战友来形容最合适,不能算可以推心置腹,但总会比一般人更了解对方。”
“那我算问对人了。”宋然摊开笔记簿,“警方很想了解,柯仁雄的一些私人状况。”
“你们没有把我当成嫌疑人吧?”赵若愚突然问,“毕竟我是明河公司的二把手,客观上说他的死对我最有利。”
“老实说,确实考虑过,而且现在也不排除。”宋然如实地回答,“但是我觉得,如果动机只是想篡位夺权,这种恨恐怕还没有大到用那种方法杀人的地步。”
“那种方法杀人?”赵若愚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宋然没有向他透露柯仁雄被杀详细过程的打算,便点到即止,微笑带过了。赵若愚也没有追问,但他的表情明显放松了些,身子仰靠在椅背上:“既然这样,警官你尽管问吧,凡是我知道的,绝不会隐瞒。”
宋然满意地点点头:“请问您知道有什么人和柯仁雄之间存在仇怨?”
“仇怨?这程度可就深了。”赵若愚眉头紧皱着说,“如果是冲突,我倒容易回答,商业竞争,家庭问题,这些都会带来纠纷,但都上升不到仇恨的高度。柯仁雄个性确实有些孤傲,但绝不是个自大狂,而且多年在商海打拼,他早也学会了用圆滑处理矛盾的方式。凡事他不会赶尽杀绝,而是会给对手留一条后路。所以我想会有人厌恶柯仁雄,甚至会有人看不起他,但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仇恨他。”
“抱歉,我刚才听你提到了家庭问题。”宋然想了一会儿才继续问,“柯仁雄的妻女都移民到了国外,这当中有什么内情?”
“说出来你们一定会觉得奇怪。当初他妻子沈瑜和他离婚时,除了提出带走女儿一个条件外,并没有要求分割财产。昨晚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沈瑜的联系方式,把噩耗告诉了她。可沈瑜却说,她不会回来参加葬礼,但会委托专门的机构处理柯仁雄的身后事,并会联系律师将其遗产全部捐献给慈善机构。”
“竟然有这回事。”宋然不禁讶异地叫了出来,“这对夫妻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这毕竟是他的私事,具体的细节我也不太清楚,两年前他们离婚得很突然,好像完全没有预兆,但我看得出不会是婚外情或是金钱这种世俗的原因。她们母女俩离开的时候,我曾经去机场送别,也问过沈瑜为什么这么决绝,夫妻即便离了婚,也不一定要恨到永不再见的地步啊。沈瑜没有多说,只是回答,自己并不恨柯仁雄,只是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我至今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听完这番话,宋然陷入深思,沈瑜离开的原因一定牵扯到柯仁雄的某些隐秘,她也许是这世上唯一了解内情的人,所以务必与她取得联系。
于是宋然说:“如果不介意,请把沈瑜的联系方式告诉我。”
“当然可以。”赵若愚拿出一张纸,将号码写在一张纸条上递给了宋然。
宋然收好纸条,继续询问:“再谈谈柯仁雄吧,你所了解的他的人际关系和人生经历,有没有特别的地方。”
“他的朋友圈基本上和我是重叠的,说不上特别,都以生意上的朋友居多,这种朋友你也知道,有利益可图,那就称兄道弟;无利用价值,当你屁都不是。这种虚伪大伙儿都心知肚明,挑明了大不了一拍两散,但不可能发展到水火不容。他也不是个花天酒地的人,即便和妻子离了婚,私生活并没有陷入糜烂,这点我绝对可以证明。至于他的人生经历,”赵若愚的目光忽然扑朔迷离起来,“这倒是值得一谈。”
“那就请您详细谈谈。”宋然顿时竖起耳朵。
“都是些断断续续的片段,说不上详细,但连贯起来绝对可以算是一段传奇。”赵若愚坦然地说,“柯仁雄可不是什么富家子弟,他出生在西北一个贫穷山区里,这个你们知道吗?”
宋然惊讶地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晓。
“确实很少人知道,估计资料里也查不到。这是他有次喝酒喝多了告诉我的,说他小时候家里多穷,日子有多苦,受过多少人的欺负。他无父无母,是爷爷奶奶养大的,后来他刚读完小学,爷爷奶奶相继过世,他就出来闯了,干过数不清的根本不是人做的脏活累活。他感觉自己几乎活在地狱里,和鬼没有两样。”
“那他后来是怎么扭转命运的?”宋然突然意识到问出这句话时,实在是出于自身的好奇,而非警察探案的目的。
“这就是我说的传奇的部分,既然是传奇,总是带着些神奇的色彩。”赵若愚低头看着桌面说,“他在30岁以前还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但仅仅在五年后,就成了富翁。当然我不清楚他当时具体的财富数字,但就凭他可以拿出那么一大笔钱投资主题公园就可见端倪。”
“会不会有别的投资商?”
