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保子碰碰盐田景兵卫的手肘。他清了清喉咙,然后睁开了惺松的睡眼。
“典礼已经结束了喔!”
美保子这样告诉他。
盐田像是吓了一大跳似的,伸出双手朝着空中胡乱抓了几下,不过很快表情又逐渐地冷静下来。
看样子,他似乎是本能地发现自己没带随身行李,然后又很快想起那些东西已经被他放进了置物柜吧!盐田把伸出的双手贴到腹部上,咧开嘴笑着说;“真糟糕……睡得太熟了哪!校长的话我每次都听不到最后,大概是频率不合吧!我应该没有打呼噜吧?”
“没有,睡得很安静呢!”
“那就好。接下来还有宴会,走吧!”
典礼最后曾经广播过说有宴会,但是美保子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看来,还是跟着盐田走最保险。
人潮从讲堂走出来之后,穿过一间相当宽敞的大厅,再走下一排很宽的阶梯。
看样子,宴会的地点应该是在圣堂的右翼,但美保子完全无法想象这个场地究竟有多大。
“你还真是个体贴的好孩子!”盐田说道,“我生来好像就长得不讨喜,这么一大把年纪,都没有人理我呢!”
“没那回事,那是因为您看起来还很硬朗啊!”
“被你这么一说,就算只是哄我的,我也觉得很开心哪!我其实是有老婆、有儿子的,但是大家都恨不得我早点死。他们都只想着我死了,好马上能够分财产哪!”
“这样呀……”
“前一阵子,我儿子还假惺惺地跑来,说要帮我拍照片,其实那都是有目的的。什么嘛,原来他们是要拍丧事用的照片!既然我发现了,就故意摆出一副盛怒表情。丧礼就要用这种表情才恰当嘛!最近呀,我去参加了朋友的丧礼,结果在灵堂上,摆着他笑得很不自然的照片。真是假透了,当事人可是痛苦到最后才断气的呀!”
“……他也是讲会的人吗?”
“是呀。癌细胞蔓延到全身。据说他到最后还把手伸到半空中猛抓,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气绝身亡哪!到了我这把年纪,身边总是听到这种事,都听烦了!”
“不好意思,我想问您一件怪事……”
“什么事?”
“您有没有在讲会里听说过,死去的人还会复活之类的事?”
“……啊,你指的应该是清林寺日圣的事吧?现在这个谣言在讲会里传得沸沸扬扬呢!”
“咦!话虽如此,不过那应该不是真正的日圣吧?”
“等等……嗯,以前,确实也有过好几次这样的事。人虽然死了,但当事人的孩子年纪还小,再怎么样都死不得;于是,华上人就把死人的灵魂召回来,让已死的人复活。真的是非常让人感恩呀!”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这个嘛,太久的事我记不得了。你该不会以为我是瞎说的吧?”
“不,没那回事啦!”
“以前华上人跟我们没什么距离,给了我们很多加持保佑呀!但现在,却只能像这样远远地遥拜她的尊容了!”
“现在不能接近她了吗?”
“嗯,随便靠近的话,她周围那些人会啰唆的。这也没办法,毕竟华上人现在的地位,变得比以往更尊贵了嘛!”
“……最近没有听说她让死者复生之类的事情了吗?”
“嗯,都是医生害的呀!现在的医生,非得把病人弄得体无完肤才让人死,所以身体原本该有的复生能力也都消失殆尽了。再说,要是我,若是死了的话,才不想再回到这个红尘里来呢!”
“那清林寺日圣呢?”
“这个嘛……那个人是讲会不可或缺的存在,所以就算华上人为他招魂回体,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
宴会会场有个服务台,进场的人必须逐一签名。不过,这个别人无计可施的环节,在美保子看来不是问题。她走到台前,看准恰当时机,假装签完名后便混在会员中。进去之后,她四下环顾,尽管会场的面积相当宽阔,但此刻里面却挤满了人。
美保子马上就又失去了盐田的踪影。
不过,她却找到了那两个在讲堂时坐在自己前面、爱讲话的女人。就在美保子心想“到她们身边去,搞不好可以再听到些什么”的时候,有人向她开口搭话道;“小姐,你是哪个分会的人呀?”
说话的这个男人年约三十五岁,面庞长而白皙,身材也够挺拔,穿起深蓝色的西装相当合身。他的手上拿着加水的威士忌,那模样简直就像是从时装杂志上剪下来的一张照片似的。
“中央分会的。”
“所以您当然是会员吧?”