“明河公司的原始资本来自于柯仁雄个人,这是有据可查的。如果说有匿名的投资者那绝对不可能,当时是20世纪90年代初,虽然迪士尼乐园的名气已经很响亮了,但在中国并没有类似成功的案例,没有人会拿自己的钱去让别人冒险。”
“也就是说,柯仁雄的经历中有五年的空白期,没有人知道在这五年里他做了些什么,也没有人了解他创办公司的资金从何而来。”
“可以这么说。”赵若愚轻叹了口气,“但从前的柯仁雄绝对是个有胆识和魄力的人,如果他是因为在当时抓住了一些常人不敢触碰的投资契机而发了大财,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宋然没有表态,怎样填上柯仁雄那五年的人生空白,可能就是接下来查案的重要环节。
“那柯仁雄是佛教徒吗?”她继续照着笔记上事先注明的要点提问。
“佛教徒?”赵若愚显然不明白她这样问的用意,“他不仅不信佛,连居士都算不上,平常的聚会,并没有见到他对酒肉有所避讳,他家里也没有佛像什么的。”
这倒是,宋然思考着,柯仁雄死后,警方已经对他的家进行过搜查,没有发现任何与佛有关的线索。
“那您了解他和什么佛教人士有过接触吗?”
“应该没有,甚至据我了解,他的朋友里也没有信佛的。往梦幻山庄西南方走不到两三里路就有一座佛寺,但他从来没去过。”
看来也许真是凶手故弄玄虚,她这样想着,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眼光瞥向笔记本上的另一条问题。
“对了,您了解柯仁雄左手小臂上的那个奇怪伤痕吗?”她说的正是项琳在柯仁雄左手小臂上发现的螺纹伤痕,由于案情遇到瓶颈,项琳提到的那两条本来看似不重要的问题也变得重要起来。
“这个伤痕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因为伤痕的形状很古怪,我也问过他怎么得来的。”
“他怎么说?”
“他一开始说记不得了,后来又说是年轻时候打架留下的,但细节却完全忘了。”
宋然点点头,继续提问:“赵部长,谈谈另一个人吧,那个推理小说家。”
“许承岩?”
“正是他。柯仁雄死之前,许承岩和明河公司走得很近,对不对?”
“你们在怀疑他?”赵若愚很是惊诧。
“我们并没有证据,只是推测各种可能性罢了。”宋然把挡住视线的头发往耳后拨了拨,“你们是怎么认识许承岩的,他为什么会参与明河公司的工作?”
“这要从大约一年半以前说起。”赵若愚努力回想着,“那时梦幻山庄的利润已经开始下滑,而柯仁雄和我尚未找到好的应对办法。记得当时我们参加了一个创意画展,恰好遇见了许承岩。他主动过来搭讪,其实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谈话后才知道他就是那个有名的推理作家。”
“当时你们谈了什么?”
“当时只是一同聊了些对画展上那些创意作品的看法,之后就有将近半个月没有联系。但有一天他忽然到公司来拜访,记得那天是我亲自接待的。”
“他来做什么?”
“一开始只是简单的寒暄,然后他突然拿出了一份设计书,内容是关于在梦幻山庄里建造一个与侦探推理相关的游乐设施。”
“侦探冒险乐园?”
“对,就是侦探冒险乐园。”
“他不是只作为顾问吗?”宋然不由感到奇怪。
“到了现在,即便不承认自己的无能,也得讲明了。”赵若愚无奈地摇了摇头,“严格来说,整个侦探冒险乐园的策划和设计,甚至具体到细节,都是出自他的手。但是许承岩主动提出,将创意归功于我们企划部,而他自己只是作为顾问。”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应该是为了顾全我的颜面吧,我当时是这样想的。老实说,他的设计书写很详尽,所包含的内容创意十足,而且因为无需专门定制配套的大型设备,成本也不算高。我看完后也觉得很有商业潜力,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地进行实施。但作为公司企划部的主要负责人,所提出的建设性意见竟然得自于外人,因为这点,我对于要不要把策划书上报给柯仁雄犹豫了很久。也许是许承岩看出了我的犹豫,所以主动做出了那个表示。出于私心,我当然答应了,并和他约定不告诉第三个人。”
“也就是说,连柯仁雄也不知道侦探冒险乐园设计源自于许承岩?”