“是呀。”
“山。”
“……河。”
“新潮。”
“……岩波。”
“完全正确——虽然我很想这样说,不过很遗憾,你答错啦!正确答案是荒男。”
“荒男不是还是小结吗?”
“是呀。荒男最近因为被《聚焦》登了一张外遇的照片,所以有很多负面的传闻呢!要潜进敌营,至少得先把人家的暗号记熟吧!”
“真是不好意思。那,我就先告辞了!”
“等等!你总不会是因为肚子饿了,所以才混进这里来的吧?”
男人抓起了美保子的手腕,把她拉到会场的角落。
“你想怎么样?”美保子打定主意,只要苗头不对,就把加水的威士忌泼到他脸上,然后尖叫着逃出去。
“别用那种恐怖的眼神看着我;你还是先把胸前的名牌拿下来吧!”
“名牌?”
“没错。只要仔细一看,马上就可以看出那是假的。那种假货还是不要佩戴比较好。”
美保子看了看这个男人,发现他胸前并没有别名牌。她急忙把名牌取下。真是惊险,这个可能就叫欲盖弥彰吧!不过还好,会场里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美保子将名牌放进口袋后,对方用仿佛信众闲聊似的语气,开始说了起来;“打从一开始,你的行为举止就相当可疑。虽然只是偶然瞥见,不过我看到,在从游览车走到圣堂的路上,你竟然想去摸那位盐田老伯的纸袋。这可是极度不妥的行为哪!放眼望去,没有任何一个会员去搭理盐田老伯,摸他的纸袋更是犯了大忌。你以为,他那个纸袋里面放的是什么?”
“……看起来好像是很重要的东西。”
“没错。那里头装的是盐田老伯全部的财产。当然,他的孩子们就连伸出一根指头想碰碰那东西,也是不行的。关于这件事情,所有来这里的会员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这样啊!”
“言归正传,究竟是谁要你潜进这里来的?”
“没有人要我来,是我自己对这种事情很感兴趣,所以才来的。”
“这种事情?”
男人把杯子放到嘴边,但视线并没有离开美保子;美保子没有任何可以逃脱的空隙。
“没错,《聚焦》上不是刊登了吗?可以让死人复生的事。”
“喔,美鸟那那的事呀!不过,在我看来,那不过是歌迷在瞎起哄罢了。你叫本多美保子,对吗?你还有哪些同伙?”
“不说就不放我走,是吧?”
“正是,从实招来吧。”
“……其实也不是特别多啦。其中有位是我视之如师的人,叫做约吉·甘地,是位研究瑜珈的专家。老师他还有一个独门嫡传弟子,叫做参王不动丸。”
“原来如此,既然是位瑜珈专家,那对讲会有兴趣也不足为奇……那位甘地老师也潜进来了吗?”
“没有。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可不是因为有谁拜托我才潜入这里的。老师他们在美术馆前面等我,他们跟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喔……你们平常都在做些什么?”
“虽说是专家,但我们倒也没有在做什么研究,只是到处旅行,每当遇到懂得不可思议法术的人时,就请人家表演给我们看看之类罢了。今天,我们才刚从恐山旅行回来呢……”
“难道说是……”
男人将杯子的一侧贴在了脸颊上,看样子,他仿佛是想借着这样的刺激,来让自己回忆起什么似的。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就在这个时候,在另一端有一位信众从他们俩之间穿过。若想逃,这时或许可以逃掉;然而,美保子并没有立刻逃走的打算。男人把杯子从脸颊上拿开,轻轻地笑了一下说;“甘地老师对于在恐山当灵媒,一点都不抗拒吗?”
“咦……这么说来,你看过那个节目?”
“嗯,我看了。突然被老师召唤出来,美鸟那那一定吓了一跳吧!”
“老师也是一时兴起啦。而且他是一个别人提出请求就无法拒绝的人,所以一不注意,就被当成灵媒了。”
“是这样吗?既会瑜珈,又会通灵,你的老师还会什么其他的?”
“……我亲眼看过的有读心术、分身术,还有召魂术之类的。”
“还真是了不起呢!”
“不过,都是些相当可疑的把戏就是了。据他自己的说法,他并没有真正的超能力,所以靠的都是机关或手法。”
“……换言之,你对手法可疑的超能力感到无法满足。”
“嗯。”
“所以,当你看了《聚焦》上面刊出美鸟那那的鬼魂照片,就想打探那究竟是不是真的,于是就来到了这里。那,你知道些什么了吗?”
“……什么都不知道。”
“少骗我,你不是向盐田老伯追根究底地问了些什么吗?”
“那个是……在讲会信众间流传的谣言,说华上人把死去的清林寺日圣的灵魂召了回来。”
“对于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什么都不知道。等下,我打算直接找华上人问个清楚——”
“如果,那件事是真的呢?”
“那我就拜华上人为师,不再回甘地老师那里。”
“要是那件事不是真的,只是机关和巧妙的设计呢?”
“……那也没什么。”
“你该不会想把消息拿去卖给八卦杂志吧?要是惟灵讲会被抓到使用这种卑劣的伎俩,一定会变成大新闻吧!”
“我可没打算要那么做,毕竟,我连照相机都没带呢!”
“总之,你就是未经允许,擅自潜进讲会里来了。你居然不知道害怕,真叫我敬佩。要是今天发现你的人不是我的话,大家不立刻把你抓起来才怪!现在你早就不知被怎么处置了。你也该相当清楚,新兴宗教内部可是非常封闭的呀!一个陌生人没头没脑地跑进来,还说要见华上人,你以为人家会让你说见就见吗?”
“……所以,我才要跟多一点人打好关系,好找人引见啊。”
服务生端了装有饮料的托盘过来。男人拿了一杯新的掺水威士忌。
“就算你真的见到华上人,你以为她会对你据实以告吗?能够召回人的魂魄这种事,信众们相信也就罢了,要是传到一般大众的耳朵里,那可就不得了了!况且,如果那只是个巧妙的骗局,那么事情恐怕会更加无法收拾。不过,要是你掌握了不容辩驳的铁证,能够证明华上人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巧妙的手段,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说的也是。”
“该不会,你还真的有证据吧?”
“别开玩笑了!”
尽管美保子这么说,不过男人还是用相当疑惑的表情看着她,这让美保子不禁感到有点疲倦。
“你的侦讯差不多也该结束了吧?我把所知道的全都说了。”
“……你看起来好像还知道些什么的样子。”
“那,你是打算要拷问我吗?把我抓到圣堂底下,就算喊叫也不会有人听到的拷问室里去,用吓人的刑具来动手吗?”
“喔?这里面有那种地方吗?”
“你看,你也还没搞清楚圣堂的全部嘛!”
“的确,我是一点也不清楚。”
男人稍微向前压低了身子,把嘴巴凑到美保子的耳边。
“其实,我也不是讲会的人。”
“咦?”
美保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男人用很严肃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虽然吓到你很不好意思,不过我一发觉找到同伴了,态度难免就冲了一点。”
“但我又担心若是我马上表明身份的话,你会有戒心,所以才先假装成讲会的高层。”
“……那,你究竟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接下来换成我被盘问了吗?”男人苦涩地笑了笑,喝了一口酒,接着说,“有个人死了。那个人大半辈子都过得很不幸,倒霉极了。可能是因为这样,所以她跑遍了许多新兴宗教。后来她加入讲会,成为一名虔诚信众。虽说不是会员,但我看到她专注祈祷的样子时,我觉得很美。”
“……你爱上那个人了吧?”
“没错。她也表明了对我的好感。后来,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很愉快的时光。但好景不长,当我们交往半年之后,她告诉我说她的身体不舒服,去讲会的医院检查过后,说是脑子长了肿瘤。开刀的结果,只有悲惨两字可以形容——她被麻醉之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过了。”
“真可怜……”
“我再怎么难过,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我明明知道不管怎样,最后自己都只有死心断念这一条路,但我就是办不到。我无法工作,每天只是在外面失魂落魄地游荡,走在和她一起走过的路上,绕着和她一起去过的公园,沉溺在我们幸福的回忆当中,无法自拔。”
“你跑到这里来,是因为她是虔诚的信徒吗?”
“一部分是。不过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里是和她渊源很深的地方;因为,她曾经在惟灵美术馆的贩卖部工作过。”
“……她叫什么名字?”
“胡泉瑠璃子。”
“啊?”
一听到这名字,美保子顿时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见过这个人。今天在美术馆的贩卖部,我还从她手里买了书呢!”
“……怎么可能?我在守灵时明明看过她的遗容了呀!”
“你要是觉得我说谎的话,可以看看这本书。”
美保子从包里拿出《幸福之书》。杯子从男人的手中,滑落到地板上。