“嗯,柯仁雄看过策划书后也觉得很满意,当时我提出可以请许承岩作为顾问以增加对侦探冒险乐园的宣传,他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但是,”宋然还是有些想不透彻,“我不明白,这样做对许承岩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我开始也觉得有些奇怪,许承岩一个正当年的推理小说家,为什么不好好写他的小说,却跑来我们公司提供无偿的劳力。侦探乐园建造这一年的时间里,他可花费了不少气力,整天在公司和梦幻山庄之间奔波,勘察地形,设计图样,凡事都亲力亲为,好像是在为他自己家装修一样。”
“以你的判断,他是出于什么样的意图?”
“在我看来,许承岩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看中的不是眼前的蝇头小利。”赵若愚凝声说道,“他处心积虑,应该是为了未来作打算。”
“为了未来作打算?”
“就在侦探冒险乐园开园前几天,他曾来找过我,先是谈起了开园仪式的筹备,紧接着就说起了他那个宏伟的计划。他建议明河公司投资一个以侦探推理元素为主题的乐园,在乐园中重现经典小说或者动画中的场景,让游客以最高的互动性参与破解谜题。同时他提出,如果这个构思能够变成现实,他愿意成为明河公司的正式员工,全程参与督造。”
挺不错的构思啊,这对侦探小说故事本身和周边产品的推广都有着不小的意义,就这个目的来看,也不能说许承岩是完全出自私心。宋然心中这样想着,口中却问:“他提出这个来,你是怎么回应的?”
“这可不是侦探冒险乐园那样的小打小闹,重新建立一个主题公园耗资巨大,风险也倍增。我揣度许承岩的心思是,当作家能赚钱,但赚不了大钱,编故事总有一天会灵感枯竭,所以他必须找一条新路,明河公司正是这样的一块踏板。他想拿明河公司的未来当作他命运转盘的筹码。我当然不想答应,但碍于脸面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敷衍着说让他去找柯仁雄商量。”
宋然回想起早上找许承岩笔录时曾问过他将柯仁雄引到“恐怖列车”前曾说过什么,许承岩的回答是“关于明河公司的未来发展和关于主题公园的一些构想”。这样看起来倒是与赵若愚所说相符,许承岩的确是为此才去找柯仁雄的。
“但我想柯仁雄也不会同意。”赵若愚扶了扶滑落到鼻尖的镜架,“放在20年前,他可能敢放手去做,但现在这种市场,第一个吃螃蟹的往往死得快。我还记得,两三年前有个疯疯癫癫的年轻人曾到公司门口举着大标牌建议说建造什么武侠主题公园,许承岩的异想天开看来也差不多。”
年轻人?武侠主题公园?不知怎么的,听到这两个词,宋然眼前没来由地浮现起一个人影来,在她的印象里,只有那个痴迷于武侠的疯子才可能做这样的事。
“宋警官,怎么了?”可能是看到宋然神情恍惚,赵若愚关切地问。
“没什么。”宋然急忙坐直身子,想转回话题,却发觉已经没有什么关于柯仁雄和许承岩的问题了,她正要合上笔记本,忽然脑际中闪过一幅画面,使得她脱口而出,“您知道那座人鱼铜像,就是‘恐怖列车’前的那一座吗?”
“人鱼铜像?”赵若愚皱眉思考了一会儿,恍然道,“你说的是那些艺术雕像啊。”
“对,请问那些雕像一直是梦幻山庄里的吗?”其实除了那座人鱼铜像,宋然并不知道还有其余的雕像。
“这倒不是,这些雕像是去年末才布置上的。所有都出自于外省的一个艺术家之手,他是主动找上门来推销的,我看效果图上的成品造型别致,艺术感也挺强的,而且和乐园的氛围也比较符合,最重要的是报价不到同类产品的一半,所以就预订了16个。他花了半年时间在自己的工作室中塑造完成后,再运送到这里,安置在山庄各个角落。”
“原来是这样。”宋然缓缓点头,“请问这位雕塑家叫什么,来自哪里?”
“好像姓单,具体名字记不清了,但我可以给你找他的联系方式。”赵若愚翻看着桌角上的名片夹,“但那些雕像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其实没什么,好奇罢了。”宋然实在不能和他解释是自己的第六感对雕像产生了怀疑,只有随口搪塞了几句。
赵若愚很快就找到了那位雕塑家的资料,此人叫单家扬,自由艺术家,工作室位于广州。
宋然执笔记下,然后想了想,确定再无问题,便起身告辞,在离开赵若愚的办公室之前,她下意识地透过玻璃窗,再次望了一眼远处梦幻山庄北端的那座人鱼铜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